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大佬養成

第五章:迎娶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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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銀靛倒是贊同大孫子這個想法。他說,在漁業公會這段時間,接觸了很多以前不認識的捉魚人家,也聽他們談起過,辛辛苦苦跑到舟山那裡,運氣好的時候,撒了幾網,船艙就裝滿了,只能“望海興嘆”,駕船返回寧波,或者象山,遠途的,比如福建來的,來來回回更不方便。

等日夜兼程再趕到漁場,魚汛旺的季節還不礙事,最多辛苦一點。如果是魚汛末期,再趕到漁場,大海像被人撈空一樣,無論怎樣一網一網撒下去,也沒有多少收穫,弄不好,撈上來就是空網。捉魚人最怕這種事,但又是經常碰到的。趕魚汛,如趕潮,不能相差幾個時辰。

阿虎說,阿爺,就是這船要以裝魚為主,再就是航速要快,最好是那種不靠風力的輪船。

張銀靛說,甬江裡的外國小火輪倒是用機器的,開起來“突突突”響,人只要把把舵。但這種船,不知道到哪裡去買。

阿虎說,就算有小火輪賣,我們也買不起,一定很費銅鈿銀子。

張銀靛嘆息道,一個銅板可以逼死英雄漢,沒錢寸步難行。

阿虎說,是的,阿爺。還有,不知道小火輪跑一趟,成本多少。

他阿爺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阿拉阿虎已經想到成本多少,你這腦子倒是可以去做生意了。

阿虎說,我是瞎想想。

他阿爺說,沒有銅鈿,做做白日夢也開心。人在這個世上,總要有一個期望,一個盼頭,等到阿虎像阿爺這把年紀了,也許捉魚人都能駕著小火輪去捕魚,去海上行販收魚,那個時候就不是做夢了。

阿虎問,阿爺,會有這一天嗎?張銀靛說,阿爺也許看不到,但阿虎可以看到。

阿虎說,阿爺,這樣的日子,最好快一點到來。

張銀靛說,聽你二爹說,外國已經用紡紗機,織布機,做衣服也有裁剪機,縫紉機,我們以後也會有的。

阿虎聽得兩眼放光,對他來說,這些都是聞所未聞的事。他由此想到,阿豺現在跟著二爹五湖四海跑,一定比自已見多識廣,眼界也完全不一樣了。阿虎又想到自已最好也能到國外去看看,見見世面。張銀靛似乎洞悉到大孫子的心思,說,當年,你二爹想把你過繼到他家,但你阿爹不肯,因為你是長子,我也不能讓長孫去做大海的過房兒子。

阿虎說,阿爺,我要留在您和阿爹身邊盡孝。

他阿爺點點頭說,阿爺知道,阿拉阿虎從小有孝順心。

沉默了一會兒,張銀靛問起阿虎,大黃魚汛結束了,騎鯨號在修得怎樣啦?

阿虎說,阿爺,已經快結束了。

張銀靛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每年一次修船,不能貪圖省事。

阿虎說,我知道,大家都很認真仔細在幹活,不會有差錯遺落。

修船是漁家每年的必修功課,漁船也只有在這段時間才會離開水,被翻轉個底朝天。若是平常日子,漁船翻過來底朝天,那是出了大事。

而在漁家休整期間,第一步就是把船翻過來,船底朝天,然後整條船被徹徹底底整修一番。阿虎閉上眼睛,想象著在船的某個部位,安裝小火輪那種機器,耳朵裡彷彿聽到一陣有節奏的“突突突”轟鳴聲,自已站立在船頭,他一直喜歡站立在船頭,迎著風,看著船頭犁開海水,船舷兩旁浪花飛濺。就像農民犁開肥沃的泥地,黃土朝著兩邊翻開,那是一種力量的象徵,帶有一種征服的快感。

