第7章 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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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心有餘悸
19
這場發生在嵊山洋麵上罕見的颶風,上海《申報》,寧波《時事公報》都作了詳盡報導。
《時事公報》的辦報人金先生是鎮海人,同鄉在寧波辦報,又報導了阿虎親歷的這場颶風暴雨,所以他也去買了一份報紙,當他看到報紙上說,罹難人數有上千人之巨,心裡難受到痛。
阿虎說,御風號在嵊山洋麵上看的,只是冰山一角。
張銀靛說,鎮海也有漁船一直沒有回港,究竟是在海上被颶風暴雨掀翻沉沒了,還是被颶風巨浪刮到外海去了,誰也不知道。很有可能,就這樣一直懸著。
阿虎心裡清楚,這麼大的風暴,冰雹,再加上天漏了一樣潑下來的雨,那些沒有及時趕到避風港的紅頭和小對,自救能力差,駛不快,也駛不遠,在煮沸一樣的洋麵上,孤舟片帆,怎經得住滔天巨浪的拍打,三下兩下,小對,紅頭等,被狂風掀翻,被巨浪拍散。漁民落入海里,四周昏天黑地,東南西北不辯,海里風高浪急,這也意味著,落入海里的漁民,不但無法逃生,最終也將屍骨無存。
漁民的風險,主要是遭遇各種極端天氣變化,有些是有季節規律可尋的,有些是突發的颶風風暴。
張銀靛從漁業公會帶回來一份手抄的關於海上風暴日期口訣,就是一些被人記錄下來並一直流傳的。
張銀靛說,也不知道是誰有心收集整理的,真的是造福出海漁民。
阿虎拿過來看,上面有“正月初三日真人暴,初四日接神暴,初九日天公暴,十三日關帝暴,十五日上元暴,十八日搗燈暴,廿四日小妾暴,廿五日六位王暴,廿八日洗吹籠暴,廿九日烏狗暴。
二月初二日土地公暴,初七日春期暴,初八日張大帝暴,十九日觀音暴,廿九日龍神朝天暴”。
阿虎對二月十九觀音暴印象深刻,他聽阿太說過,二月十九日是觀世音菩薩的誕生日,這一天常常有大風。
阿虎問阿太,為什麼有大風?
阿太說,菩薩出生,當然是驚天動地的事。而六月十九是觀世音菩薩成道日,九月十九日是出家日。
所以,阿虎看到二月十九觀音暴,心裡自然是吃驚的。但阿虎對於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並沒有什麼印象 那兩天刮過大風嗎?他希望這兩天不被記錄。不被記錄,也就意味著沒有什麼異常。所以又去看六月份的暴:
六月初六日崔將軍暴,十二日彭祖暴,十八日池王爺暴,十九日觀音暴,廿三日小姨暴,廿四日雷公暴,廿六日二郎暴,廿八日大姨暴,廿九日文丞相暴。
阿虎不勝驚訝,也覺得不可思議。他直接去看九月十九日,又是觀音暴。
整個九月還有:九月初九日中陽暴,十六日張良暴,十七日金龍暴,十九日觀音暴,廿七日冷風暴。
阿虎問張銀靛,阿爺,這個《諸神風暴日期》準不準。
張銀靛略微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不準的話,不會一直在漁民中流傳的。
阿虎想,這倒是的,就像一個人,滿口胡言,一直失信,誰還會把他當件事。但是,阿虎又困惑,如果都對照這個《諸神風暴日期》行事,那一年中就沒有幾天可以出海打魚了。比如每年五月份,五月初三南極暴,初五屈原暴,初七朱太尉暴。這三天不能出海。接下來,五月十三關帝暴,十六天地暴,十八天師暴,廿一龍母暴。四天又不能出海,一個月下來,不就坐吃山空,坐以待斃嘛,漁民哪來的餘錢養家餬口。但如果明知有記錄的各種暴,好比是老虎攔在路口,又要冒險出海,那等於拿生命開玩笑。
