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淪為肉票

第九章:誘騙被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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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端午前,中街山東極島一帶洋麵上,大部分拕烏賊的漁船已經離去,只有一些動作慢,或捉到的烏賊太多,一時還沒有曬成烏賊鯗的船家,還滯留著,阿虎準備收完這一船就回家過節。

那天臨近傍晚,一條小船靠攏過來,跟阿虎說,還有一些帶不走的烏賊鯗在上面的廠裡,可以優惠給御風號,問收不收?阿虎覺得既然是烏賊鯗,沒有不收的道理。於是說,要的。那小船上的人說,真心要的話,麻煩你上島驗一下貨,等你驗了貨決定要收下,再派人送到御風號上。這樣的交易,一般都是在海上,但那天鬼使神差,阿虎沒有多想就答應跟去島上看貨,還回頭讓御風號拋錨等待,自已跳上小船,跟人坐船上島看貨驗貨去了。

御風號在離島礁半海里遠的海上就地拋錨,過了半個小時,幾個船工沒有看見小船搖回來,又過了半個小時,看見小船還停泊在那兒。御風號上幾個夥計有點煩躁了,眼看天色慢慢暗下來,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猜測,可能烏賊鯗太多,要捆紮要搬運,一時耽擱了。又過了半個小時,御風號已經掌燈了,洋麵上空蕩蕩,暗沉沉,視線已經看不遠。這時候,幾個船工開始焦躁不安,但著急歸著急,還是束手無策。

御風號幾乎裝滿了收購來的烏賊鯗,吃水重,不能貼近島礁,如貿然靠攏過去,萬一船底碰觸到水下礁石,船漏了,誰負責?再說,老大吩咐就地拋錨待命。於是,大家焦躁不安地等待阿虎歸來。但整整一個晚上,就是沒有見到小船影子,也沒見到阿虎人影。

第二天天矇矇亮,御風號的船工夥計,再也按捺不住焦躁心情,阿金和玉良召集其他幾個人一商量,決定趁著退潮,上島查勘。阿金和玉良是船上資格最老的船工,而且體格相對健碩。但如果倆人都上島,船上有點意外,也無人做主。於是,阿金決定自已帶一個夥計上島,其他人原地待命。

島無名,面積不大也不高,放在陸地上,最多算一個小山包。島上稀稀疏疏長著一些韌性很足的植物,卻有一眼淡水,是從地下湧出來的,自成一個小池。倆人圍著小島走一圈,又爬到制高點,環視整個小島,發現空無一人。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昨天來接阿虎的小船呢,人呢,還有阿虎呢?倆人不甘心空手回去,又對著空空的小島,大聲呼喊半天,連一個回聲也沒有。

島上沒人,沒鳥,環島四面海上也沒大船小船。昨天的小船,還有阿虎,彷彿都人間蒸發了,或者說,憑空消失了。

倆人不敢多盤桓,一個是怕潮水漲上來回不去,再有是念著御風號上的夥伴正焦急不安,擔心他倆也有去無回,於是打道回府,急急忙忙返回御風號。留守船上的人,看見阿金他倆趟水回來,隔著很遠就問,老大呢?

阿金說,島上空無一人,沒有老大,也沒有拕烏賊魚的船家。

玉良說,那不是見鬼了,看見老大跳上小船走的,也看見老大跟著人上島去的,怎麼會憑空消失不見。這是海上,難道……這一聲難道,陡然讓人心驚肉跳。難道,收烏賊鯗只是一個謊言,一個藉口,設下的一個圈套,讓阿虎自已跳進去,綁票才是真正目的。

但是,島上的人,是怎麼消失不見的?是從御風號看不到的島嶼背面駕船走的。可是,明明看見阿虎上了島,是往“山上”走的。會不會是到了山上,又從另一邊下去了,然後被帶到大船上,趁著朦朧天色,快速駕船離開島礁。那阿虎是被打暈了,還是被制服了?那一刻,阿虎該是多絕望啊!