阿虎經常感到自已的身體裡,有一種力量升騰而起,這讓他幹起活來,有著用不完的力氣。他甚至想用大槳划船,在沒有風的海洋上行駛。

他阿爺說,阿虎啊,行船靠的不是力氣,而是技術。

他阿爺是借風使舵的好手,也是操控帆位的高手。海上不會沒有風,只是風大風小而已。即使是最微弱的風,張滿帆的時候,只要調整好帆位的受風角度,漁船一樣能夠破浪前行。

阿虎記得曾經有一次,騎鯨號返回港口時,偏偏遇上頂頭風,也就是逆風。這個時候,張銀靛不慌不忙調整好舵向,又讓大漁指揮大家去調整帆位。結果,騎鯨號是頂風而行,回到港口碼頭的。這讓阿虎大開眼界,他跟著阿爺,不但學會看洋流識魚,也漸漸理解了風與帆的關係。

他問阿爺這是什麼道理,但他阿爺說不上來。阿虎問他阿爹,大漁也張口結舌。大漁說,雖然說不出為什麼,但不等於不會使用帆,不會調整帆位。在海上,見風使舵固然重要,但能夠根據不同的風向風力,比如頂風,順風,側風,壓頭風,貼浪風,來調整帆的受風位置和吃風面積,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阿虎感嘆地說,做一個船老大真不容易。

大漁說,那是當然的,漁民駕船就是駕馭海。他爹還說,你二爹說,他船上的番人,看見他用筷子吃飯,都很好奇,問你二爹這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怎麼擺弄,你二爹說不出道理,只能示範給番佬看。其實,這裡面的道理,跟調整帆位差不多,有經驗的船老大,一看風,就知道應該朝哪個方向擺弄帆篷,偏多少角度,怎麼借風。

阿虎說,我們中國人從小學會使用筷子,但誰去研究這個道理啊,也說不出道理來。阿虎又問幾個小夥伴,你們能說出筷子夾菜的道理來嗎?幾個人抓耳撓腮,比劃著,卻說不出子醜寅卯來。

白鰻鱺說,我讀啟蒙班第一天,先生教我握筆,我只會一把抓。先生說,不會握筆,就寫不好字。阿虎想起自已開蒙時,先生一教,自已就學會了,不由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柳知魚問,阿虎哥想到什麼好事,笑眯眯的,這麼開心?

阿虎說,我讀書不算聰明,但捏毛筆姿勢很正確,先生常常表揚我。

阿豹說,我哥雖然讀了三年初小,但識的字不少,還會替我阿太寫家書。

旺財斑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能寫家書已經了不起了。

瘦猴大叫起來,你們都好有文化,我也是讀過書的,但不是私塾。

阿虎說,我讀的也不是私塾,是送字下鄉的掃盲班。

白鰻鱺說,我也是讀這個送字下鄉班的。

阿豹說,現在政府提倡文化普及,我還想再去讀書。

柳知魚說,識字可以改變一個人。

大漁和大康看見這群小夥子在船舷甲板上說個不停,也過來湊熱鬧。

大漁說,你們都年輕,將來的社會,目不識丁是不行的,要想改變自已命運,只有多讀書。

阿虎說,我將來生了孩子,一定要讓他們讀書讀到最高。

大康說,那是要讀到大學士了。

柳知魚說,阿大,現在又不考科舉,這種老八股都靠死記硬背,學了也沒什麼用,我想學有用的。

阿豹說,我喜歡化學。

白鰻鱺問,阿豹,你還知道化學?

阿豹鬥嘴道,洋槍洋炮知道嗎?裡面的火藥就是化學配方。

一席話,說得白鰻鱺啞口無言。其實,大家也都啞口無言。

大漁插話說,阿豹是塊讀書的料,可惜,張家世世代代捕魚為生,沒有銅鈿繼續讀下去。

阿虎說,一個不是人人都讀得起書的社會,不是好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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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到了上海送魚,送完魚,一直想拉珠鳳到黃浦灘畔看輪船,他對黃浦江上的外國輪船懷有異樣的興趣。但限於風俗人情,這樣的想法,只能在心裡想想而已。珠鳳她後孃有一次說,我們金家已經很開明瞭,毛腳女婿到上海來,在家裡見見面未曾不可,但你們兩個人要到外面去蕩馬路,是不可以的。