阿虎說,阿爺,我覺得看看可以,瞭解一下,如果真的照著這個日期,哪天不能出海打魚,哪天可以出海捕魚,那麼,大家都要餓死了。
張銀靛說,這個《諸神風暴日期》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怎麼能被一個抄本框住。盡信這些,倒不如不知道有這些。
阿虎說,是啊,阿爺,我看抄本上面也說,一年風信以此為應,此暴有風則每期必應,若無則不應。
張銀靛說,研究的人,是懷有一顆善心,想總結出規律來,給出海捕魚的人一點警示。抄寫傳播的人,是出於好心,讓大家知道有這些風啊暴啊的活動規律,希望引起大家注意重視。
阿虎搶著說,至於準不準,不能拍胸脯打包票。
張銀靛說,天有莫測風雲,也就是說,天是會變的,就像海里的魚,每年有汛期,但汛期有大有小,時間有早有晚,魚群也有多有少。
阿虎說,對對,阿爺,知道了,魚受到某些我們不清楚的因素影響,形成魚汛,但某些因素,又受到其他方面的、或者更多因素的影響,會有所改變。
張銀靛看了看大孫子,愛憐地說,阿虎聰明,世上萬事萬物,不會只受到一種因素影響,而是相互之間影響。
阿虎說,對對,就是你影響我,我影響你。
阿虎是很崇敬他阿爺的,他覺得他阿爺什麼都懂,什麼都能說出一個道理來。
阿虎在騎鯨號上學習時,對他阿爺的每一次判斷,決定,都會反覆琢磨,悟出其中的道理,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這樣處理,而不是不處理!耳濡目染,深入到心裡。所以對那次異常的風暴,阿虎是在第一時間覺察出異樣,異樣也就是非常態,非常態意味著不能用以往的經驗應對。面對不確定,小孩子也知道跑,自已有什麼理由不快跑呢!阿虎覺得第一反應往往很準,人如果有了第一反應而不去採取行動,事後又證明這個反應是對的,心裡更不能原諒自已。阿虎這樣想,並不是責怪那些在暴風雨中溺海的人,而是惋惜痛惜,一條船不僅是漁民的身家性命,還是幾個家庭或一個家族的託付,承載著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寄託著他們的悲歡離合。當然,這樣的意外和風險,也是每天出海的漁民預估之內的,但沒人希望發生。最好永遠是預估,而不是活生生的現實。
這次海上遭遇超級颶風暴雨,也讓阿虎看到危機關頭,人手足夠很重要。這麼大一條船,至少需要配備八個人。騎鯨號和御風號,都在兩年前招過人,但御風號沒有招足,一個是沒有看中的人,另外一個是覺得收魚的人手,可以少於捕魚船。最主要的是,阿虎想把知魚調到御風號。
這件事,知魚私下跟阿虎說過好幾次,阿虎也跟他爹大漁商量過,因為大漁看不中御風號上的阿金和玉良,此事一直擱置著。這次,阿豹老婆黃桂珍一個堂弟黃瓜秧原來在南貨店學徒,年輕人不喜歡整天呆在一個地方,想四處漂泊,於是對阿豹提出到他船上學習捕魚。
阿豹覺得捕魚苦,就來找阿虎商量,哥,你船上需要人手嗎?
阿虎說,是想再招兩個人,怎麼,你有推薦的人嗎?
阿豹說,桂珍是有一個堂弟,叫黃瓜秧,在我丈人店裡做了兩年,但年輕人想見見世面,跟我提出想到船上討口飯。只是騎鯨號上人手夠了。我想,哥這裡要人的話,我就推薦黃瓜秧。
阿虎說,好啊。最好你把知魚也一起給我。
阿豹說,知魚給你了,騎鯨號不是缺人手了嗎。
阿虎說,你再去招啊!