御風號又等了一個白天,知道奇蹟不會出現,趁著天色還有一點亮,調轉船頭,朝寧波方向駛去。

船到鎮海,大夥還是不知道怎麼辦好,阿金和玉良再一次把大家聚攏,可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回到鎮海去通風報信,老大家人能經受得住這個打擊嗎?暫時不去通風報信,日後追究起來怎麼辦?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還是先去寧波永新鮮貨行卸貨,然後把這件事告訴陳恆泰,由船東老闆想辦法處理這件事。畢竟,陳恆泰既是船東,又是長輩,歲數大,處事經驗豐富,一定會有應對辦法的。

陳恆泰獲悉阿虎失蹤,一時也沒有了主意,一個一米八的大活人,怎麼會憑空消失?也許,先是被對方制服了。對方有備而來,人多勢眾。也許,對方並不是拕烏賊魚的漁民,而是海賊綁匪,搶犯,以出售烏賊鯗為名,把阿虎誘騙到島上,然後駕船離去。

御風號的夥計,聽了陳恆泰分析,恍然大悟。阿金說,陳老闆,是不是說,我們老大沒有生命之慮。

陳恆泰說,應該是的,生命有價,暫時不會有危險。

陳恆泰不放心珠鳳,特意讓司機開小汽車跑了一趟鎮海,把事情告訴珠鳳。珠鳳一聽,頓時哭成一個淚人。

陳恆泰安慰道,你現在身懷六甲,千萬不能過度悲傷,身體要緊。珠鳳哭哭啼啼問,寄爹,我該怎麼辦好,我一個女人,應付不了這些。

陳恆泰說,不要急,不要急,事情一步一步發展,辦法一點一點想。

珠鳳說,好的,好的,全仰仗寄爹了。

陳恆泰說,阿虎是我兒子,這事我會管的。

珠鳳千感萬謝,又喃喃自語道,阿虎哥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有得罪過人,結下冤仇,怎麼會……

陳恆泰說,阿虎在海上名氣大,可能被人盯上了。

珠鳳說,要害我的阿虎哥嗎?

陳恆泰說,我估計對方是為了銅鈿銀子。

珠鳳說,要錢的話,我都給他們,只要不傷害阿虎哥。

陳恆泰說,如果對方是謀財綁票的話,過兩天會有信送過來的。

珠鳳問,送到哪裡?

陳恆泰說,送到家裡。

珠鳳問,那我怎麼回答?

陳恆泰說,可能是半夜三更偷偷塞進院子門縫裡。

端午期間,珠鳳並沒有收到海賊綁匪的口信或書面信件。珠鳳天天坐立不安,聽到院子外面一點點聲響,就跑出去看,但不是過路的人,就是小孩子頑皮弄出來的聲音。平時阿虎出海,一走十天半月,珠鳳從來沒有覺得難熬,也從來沒有忍受過等待的煎熬,現在卻整天神思恍惚,精神無法集中。

家裡老的老,瞎的瞎,小的小,幼的幼,沒有人商量,也沒有人訴說。小阿太只會跪在神龕前禱告,瞎眼阿大在院子裡摸來摸去,不知道怎麼辦好。他說,阿侄不會有事的,海賊是要錢,不是要人命,我們想辦法籌錢,我們想辦法籌錢。還拿出這些年積攢的100個銀元給珠鳳。

珠鳳說,阿大,你先留著,等我走投無路了,再找阿大要。

端午前後是大黃魚的主要汛期,此時的大黃魚身體肥美,鱗色金黃,美味可口,營養價值高,正是最佳食用季節,所以又叫大鮮、桂花黃魚。往年這個時候,也是阿虎出海最勤的日子,空船出海,滿船回來,接著又空船出海,滿船滿艙是大黃魚,也是滿船滿艙的銅鈿銀子。但現在,阿虎不知所蹤,御風號不能一直泊在碼頭,白白錯失賺錢的時機。這個時候,瞎眼阿大對珠鳳說,侄媳,我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在海上撐了十幾年船,大風大浪都見識過,經驗還是有的。聞聞風就知道會不會下雨,聽聽聲音就知道浪大浪小,不如讓我跟隨御風號出海。