阿虎說,阿姆放心,我知道的,我是不會讓儂難堪的。阿虎覺得能夠在珠鳳家見到珠鳳,已經很滿足了。

在海上和鎮海時,他見不到珠鳳,心裡很想念,幸好,騎鯨號經常送魚到上海。上海的永銀旺鮮貨行生意興隆,阿虎隨船來,也順理順章可以見到珠鳳。雖然只是禮節性的送一點應季海鮮,在珠鳳家喝一杯茶,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阿虎知道珠鳳也盼望自已來,這從她看見自已時,眉目間掩飾不住的笑意,已經能夠覺察到的。

阿虎每次走進珠鳳家,她好像能夠預知到他的到來一樣,既不是很吃驚的樣子,也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抬起眼簾,又黑又亮的眼睛忽地一轉,眼角,嘴角已經飽含濃濃的情意。那是一種由衷的、從心裡發出的深情。阿虎想,她心裡一定是甜的,只有心裡充滿像蜜一樣的甜,臉上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這樣的笑容,也常常侵入阿虎的夢境。在夢境裡,阿虎可以拉住珠鳳的手,放在自已鼻唇之間,輕輕地嗅。他似乎能聞到珠鳳手背上的奶香味道,還有面板透出的清爽氣息。但在清醒的時候,不做夢的時候,阿虎與珠鳳是隔著一段距離的,在金家是隔開一張吃飯的桌子,他坐在椅子上,珠鳳坐在床邊,中間就是一張吃飯的八仙桌。如果要續茶水,也是她後孃親自來做的。

方桌的距離,也就是阿虎和他未婚妻的界線,倆人退守在各自的邊界裡面,中間就是雷池,不能逾越。阿虎覺得上海已經是很開明很開放了,如果是在鎮海縣城,定了親而未成婚前,是不可能有這種見面機會的。但阿虎又認為,自已和珠鳳是因為各自喜歡對方,才有了婚約一事,而不是反過來,本來並不相識。

不在珠鳳家時,阿虎喜歡站在十六鋪碼頭,或黃浦灘路這邊的江畔,靜靜看著寬闊的江面上,江水濤濤,各種各樣的船隻來來往往,有舢板船,沙船,大帆船,三桅杆的,五桅杆的,張滿著帆,也有番佬的鐵殼輪船。這鐵殼輪船,就像白種人一樣,高頭大馬,氣宇軒昂。

阿虎在心裡對珠鳳說,珠鳳,這鐵殼子裡面裝的都是機器,我只要小小一個機器就夠了。珠鳳問他幹什麼用。阿虎說,我想駕駛一艘用機器開的船,到海上去收購別的漁船捕撈上來的魚。阿虎覺得珠鳳一定會問,阿虎哥是不是要做一個海上收魚人?阿虎要告訴她,是的,我不要做捕魚人,我要成為海上收魚的魚老闆,而不是鮮貨行魚老闆。想象中,珠鳳會問他,阿虎哥,這有什麼區別嗎?阿虎會認真回答,當然有,鮮貨行老闆是靠我發給他們的魚做生意的,就像永銀旺裡的鮮魚活蝦,是騎鯨號和其他漁船送貨的一樣。

但阿虎心裡也清楚,這樣的慾望,猶如看到天上飄過的一片彩雲,雖然賞心悅目,卻與他無關。他不可能伸手摘下天上的彩雲,就像他不可能從夢境裡把珠鳳帶到現實世界,或者憑空擁有一艘機器輪船一樣。但他喜歡他阿爺說的,年輕人做做夢,比什麼都不想好,年紀大的人,最悲哀的,就是連做夢也不會做了。

阿虎覺得,漁民是跟著魚汛跑的,也是被魚群牽著走的。而農民是跟著作物生長跑的,什麼季節種植什麼長得好,能穩產。什麼季節播種下去也白搭,都是有規律的。違反規律,就會受到天的懲罰,忙也是白忙。阿虎喜歡琢磨這些規律性的東西,規律就是一種恆定,變數不大,否則就不是規律了。比如魚汛,就是一種規律,掌握魚汛的人,就是通曉了這一規律,或者說,窺覷到了上天和海龍王的秘密。洞悉和掌握了這個秘密,就是拿到了一把開啟寶藏的鑰匙。剩下的,就是花力氣去搬。從海里搬(撈)上來,再搬(運)到鮮貨行。然後,魚變成了銀元,紙幣,變成了大米,布匹,變成了白糖,茶葉,變成