阿豹說,哥,現在阿爹是老大……
阿虎打斷道,你招的人,聽你的話。再說,騎鯨號早晚是你接班,早點招人,早點培養感情。
阿豹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
阿虎和結義兄弟都住在甬江江堤大道頭的聚落裡,幾家小孩,從小在灘塗上撿拾泥螺,海瓜子,蟶子,花蛤,釣跳跳魚貼補家用,上兩輩人相互也熟悉。
阿豹從小跟在阿虎後面,那四個結義兄弟與張家也走得近,瘦猴丁家宜的老婆寶妮,打小跟在阿虎後面屁顛屁顛玩到大的,還一直嚷嚷長大了要嫁給阿虎哥。
因為同住大道頭聚落裡,大家從孩提時就相互認識,然後慢慢一起長大。所以說,如果以後添置新船招人的話,基本也是在鄰居之間物色,或者由鄰居推薦自家親戚熟人。
在漁民眼裡,同舟共濟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在茫茫大海上,孤舟片帆,非但孤立無援,也始終處於風浪顛簸中,如果不是知根知底,不會上一條船。
阿虎突然想起那個姓母的搶犯,他和另外五個人,也許是同族裡的堂兄弟什麼的,也可能是姻親,或者一個村裡的,也是從小一起長大。但阿虎這一邊,也是自家人,祖孫三代四個人,還有同一個聚落裡的小夥伴,好鄰居,如果束手就擒,五個家庭,同樣也落了一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境運。
雖然這件事常常會突然浮上心頭,但阿虎也不止一次對自已說,生死關頭,不是這邊死,就是那邊亡,沒有絲毫妥協的餘地。並由此想到,在生死存亡面前,活下去就是一切,活著就是勝利。戰場上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自已是挽救了五個家庭,如果真的有因果報應,自已站起來獨自承擔,也是義不容辭。
這幾年,阿虎一直是在這種糾結中過來的,常常做夢夢到那天船上的場景,自已拼命鋸斷繩索,結果被那個看管自已的斜眼發現了。阿虎想站起身,結果被斜眼緊緊按住,不能動彈,他掙扎著大喊大叫,醒了,原來是珠鳳抱住他。珠鳳焦慮地問阿虎,阿虎哥,你怎麼啦?你做夢夢見鬼啦,不要怕,有我在。
阿虎大汗淋漓,還沉浸在惶恐不安中。但看見珠鳳秀麗的面容,柔聲柔氣的話聲,不覺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掃心裡的陰霾。
但這樣的夢,經常做,變化著做。
大漁曾對阿虎說過,希望從此以後,這件事不要在你心裡留下陰影。
但怎麼可能不留下陰影呢?畢竟是六個人,六條性命。平日裡,阿虎不會去想這些,不會讓這種罪惡感、負疚感影響日常生活,也不會讓自已活在這個巨大的陰影中。
阿虎每天面對的是實際生活壓力,是出海收魚,養家餬口。這也是所有靠兩隻手吃飯的人,都必需直面的現實,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家之主,阿虎必須像一座山一樣挺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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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在同齡人中屬於最有出息的,年紀輕輕,已是御風號受魚船的船老大。這樣說,其實並不準確,因為他已經從一條船變成三條船,三條船分別是御風號,乘風號,和風號,三條船組成一個船隊。三條船一起出海,有時候也一起歸航。阿虎的船隻到寧波,鮮魚價格都上漲,他的船隊離港,收購價又全部下來。