御風號上毛頭小夥多,缺少的正是像大康這樣有經驗,有資歷,有年紀的人。珠鳳覺得大康說的有道理,於是說,阿大戴一副墨鏡,船頭一立,威風凜凜。阿豹也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召來御風號上的阿金,玉良和夥計,跟大家說明情況。船員因為沒有船老大,正愁的一籌莫展,聽到老大的堂叔大康親自壓陣出海,自然十分高興。

船工夥計是按收購的魚獲領銅鈿,收的魚多,分的銅鈿也多,如果不出海,就沒有分文進賬。大康眼睛不好使,但經驗豐富,對海上也熟悉,到時候聽夥計彙報,再分析情況,作出指揮。大康長得一表人才,烏黑的頭髮往後梳著,身材魁梧,身板結實,舵輪艙裡放一把高背椅,他戴一副黑墨眼鏡,往椅子上一坐,像一個真正的船老大。

御風號出海次日,珠鳳一早起來,看見院子大門這裡有一封信,拆開一看,是宣紙寫的,紅色邊欄,蓋著猩紅印章,上面寫著“啟事用箋”幾個大字。

珠鳳不敢怠慢,連忙收拾一下,先去跟小阿太說一聲,又去關照秀霞看好秀菊,秀定,秀娟幾個妹妹,接著跑到大道頭碼頭搭小火輪去寧波。鎮海到寧波的小火輪,一天有十幾趟。

到了寧波,珠鳳叫了一輛黃包車,直接坐到永新鮮貨行,先是看到阿豬,再碰到大寶,大寶和阿豬在珠鳳跟阿虎成親時來喝過喜酒,還有就是張銀靛和大漁還有珠鳳婆婆隔一天先後故世時來奔過喪,平時是難得一見的。倆人已經知道阿虎被綁票,聽到綁匪有信來了,連忙帶珠鳳去見陳恆泰。

陳恆泰在經理室裡接待客戶,聽到珠鳳帶了信來,讓客戶坐一會兒,這件緊要的事先處理一下。客戶知道一時半會也不會處理好,就約了下次拜訪時間,辭別走了。

陳恆泰讓珠鳳進了經理室,珠鳳拿出海賊的信。這信也叫綁票,這是文雅的說法,其實就是一封寫著勒索多少錢財的通知,讓家屬限時限刻湊錢來贖人。落款是海盜幫會的堂號,魚躍堂。

陳恆泰暗想,這幫海賊強盜倒是三句不離本行,魚躍,跟大海相關,也有拿到錢愉悅的意思,但拿不到錢呢?就是凶神惡煞,現世閻王了。再看信件,綁票用的是宣紙,紅色邊欄,書法工整,很難想象這是一份敲詐勒索的贖票,而不是一份請柬或拜訪禮扎。信的內容是,張金戽聞名海上,本堂仰慕久矣,今欲借大洋五仟,以解急需之用,恕不償還。見諒。

珠鳳說,開口就是五仟大洋,叫我們到哪裡去籌措這筆巨資,這不是不讓阿虎哥活了嗎!

陳恆泰說,現在救人要緊,錢的事,大家想辦法湊。

大寶說,這事能不能報水警署?

陳恆泰說,報水警署,我擔心會走漏風聲,對阿虎不利。再說,汪洋大海,到哪兒去打探訊息,尋找海賊綁匪。

阿豬說,愁死人了,阿虎哥又不是大富之人,海盜也是看走了眼。

陳恆泰說,海上雖然不是法外之地,但水警署也奈何不得。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大炮打蚊蟲,有力用不上。