了餅乾和各種吃食,還有下飯。珠鳳一開始聽不懂下飯是什麼意思,阿虎說,下飯就是你說的過小菜。

阿虎想,魚也變成了女人,變成了小孩,變成人世間美好的一切。

阿虎現在也是一個手裡握著鑰匙的人,他當然不會知曉形成這些規律背後的更深層原因,知曉更深層原因的人,也就是科學規律,那是牛人。阿虎只是跟著他阿爺和阿爹去捕魚,捕到的魚,變成銀元。有了銀元,他可以娶珠鳳,有了珠鳳,就會有孩子。他現在努力在做的,就是要做好捕魚這件事,不,將來是在海上收魚販魚這件事。做好這件成人之美,也成自已之美的事。

阿虎去寧波永新鮮貨行送魚時,陳永新問他幾時去上海娶媳婦。

阿虎說,阿爺說,捉魚人家跟種田人家不一樣,種田人家過年是農閒,捉魚人家,冬天是帶魚旺季,不能錯過這個魚汛,所以,阿爺排來排去只有等大黃魚訊過了,捕海蜇烏賊之前這段時辰。

陳恆泰說,六七月份討老婆,隔年四五月份生小囡。

阿虎的臉一下子紅了。

陳永新哈哈大笑起來,阿虎現在還只曉得張網捕魚,女人的事,還沒有摸到門道。

阿虎臉更紅了,低著頭說,寄爺,寄爹,我到外面去看看。

陳永新說,我還沒有說完呢。

阿虎說,寄爺,您還有什麼事吩咐?

陳永新說,到上海去接新娘子,是坐寧波火輪去,還是坐自已漁船去。

阿虎說,阿爺打算等漁船修好了,桐油漆的噴噴香,再弄幾丈紅布,在船頭,船艙,船舷妝點一下,坐自已漁船來回。

陳恆泰說,這倒也別有風味的。

阿虎說,是的。

陳永新說,一艘漁船太單調了,到時候我再安排幾艘漁船一起去,組成一個船隊,搞的轟轟烈烈一點。

陳恆泰說,鎮海碼頭也佈置一下,請個喜樂班子熱鬧熱鬧。

陳永新說,如果……

阿虎連忙問,寄爺,如果什麼?

陳永新說,也沒什麼,有些事,我還沒想好,只是一些想法。

阿虎說,那應該是好事。

陳恆泰說,當然是好事情。你是我阿爹的過房孫子,當然是要把你當自已孫子。

阿虎說,謝謝寄爺,謝謝寄爹。

陳永新愛憐地瞥了阿虎一眼說,這是一件讓你增光添彩的事。

阿虎一聽,立即開心地跳了起來,一疊聲地說,謝謝寄爺,謝謝寄爹。

日子緩慢地持續下去,每一個旭日東昇的清晨和日落大海的傍晚,阿虎都在自已的小本本上劃一個記號,如果這天是在海上捕魚,他用波浪線標出來。這個波浪線,意味著這一天是在海上忙忙碌碌度過的。如果是去上海,他就用方向箭頭表示。

阿豹問他,哥,你是不是在計算迎娶珠鳳嫂子的日子。

阿虎嗯了一聲。阿豹見阿虎不想多說,也就識趣地走開。

白鰻鱺說,阿虎哥,等待的日子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瘦猴說,你自已試試就知道了。

白鰻鱺不高興地說,就你話多。

瘦猴說,曼勵,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白鰻鱺說,我哪裡是明知故問啦?

瘦猴說,還不是,你想想,漁網放到海里了,你是什麼心情?

白鰻鱺說,盼望啊!