從灰鱉洋到舟山漁場這一路上,沒有漁船不知道御風號,乘風號,和風號,也沒有人不知道張金戽或張進富。有人說阿虎姓好,名字也起的好。張,張網捕撈的張,張網了,魚才能進,魚進了張開的網,就是銅鈿銀子,所以肯定會富。
阿虎是小名,是家人叫的,熟悉的人叫的。一般人看見阿虎,都恭恭敬敬叫張先生,或者乾脆叫張老大。船老大的老大。
御風號,乘風號,和風號各有船老大,御風號上還是阿虎,乘風號上是白鰻鱺,和風號的船老大是寧旺財。
阿虎的計劃是每隔三年添一條船,未來的兩條船,阿虎原來打算船名也是帶風的,順風號與春風號,由柳知魚和丁家宜各管一條船。
但他寄爺陳永新說,好事不過三,再添置的收魚船,可以叫順意號和春意號。阿虎說,好的,寄爺,聽你的。
阿虎雖然還是御風號的船老大,但乘風號,和風號是阿虎出面租賃的,歸他名下,自然,收益也歸他。
到了年底,阿虎根據一年進賬情況,再進行分紅。
至於胞弟阿豹,阿虎最早是準備讓阿豹做乘風號的船老大,但大漁說,阿豹最終要接替我。大漁還說,出海打魚是張家的祖業,所以,騎鯨號要讓張家子孫來掌舵,不能交給其他人。在這種情況下,阿虎只能從結義兄弟裡面物色人選。
阿豹對他阿爹大漁的安排,無力抗爭,只能委曲求全地在騎鯨號多學幾年。
大漁也威脅過阿豹,你表現不好,我讓你大康阿大當船老大。
阿豹知道他阿爹不是嘴上說說的,所以更加謹慎小心。
後來,在一次清理張網捕撈上來的魚時,大康阿大不小心被一條東方小旗魚尾刺劃傷眼睛。
大漁聽人說蛇膽明目,就託人弄來蝮蛇,五步蛇蛇膽讓大康服用。結果,非但沒有醫好大康劃傷的眼睛,還引發感染,累及另外一隻沒有受傷的眼睛。
大康失明後,不能在海上捕魚,退回去也說不過去,來的時候,人好好的,現在殘疾了,怎麼能退回不要。於是,大康就留在張家。張銀靛說,只是多擺一雙筷子。
再說,大康也是張家一族裡的人。
張銀靛沒有讓子女分家過,他喜歡大家族過日子,生活費用方面,大漁,大海,大寶各有月歸鈿給張銀靛,至於孫子輩怎麼孝順父母,他不管。張銀靛就管到兒子這一代。
大康眼睛劃傷時,剛定了親,他原來就認為自已一隻眼睛,不能害了人家黃花大閨女,雙目失明後,大康更是徹底死了這份心,回絕了這門親事。女方也退回了彩禮的錢,但他沒有收。
大康託媒人傳話給女方,自已安心吃住在張家,沒有花費,所以不用退。再說,也是自已耽誤了女方,彩禮就當是自已送給妹妹的嫁妝。女方家很感動。
張銀靛支援堂侄這樣做,從身形身板上看,大康更像他的堂叔,而大漁,大海,大寶身形相貌更偏向舅家人。這讓張銀靛在感情上,更願意接納自已的堂侄子。為了讓大康在院子裡行走方便,張銀靛請人平整了院子場地,這樣,大康在屋裡悶氣了,可以到院子裡走走,聽聽甬江的波濤聲,還有麻雀小鳥叫聲。
張銀靛說,為人處世,多結緣,少結仇;與人為善,自已積德。
張銀靛這一脈的孫子孫女,親切地叫大康瞎眼阿大,大康聽了也不生氣。需要用力氣的地方,叫一聲瞎眼阿大來幫幫忙,大康走得快,幹起活來,捨得用力,整個人也是歡快喜樂樣子。
阿虎說,人都一樣,不願被別人視為廢物,所以,當被人支使時,反而懷著一顆感激之心,內心充滿歡愉。
阿虎的收魚船隊,已經不單單收購陳記順風租賃行的漁船。在海上,只要有漁家願意賣,船隊就用現銀收下。但收來的海鮮,船隊只供應給永新鮮貨行。
每年的四時八節,阿虎都會去拜望過房阿爺陳永新和寄爹陳恆泰。有時候也會帶上寧旺財或白鰻鱺這兩個船老大。
陳永新對自已這個過房孫子一向歡喜,也很器重。陳家沒有子嗣,這讓陳永新倍感傷心,他知道老話說的“旺財不旺丁”,這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陳永新年輕時,大房生了陳恆泰後,再沒有生育,於是娶了二房,希望二房為他誕下兒子女兒,但很奇怪,銅鈿銀子是越賺越多,就是沒有再生下一兒半女。想娶三房姨太太,自已覺得沒有這方面能力。於是寄託在兒子這一代。