大寶說,自古以來,“寧波客商,紹興師爺,台州綠寇。”我看這一回,說不定又是台州綠寇綁了阿虎侄子。

陳恆泰說,台州三門,黃岩這裡的海賊強盜,專門幹綁票這種勾當。但好在一般只是要錢,不是那種既謀財又害命的。

大寶對珠鳳說,侄媳,東家說的對,綁匪只是要錢。你先寬心,大家慢慢想辦法。

阿豬說,嫂子,我這裡有百來個大洋,你先拿去救阿虎哥。餘下的,我再想想辦法。

珠鳳動容地說,我替阿虎哥先謝謝寄爹,謝謝阿大,謝謝四哥,有你們在,阿虎哥一定有救的。

陳恆泰說,珠鳳,大家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頓了一頓又說,現在的問題是,五仟大洋一時半湊起來是有困難,大寶,你文墨好,先擬一封回信,就說,現在正在湊錢,但五仟大洋拿不出,求遍親戚朋友,東家老闆,也不能滿足貴堂要求,還望貴堂高抬貴手。

這封信,後來是透過中間人傳到魚躍堂的。中間人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長得瘦瘦細細。那天,他蹩進院子,在院子裡東張西望,珠鳳看見了,走出房間,問他找誰?

那人壓低聲音說,傳話的。

珠鳳先是一愣,接著恍然,連忙說,我家阿虎哥還好嗎?

那瘦人說,好。

珠鳳看他穿著長袖長褲,左邊的袖子空空蕩蕩。又問,請教尊姓大名。

那瘦人說,不敢,老大差遣我來聽迴音。

珠鳳說,我這裡有一封信,麻煩你帶回去。

那瘦人接過信,說了一句,抓緊籌錢,性命要緊。

珠鳳問,阿虎哥性命拽在你們手裡,我們一定會抓緊的。

那人說,我下次再來。

珠鳳問,什麼時候?

那人說,我也不知道,聽堂主安排。

珠鳳聽不出瘦人說話口音。但小阿太說,是台州口音。

初步坐實了阿虎是被台州綠寇綁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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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也是根據這些男人之間的對話,猜到自已是被台州海盜綁架了。

那天,他跳上小船,到了島上,又跟著爬山,山不高,百米左右,到了山頂,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滾落下去,下面是一張漁網。阿虎當時想,這也夠諷刺的,打了二十幾年魚,最後自已也被漁網網住。

這張網是懸著的,四隻角綁在樹幹上,張網靜靜等待獵物落進來。阿虎滾落到網裡後,幾個人收起四角,然後放在地上。阿虎被困在網裡,幾次三番想掙脫束縛,但力氣耗盡也無濟於事,一直到天黑下來了,那幾個人才扛著阿虎下山。

小島背面的海上停著一條稍微大的三桅漁船,船頭漆著黑漆。但阿虎不敢肯定是不是黑色,天已暗下來,紅色綠色都變得像黑色了。一行人把阿虎抬上漁船後,搖著擼朝茫茫大海駛去。阿虎掙扎著直起身體朝御風號看,但被小島遮擋著。加上天色又黑,什麼也看不見。

此後,漁船升起帆,順著風,在海上行駛了一夜,天色漸明時,突然看見海面上有幾座島礁。阿虎對這一帶洋麵地形不熟悉,他晚上看月亮,這會兒又看日出方向,知道漁船一直是往南行駛的。往南走,就是台州、溫州、福建。

這一條線路,阿虎沒有行過船,不知道要走幾天到達。太陽昇起後,漁船又滿帆行駛一天,一直等到太陽落山,西邊紅霞滿天,海面上彷彿鍍金一樣金光閃爍,漁船上突然開始躁動起來,很多人忙碌著,木頭甲板被踏的咯噔咯噔響,接著,阿虎看見有人在落帆,船也慢了下來。

一個黑夜加一個白天,阿虎一直被扔在甲板上,夜風吹,太陽曬,連漁網也不曾鬆開,喊餓了,搶犯扔一個山芋給他,喊渴了,端來半碗水。喊大小解,則招來幾記腳踢。阿虎知道搶犯海賊嫌自已麻煩,又怕他趁機跳海逃跑。