瘦猴說,一分鐘一分鐘計算著時間,既滿心歡喜,又焦躁不安,是不是。

阿豹插話說,瘦猴,按你這個形容,我哥現在也是像等待收網一樣了,你啊,拿什麼不可比喻,拿收網來做比喻,難道……。

柳知魚說,阿虎哥才不會這樣無聊呢。阿虎哥是在規劃未來的日子。

阿虎看著知魚說,就你聰明。

柳知魚說,看,阿虎哥自已也承認了。

旺財斑也加入大家的話題說,其實,人生就是這樣的,比如我們駕駛著空船出海,心裡是什麼感覺,充滿了希望和期待,載著滿倉的魚獲回港,同樣充滿了希望期待。而在這一網與下一網之間,我們無法知道,老天會給我們什麼,所以,就是等待,盼望。

阿豹說,我哥是勝券穩操的,珠鳳嫂已經入網之魚。

大康說,阿侄的話雖然是這個道理,但太難聽刺耳。

阿虎說,我其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以後開啟這個小本本,也許能回憶起一些什麼來。

知魚說,對於我來說,今天和昨天,或者明天,並沒有什麼區別。

寧旺財不同意知魚的說法,怎麼可能沒有區別?

知魚說,是沒有什麼區別。

旺財斑不甘心地說,比方,今天你在海上捕魚,明天回鎮海跟家人在一起,後天又在十六鋪碼頭,或者在航海途中,心情能一樣嗎?

知魚說,人雖然是在不同地方,但那只是眼睛看到的景物不同,心情是一樣的,無悲無喜。

旺財斑說,嚯嚯嚯,你還學起庵里老尼的樣子,阿彌陀佛,了不起。

知魚聳聳肩,攤開雙手,無悲無喜,心如明鏡。

旺財斑又說,這隻能說明你對外界事物變化感知不敏感,對身處的環境無動於衷。從另外一個方面說,你的情緒超級穩定。

知魚抬槓道,照你這樣說,阿虎哥是不是情緒不穩定了。

阿豹說,說我哥情緒不穩定,也正常。我哥心裡惦記著一個人,思念而不得!

阿虎說,人生在世,最苦牽腸掛肚,我現在就是牽腸掛肚。

白鰻鱺開心地說,看看,看看,這才是阿虎哥的心裡話。

大康說,我雖然沒有結過婚,但年齡比你們大十幾歲,阿虎侄子說的完全對,人生最苦牽腸掛肚。

瘦猴說,那阿虎哥幾時去上海迎親啦?

白鰻鱺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早點迎娶,早點做爹。我們也升級做阿大了。

阿虎說,明年夏天。幾個小夥伴哇的一聲叫起來,我們一起去,我們一起去。

阿虎說,當然,一起去一起回。

阿豹說,回來多了一個人,我的嫂子。

大康說,哪能就多一個。

知魚問,還有誰?

阿豹恍然大悟道,我忘了,還是珠鳳她爹和娘。

阿虎說,應該還有二爹,阿豺,還有……

阿豹搶過去說,對,對,還有我三個花一樣的堂妹。

阿虎迎娶珠鳳的婚事,在緊鑼密鼓準備著,新房是原來他和阿豹住的房間,重新粉刷一新,請了木匠打造一個寧式眠床,有兩米進深,眠床裡面除了睡覺的藤繃床,還有夜壺箱,梳妝檯,吃食箱,踏腳版。這種眠床,形制如一間房子,大概就是洞房的本意。

整個洞房,金漆刷了一遍一遍,漆的可以照見人影兒光亮。眠床外面,是一些日常起居用的傢俱。出了婚房,是個四代同堂共用的院子,院子外面是聽濤街。聽濤街兩邊都是居民房子,穿過民房,就是東門外官道。官道一頭通往鯨落灘和後海塘,一頭通往縣城東門。

而海濤街另外一邊民房外是沿著招寶山的甬江江堤。在江堤這裡,可以瞭望甬江口和對岸的戚家山,金雞山。

阿虎記得小時候,江灘與海灘這裡,有一條巨大的魚擱淺。大人說,這是海龍王大兒子,它是來試探人心的。那魚龐大而漆黑,魚皮光亮,身軀呈紡錘型,四面八方趕來的漁民,齊心協力想把巨魚推到海里,但巨魚實在太龐大了,無論人們怎樣用力,它都紋絲不動。人們守護著它,不停地往它身上澆水,有個聰明人想出一個法子,在它身下挖一個坑。鎮海海灘是泥灘,一腳下去半腿肚深,挖了一個坑後,巨魚的半個身體浸在海水裡,一直等到大海再次漲潮,巨魚才隨著潮水游回大海。