但陳恆泰生的都是女兒,也就是陳永新的孫女。陳永新心想,不能讓陳家絕代,就為兒子娶二房,娶三房,但也沒有誕下一丁,這讓他更加相信這就是命。
陳永新知道阿虎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就私下裡跟阿虎說,阿虎,外面有沒有中意的女人,有的話,找一個,寄爺不是讓你尋歡作樂,而是為了子嗣後代。
阿虎沒有吱聲。
陳永新又說,你將來的家產,總要留給兒子的,女兒是人家的人,你做父親的,只是代人家養大。
阿虎還是沒有吱聲,他不想當面駁斥寄爺,也不想分辨,他跟珠鳳是自由戀愛,他看中珠鳳,珠鳳也看中他,現在怎麼能夠為生兒生女的事,另外找女人生育。阿虎認為,不能為了傳宗接代,或者考慮把什麼財產留給子孫,而去做對不起珠鳳的事,如果這樣的話,當初非珠鳳莫娶,不就成了一句騙人的話。騙人的事,阿虎是絕對不會做的,何況還是自已最親最愛的人。
阿虎每次去看望寄爺,陳永新都要念叨一遍,阿虎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既不反駁,也不附和,更不辯解,就當是年紀大的人一種執念。他寄爺嘮叨歸他嘮叨,阿虎聽了默不做聲就是。
21
以前,阿虎收購陳記順風租賃行漁船上的魚鮮時,都是在沈家門附近海面上完成交接,現在有了船隊,除了沈家門海面上這個點,船隊還會到岱衢洋,貓頭洋上收購別的漁船上的魚鮮,也就是四處遊弋。
這天,乘風號在海上游弋時,看見一條紅頭從後面追上來。乘風號是三桅船,船頭的桅杆上掛著一條巨大的“魚”字圖案,在海上航行時,一路獵獵作響,很遠就能看到。所以,當對方在後面揮舞旗幟招呼時,白鰻鱺就讓乘風號停下來。汪洋大海上,船與船之間,一般不會發生交集,都是各駛各的船,各走各的路,打招呼是因為有事。而對於收魚船來說,打招呼也意味著對方有出售魚鮮的意願。如果沒有售賣魚鮮的意願,看見了也不會打招呼。
眼下正是大黃魚旺發汛期。 魚諺有。“春季黃魚咕咕叫,要聽阿哥踏海潮。夏季烏賊加海蜇,猛猛太陽背脊焦。秋季雜魚由儂挑,網裡滾滾艙裡跳。北風一吹白雪飄,風裡浪裡帶魚釣。”
每年,大黃魚主要在夏季和秋季產卵,期間常叢集遊至水流較急、水色渾濁的淺海,併發出聲量巨大的“嘎嘎”或“咕咕”聲。夏汛是4 月下旬至 6 月下旬,秋汛是9月到10月。這兩個時間段,也是漁民最開心,最忙碌的季節,每天忙著追逐大黃魚,等於是追逐銀元銅鈿。
那艘紅頭追上乘風號,兩船越駛越近,白鰻鱺問對方有多少大黃魚。對方說,一擔多點。白鰻鱺心裡打了一個疑問,一擔多點就急於賣給收魚的,這種情況很少遇見。
白鰻鱺心想,雖然紅頭船小,但裝個二十來擔沒問題。心裡這樣想著,兩艘船還是慢慢靠攏過去。對方又問,是現銀嗎?這一問,白鰻鱺心裡越發打鼓。不認識的收魚,當然是現銀交易,難道還賒賬?他跟船上夥計說,對方可疑,如果我掉入海里,你們不用慌,只要放一根繩子下來,我自有安排。
兩船慢慢靠近了,對方急於跳到乘風號上來,白鰻鱺用身體擋在自已船舷邊說,不要這樣急,就一擔魚,我先付錢也可以。對方船上有四個人,領頭的一個體格健碩,看人的眼睛是斜的,目光中有一股戾氣。其餘三個雖然不壯碩,但眼睛賊溜溜,看人看物東瞟西望,沒有一個錨點,就是四處打探那種。
這時是晌午時間,紅頭雖然是湊巧“路遇”乘風號,但這樣急於把一擔多大黃魚賣了,白鰻鱺心裡還是隱隱有點擔心。擔心什麼,他並不清楚,只是多留了一個心眼,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對方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呢!