阿虎想,海賊擔心自已逃跑,逃跑了就拿不到贖金。只要自活著,就是肉票,死了就沒有價值了。

漁船減慢速度後,朝著一片島嶼駛去,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漁船慢慢靠近一座孤零零的小島。突然,漁船猛烈碰撞一下,一下子不動了。阿虎知道已經靠岸,很快,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漁網拎起來,一路晃晃悠悠疾走,能夠感覺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這樣幾番周折後,突然停下來,漁網隨即被放下。阿虎透過網眼看見這是一處平地,不算開闊,進口處有幾棟房屋,茅草蓋頂,好像已經荒棄。再往裡,有幾個倒立錐形的茅草棚,有人解開漁網,把阿虎弄出來,架到茅草棚前,先是褪下他褲子,阿虎掙扎一下,但沒有任何作用,搶犯人多勢眾,而且有蠻力,兩個人用力把他按下,接著示意阿虎雙手伸直,平放在竹竿上,竹竿上有活釦,活釦放下,兩邊插入竹釘固定,雙手手腕被扣住,只有手掌這裡能動,握拳鬆開。接著,雙腳也被分開,腳踝處被同樣的竹扣扣住。然後,有兩個人又從頭到檢查幾遍,似乎不放心是否扣緊了,又檢查了幾遍活釦,終於滿意。

天色已經暗下來,四周一片混沌,好像蒙了一層薄霧。看不清遠處,遠處應該是海,隱隱有波濤聲,阿虎感覺自已陷入了夢境,不真實的虛幻感。有人點亮了火把,接著是更多的火把點亮了,混沌的背景,火把映照下的人臉人影,鬼魅魍魎。然後,火把移到遠處,開始傳來嗡嗡嗡的說話聲,大概是在爭吵,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很激烈。一會兒,聲音驟停,火光移動,黑影四散,周圍陷入深沉的黑暗中。阿虎環視四周,看見還有一個火把亮著,火苗呼呼往上躥,照亮著那個持火把人的臉,狹長臉,瘦瘦細細的身材,左袖隨風飄蕩,空袖子旁邊站著一個孩子,仰著臉看火把或者看拿火把的人。

阿虎叫嚷道,我要拉大便了。那人說,你下面就是茅坑。阿虎這才知道為什麼要褪下他褲子。這樣多方便,不用解開活釦,不用押著上茅坑,就地解決。

阿虎又說,我餓了。那人說,今天沒吃的,明天給你煮山芋。說著,火把移動,火光中,阿虎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離他而去,漸漸消失在黑夜裡。

真黑啊。阿虎這樣想著,腹部用力一撐,一條黃龍游移出洞……腹部輕鬆了,胃裡卻感到陣陣飢餓,難忍的飢餓,身體忍受不住的難受。飢餓的滋味是最難受的,掏心掏肺的難受。同時,也感到一陣口渴。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雨水順著人字形的茅草頂滴滴答答流下來,阿虎是被雨水濺到身上冷醒的。天還沒有亮,但啟明星已經高掛東南方,阿虎不知自已睡了多少時間,算算啟明星已經升起,應該也有六七個小時了。在船上時,阿虎也是呼呼大睡的,他阿太一直說,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睡補。現在這種情況,不知道明天,後天,接下來的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要如何度過,從上船開始,搶犯海賊就不把自已當人對待,沒有吃下去,身體就會垮掉,只有從睡覺中補回來。

阿虎雖然知道自已是在島上,但不知道具體位置,周圍有人家嗎?會不會有人看見自已被綁在這裡。想到這裡,阿虎仰起頭,觀察起自已置身何處,四周仍然沉浸在黑暗中,但已經不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而是一種稀薄的黑。阿虎看清自已是在一個簡易茅草棚裡,茅草棚是用毛竹搭的,不大,僅夠一人容身。草棚頂上覆蓋著一層稀疏的茅草,四周也圍著一層薄薄的茅草,大概勉強能夠遮風擋雨吧。海風吹來,沒有被雨打溼的茅草,發出陣陣沙沙聲響。透過茅草棚頂,能夠看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雨水就是從茅草罅隙裡滴落的。