後來,人們把這一片海灘叫做鯨落灘。

阿虎從小喜歡跑到江堤上,眺望甬江出海口的景色。連線鯨落灘這邊的江堤上,有招寶山上的鎮海炮臺要塞,甬江南岸有笠山上(也叫金雞山)的宏遠炮臺要塞。兩岸的炮臺,彷彿是一隻巨蟹的兩隻大鉗鐵鰲,牢牢把守著開闊的江面。幾千年來,一直襬著這種姿勢,隨時準備給冒犯寧波的敵艦,予以致命一擊。

阿虎聽他阿太說過,招寶山雖然不高,但它是一座靈山,有菩薩保佑。很早的時候,倭寇來過。阿虎不知道倭寇是誰?他阿太說,就是東洋人,大頭小身體,五短身材。

阿虎想象著五短身材是什麼樣的,腦子裡浮現的是一種他們小孩子叫矮大人的侏儒,他在城關這裡看到過,小孩身材,大人面孔。

他阿太又說,後來英國人來過,再後來法蘭西軍艦也來進犯鎮海。大炮轟來轟去一個多月,最後法蘭西兵艦就是被擋在甬江外的海面上。

阿虎問,阿太,是被鎮海炮臺的官兵用大炮打退的嗎?

阿太說,當然是的,那些官兵大炮打中法蘭西人的兵艦好幾次。法蘭西人就是進不了鎮海雄關。

阿虎說,阿太,法蘭西人最後是不是滾回海里去了?

他阿太說,當然,招寶山是靈山,大炮轟不倒它,到現在,山上還有炮臺,還有駐守的官兵。

阿虎說,我以後也要到炮臺上去守衛鎮海。

他阿太說,招寶山上的炮臺,不僅挺身守護鎮海,也守護著後面的寧波。

阿虎開心的說,中國也不是好欺負的,如果我們的大炮再射的遠一點,任何壞人都不敢靠近甬江口了,來了,就一炮轟掉他們的兵艦。

他阿太說,阿虎長大了,如果遇到東洋人,英國人,法國人進犯鎮海,阿太支援你去當兵。

阿虎說,好,我要保護阿太,阿爺,阿爹,寄爺,寄爹,還有許多許多不認識的人。阿太笑著說,我的阿虎是個好兒郎。

阿虎心裡對他阿太說,阿太,我現在還要保護珠鳳和我們將來生下來的孩子。

15

轉眼就來到次年夏天,經過整修的漁船,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桐油味兒,這是漁家最喜歡聞的味道。漁船就像一個普通人,經過梳妝打扮,煥然一新。

阿虎現在就是這樣的精神狀態,他常常對著鏡子看自已穿上新郎衣著的神情。鏡子裡的阿虎,高大英俊,容光煥發。他還特意留起了頭髮,這樣,到迎娶珠鳳這一天,他就可以梳對開分頭,這是時下年輕人流行的髮式,他準備了三身衣服,分別是傳統的長衫馬褂,時尚的四個口袋上裝,上海馬路上外國人穿的洋裝。洋裝在鎮海寧波也非常流行。他阿爺說,銅鈿銀子可以去賺,做新郎官是人生唯一一次,不能虧待自已。

他阿爹大漁也為珠鳳準備了三身衣服,對應的是傳統的府綢斜襟短襖,改良版的都市女子綢緞旗袍,還有西式女襯衫,外加羊毛開司米背心,下面配束腰長裙。

三艘漁船彷彿化身畫舫,全部張燈結綵,擇日擇時,從甬江出發,溯長江逆流而上,過吳淞,直抵十六鋪碼頭。永銀旺鮮貨行早已佈置一新,同樣張燈結綵。船碼頭上,一艘三桅新船靜泊岸邊,船身比一般漁船寬,船頭也高,除了舵輪艙和後面高出的部位,整個甲板猶如平地,兩邊船舷,各有兩個豁口。整條船也張著燈,掛滿大大小小紅燈籠,和中國結。高高的桅杆上,三面寫著“御風號”的紅底黑字漁旗迎風招展,獵獵飛舞。等阿虎的迎親隊伍來到十六鋪碼頭,陳恆泰突然出現在御風號上,於是同時,鞭炮齊鳴。阿虎吃驚不小,同時也驚喜不已。大漁同樣又驚又喜。陳恆泰把一行人引到新船上,解釋說,這是我阿爹為阿虎準備的驚喜,這艘船,如果阿虎中意,以後就租賃給阿虎到海上收魚。