在海上做生意,就怕遇上懷有歹意的。這時候,除了升級防備,不讓對方有機可乘,比如跳到船上來交易,而是在各自的船上談好現銀,儘快交割,然後走人。但如果對方假借賣魚之名,行搶劫之目的,強行要到自已船上來,一開始就要制止。
但是,白鰻鱺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白鰻鱺擋在乘風號船舷這邊,原來想,自已這樣阻擋著,對方應該不會莽撞行事,誰知道,對方領頭的仗著自已人高馬大,躍躍欲試跳了過來。
白鰻鱺看到對方不管不顧來硬的,更覺得不能讓對方得逞,跳過來一個,接下來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所以,白鰻鱺毫不猶豫地用身體一頂。這一頂就把對方頂下了海。
但對方在落水之前,一把抓住白鰻鱺,結果倆人一起掉入海里。從海里爬上船的難度,那可大太多了。也可以這樣說,對方想直接爬到乘風號船上的可能性為零。因為,乘風號的人不會看著你爬上來,對方只能游回自已的船旁邊,再爬上去,或者,被自已船上的人施救。
白鰻鱺的水性,可以跟《水滸》裡的浪裡白條比試,他落入海里之後,用力把紅頭推開。這樣,對方船上的人,再想跳到乘風號上的可能性就小了。這是他作為船老大對自已船隻的本能維護,就像危難之際,母親本能反應第一保護自已孩子一樣。
接著,白鰻鱺一個猛子扎到乘風號另一邊船舷,露出水面後拍打船舷,瘦猴聽到聲音,趕緊放下繩子。
白鰻鱺抓在手上,說了一聲,瘦猴,趕快啟航。然後用了一拽,抓著繩子消失不見了。
紅頭船的壯漢跌入海里後,因為紅頭被白鰻鱺推離了乘風號,他就撲騰撲騰游到自已船邊,趕緊拉住自已船上甩下的繩子,然後拼命爬上船。看得出,對方雖然長得威猛,但那是在船上或陸地上,在海里根本不行。
那壯漢爬上船,眼睛仔細盯著海面,是在尋找白鰻鱺,他不知道白鰻鱺的水性如何,另外也是防備著。
再說白鰻鱺消失不見後,下沉到紅頭船尾的擼槳處,麻利地用繩子纏住擼,然後一路鳧水游到乘風號邊,拍打船舷,瘦猴放了繩子。白鰻鱺三下兩下爬上船來,馬上加速駛離紅頭。
這一邊,紅頭突然看見乘風號急速駛離,於是想追,但發現擼不動,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根本搖不動,知道上當。對方落水是假,用繩子纏住擼槳是真,氣得雙腳直跳,眼睜睜地看著乘風號揚帆遠去。
瘦猴擔心紅頭追上來,白鰻鱺說,放心,他們跳到海里,也不一定能憋上幾分鐘,哪有這麼容易解開繩子的。
瘦猴說,那他們不是動彈不得了。
白鰻鱺笑著說,真有你的,瘦猴,你替他們操這個閒心幹嘛。
瘦猴說,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想打劫我們?瘦猴既想是問白鰻鱺,似乎又是自言自語。白鰻鱺隨手給了他一記頭塌,別瞎操心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想用自已性命去賭嗎?你不想想你的老婆寶妮和孩子了?你被人害了,誰來養他們!