阿虎最關心的機器,急切地問,寄爹,有沒有安裝機器。

陳恆泰開啟舵輪艙後面高出部位的蓋板,裡面卻空空如也。陳恆泰說,現在,國外最先進的機器還沒有製造出來,但我讓造船廠留了位置,將來有機器了,可以安裝在這裡。

阿虎雖然失望,但想到不久的將來,等新機器造出來,安裝上去,就靜靜躺在這裡,只要一發動,就會出現機器轟鳴的景觀,心裡又充滿了喜悅。轉而對陳恆泰說,謝謝寄爹,謝謝寄爺。

陳恆泰說,你寄爺說過,等更靈巧小型、馬力更大的船用機器造出來,第一時間買來安裝上去,讓寧波人都知道,陳記順風漁船租賃公司有了寧波第一條機器船。

阿虎不知道什麼叫馬力,問他寄爹,寄爹,什麼是馬力?

這時,站在一旁的阿豺插話道,馬力就是馬達的功率。

阿虎聽了更是一頭霧水,眼睛怔怔地看著阿豺,像是在求教。

阿豺補充說,馬達就是發動機,也叫引擎,它啟動時的輸出功率,也叫馬力。

阿虎自知自已在這方面愚笨,輕輕錘了他一下,阿豺,你現在是接觸過大場面的人了,我還是鎮海老土。

阿豺說,哥,寧波鎮海都不老土,只是現在這種機器國外剛剛開始研製,還沒有完善,更沒有大規模商用。

阿虎聽到商用兩個字,猜想是商業用途的意思,心裡更是覺得弟弟了不起。環境不一樣,人也不一樣。於是問,阿豺,你在船上也是擺弄這些機器,那是專業人士了。

阿豺說,我什麼都要會一點,真的有大問題,還是要到造船廠或修船廠去。

阿虎點點頭,好樣的,我光顧著跟你聊,把你嫂子晾在一邊了。

阿虎走到珠鳳身邊,拉著珠鳳去觀看新船,一邊欣喜地說,這是我寄爺給我定製的收魚船。珠鳳說,這禮真大。阿虎,是為了你。珠鳳糾正道,是我們。阿虎一本正經地說,沒有你,哪來的我。珠鳳爹和她後孃彩玉拽著她兩個同父異母弟弟申生和妹妹珠玉,也過來觀看新船,兩個小孩在漁船上東奔西竄,開心得很,稍不留神容易走散。

大海向他的對門鄰居金家介紹新船。珠鳳她爹金鄞生聽了後說,寧波跟上海一樣時興,上海有,寧波也有。她後孃彩玉對珠鳳說,珠鳳,你爹是表示放心你嫁到鎮海去。

金鄞生說,我也是寧波出來的,鄞縣跟鎮海是隔壁鄰居,有什麼不放心。

大海說,本來,上海是寧波人的上海,寧波也是上海人的寧波。鄞縣跟鎮海,風俗習慣,下飯水產,也是一模一樣的。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在此之前,所有來迎娶的人,已經在城隍廟松月樓吃過喜酒,阿虎也是在酒席上知道大海和阿豺的外輪停泊在十六鋪港口碼頭裝貨,明天下午要啟航去那不勒斯港,所以不能去鎮海。

金鄞生和彩玉以及珠鳳兩個弟妹,還有阿虎二嬸和三個堂妹隨船一起去鎮海。

當下分配了各人的坐船安排。御風號新船上,是新郎新娘和上海親戚。寄爹陳恆泰和造船廠技師也乘坐御風號,技師負責新船掌舵。

另外三艘船,編隊一前兩後,原班船員不變,只是阿虎作為新郎,換到御風號上。

四艘船,披紅掛綵,浩浩蕩蕩順著黃浦江,出吳淞口,入東海,抵達甬江。

甬江這邊的漁船碼頭同樣掛著幾排大紅燈籠,中國結,氣氛喜慶,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碼頭地面被江水沖刷一遍,魚腥味淡了許多。

原來的碼頭上,飄蕩著一股濃郁的魚腥味,再加上從遠處海上吹來鹹溼的風,交織成鎮海漁港特有的鹹腥味。不習慣的人,常常要捂住鼻子,就是所謂的掩鼻而過。但這種鹹溼腥味,對於阿虎等人來說,就是熟悉的氣味,家鄉的味道。如果哪一天聞不到這個味兒,反而會不習慣,彷彿空氣裡缺少了讓人亢奮的成分。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當空氣裡存在一定濃度的鹹溼腥味時,漁民並不會感覺到它的存在,而一旦濃度低於平時的值時,卻會覺察到不正常。阿虎跳下御風號甲板時,就感覺到漁碼頭空氣的異樣,但看到珠鳳和她爹、後孃說,這裡的空氣真好,並貪婪嗅吸時,阿虎知道這是上海客人能夠接受的濃度。

海里的魚兒,對水溫和鹽度特別敏感。魚兒的遷徙,就是對水溫和鹽度作出的反應。人對空氣的敏感,同樣決定一個人的身體健康。他看到珠鳳大口呼吸著,知道她對這裡空氣是認可和接受的,這也意味著她會適應鎮海,能夠健康地與他白頭偕老。

喜樂班子的吹吹打打聲浪蓋過一切,從船上下來的人,與碼頭上迎接的人相互大聲說話。阿虎帶著珠鳳和他丈人丈母,一一介紹給他阿爺,阿孃,姨阿孃,阿姆,還有寄爺陳永新等人。

阿虎對他的寄爺說,謝謝寄爺,我們是乘御風號來的。

陳永新說,這是你夢寐以求的新船。

阿虎說,是的,寄爺,今天我特別開心,兩樁夢寐以求的願望,都實現了。

張銀靛說,過去老話講,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現在不考秀才狀元了,但人生美好的事,還是一樣的。

阿虎說,我要好好體驗體驗。說得珠鳳臉刷的一下子通紅。

彩玉對女婿說,新郎官要好好寶貝我家女兒,重不得,輕不得,罵不得,打不得。

大漁說,親家姆,阿虎歡喜他娘子還來不及呢,哪裡捨得罵啦打啦。

阿虎阿姆說,親家姆放心,張家門風方圓幾十裡出名的好,珠鳳到張家,我會像對待自已親生女兒一樣待她好的。

金鄞生說,親家公,親家姆,這是我女兒前世修來的福,嫁到好人家。我把女兒託付給你們也放心了。

張銀靛說,現在我們是兒女親家一家人了。先到寒舍休息休息,廚工都叫了,接下來三天,我們慢慢吃,慢慢聊,捉魚人家,別的拿不出,海里的下飯,管夠。

陳永新說,現在這段時間,海里魚少了,各家各戶根據自已的情況,忙著修船休息。

金鄞生十分理解地說,阿虎跟我們解釋過婚事安排在這段時間的原因,做生意也有六窮七絕八翻身金九銀十。

陳永新說,捉魚跟做生意差不多,也有自已的小黃魚大黃魚烏賊魚帶魚魚汛,其他季節就是相對淡季。

張銀靛說,捉魚人家淡季不閒,補船修船桐油漁船,為接下來捕撈烏賊帶魚旺季做準備。

張家就在距離漁船碼頭不遠的大道頭海濤街上,一行人說著話,一路閒走,很快到了10號。大門口,提前趕過來的喜樂班子又吹吹打打,熱鬧起來。阿虎引導著珠鳳和她爹、後孃,先安排到新房休息,自已又跑到別的房間去招呼客人,他的過房阿爺,過房阿爹,騎鯨號的小夥伴。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果阿虎是龍子,也需要兩家長輩和兄弟們幫襯他成長,助他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