瘦猴說,如果他們有整船的魚,應該不會是打劫了。
白鰻鱺說,你看他們四個,像打魚的人嗎?
瘦猴恍然道,誒,還真的不像呢!
白鰻鱺說,魚多魚少是一方面,人沒人相,也是一個原因。我已經讓他們待著別動,打算先付錢再收魚,但那個壯漢,卻是急吼吼要上我們的船。幹嘛要急吼吼到乘風號來,控制我們啊,只有到了我們船上,才能控制我們。
瘦猴恍然道,所以……
白鰻鱺接過話說,所以,我決定先下手為強,保住人,保住船要緊。
瘦猴說,我們差不多已經收了一船的魚呢。
白鰻鱺說,是啊,看船的吃水也知道乘風號是滿載。他們假借賣魚,到了乘風號上,人船都是他們的了。
旁邊一個夥計說,幸虧老大及時阻止,要不,後果不可想象。
另外一個夥計說,老大,那我們要趕緊回寧波。
白鰻鱺說,正是。
乘風號到達寧波,徑直去永新鮮貨行卸貨。陳恆泰正在行裡,陳永新年事已高,已經很少在行裡露面。陳恆泰收下魚,讓賬房先生張大寶開了銀票,這銀票可以當場兌現,也可以日後兌現。白鰻鱺說,我身邊還有可以收購一船魚的現銀 這個還是下次來兌現,身邊現銀多了,心裡不安。
陳恆泰問,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白鰻鱺於是把在海上差點遭遇打劫一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陳恆泰說,現在海上搶犯越來越多了,局勢不穩定,人心飄搖,就會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我聽說,定海這邊的漁民出海,身邊都帶上幾個銀洋鈿,萬一碰到海盜,好舍錢活命。
白鰻鱺說,真的舍幾個銀洋鈿也算了,畢竟生命只有一條,要是在海上死了,家裡怎麼辦?
瘦猴說,要不,我們去弄幾支槍。
白鰻鱺說,一旦漁民擁槍了,很快,搶犯海賊也會去擁槍的。這就像大家織漁網競賽,你有我也有,你好,我更好,你的網眼小,我比你更小。弄到最後,吃虧的還是漁民和我們這樣的收魚人。
陳恆泰說,你說的有道理,競賽只會越來越激烈,沒有一個頭。在海上,還是你們自已小心,看見不對勁的漁船,最多不收魚。
白鰻鱺說,是的,其實,搶犯海賊跟漁民,還是能夠一眼看出來的。
陳恆泰說,如果這樣,那更好。
白鰻鱺說,最好我們的漁船速度更快一點。
陳恆泰說,說起船速,阿虎結婚那年,就想擁有機器船了,一晃這麼多年,我一直留心著,但現在世面上還沒有這種既要體積小巧,功率又要足夠大的機器。
白鰻鱺說,有了這種機器,來回速度更快。不但省時省力,也更賺錢。
陳恆泰說,是的,跑上海也快捷了。上海的寧波人,一年要吃掉多少鮮魚活蝦。
白鰻鱺說,上海本來就是寧波人佔半邊天下。
陳恆泰說,只會超過。你看看寧波同鄉會,寧波漁業協會,超過一個省的同鄉會了。
白鰻鱺說,我以後也要到上海去,或者,先把女兒送到上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