阿虎支起身,環顧左右,看見左手幾米之外,還有兩個相似的茅草棚。阿虎試對著旁邊那個茅草棚喚了一聲,喂喂,有人嗎?半晌,傳了低低的呻吟聲,卻不說話。阿虎又喂喂喚了幾次,但除了呻吟聲,一直沒有聽到對方說話。阿虎心想,也許還在睡覺。又想,看來,海賊們這綁架生意很紅火,肉票不斷。處置上,雖然簡陋,也別出心裁,既是臨時之計,也是一勞永逸。阿虎猜測,這可能是搶犯長期實踐摸索出來的一整套方案辦法,肉票的吃喝拉撒,全都在茅草棚解決掉。

肚子已經感覺不到餓了,或許是餓過頭了。身體發訊號很奇怪,飢餓感,焦渴感,疼痛感,眩暈感,都是一陣一陣的。阿虎想,自已現在這個樣子,很像寧波天童寺準備坐化的老僧。他聽阿太說過,阿太年輕時到天童寺進香,看見半山腰有很多茅草棚,阿太問別人,這是幹什麼的?有香客告訴他阿太,天童寺和附近育王寺裡上了年紀的老僧,知道自已大限將至,提前住到茅草棚裡,飲食一天天減少,一直到身體排空,肉身乾淨,到了大限來臨這一天,一口氣斷了,立即放入大缸裡,大缸上面復覆一個大缸。阿虎問,阿太,大缸裡面有吃的嗎?阿太說,阿拉阿虎只知道吃,人死了就不用吃了。阿虎不明白,辯解道,阿太又沒有說過老僧死了。阿太說,出家人不能說死。阿虎問,那說什麼?他阿太撫摸阿虎腦袋,輕聲說,說大限,說坐化。阿虎刨根究底,那大缸裡什麼也沒有嗎?他阿太說,有,都是生石灰。阿虎不知道生石灰是什麼,猜想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只有德高望重的老僧才配用。

阿虎問他阿太,阿太,你看見過坐化的老僧嗎?他阿太說,阿太只是去燒香拜佛,哪裡有機會見到坐化的高僧,再說,這也是聽別的香客說的。

27

天矇矇亮時,空袖子突然出現在阿虎跟前,阿虎正在打盹。空袖子右手拿著一根竹竿,朝茅草棚頂敲一下,阿虎一下子驚醒了,認出就是昨天晚上拿火把的那個瘦瘦細細的人。阿虎不自覺地瞟了那瘦臉空袖子一眼,那人覺察到阿虎的目光,甩了甩空空蕩蕩的衣袖,做了一個開槍的手勢。阿虎猜想是吃了槍子,鎮海也有一個人,參加北伐軍,被流彈擊中手臂,子彈雖然穿過去,但骨頭全碎了,不得不把整條手臂鋸掉。阿虎不敢問,是誰開的槍,為什麼朝你開槍?一則擔心語言不通,昨天晚上,人群散去前,海賊們距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爭吵,阿虎根本聽不懂他們講什麼,只是聽見幾個人喉嚨很大,大聲爭執,吵的不可開交。

阿虎心裡想,也許空袖子是搶劫時遇到抵抗,被流彈擊中的。阿虎知道商船裝載的東西多,所以,很多商船配備了武裝護衛,也就是鏢局的保鏢。遇到海盜搶劫時,會毫不猶豫開槍抵抗。如果能夠劫持到一條商船,夠海賊搶犯吃上幾年了,但自已只是海上收魚人的,賺的是辛苦銅鈿,也沒積攢下多少大洋。

阿虎說,我已經天兩夜沒吃了,行行好給我點吃的。

出乎意料的,那人竟然聽得懂,還用寧波話說,正在煮山芋。

阿虎說,還有別的嗎?山芋吃了一會兒就餓了,還放屁。

那人說,荒山野嶺,放個屁礙什麼事,殺個人也沒人知道。

阿虎嚇得趕緊噤聲不語。

那人似乎覺察出自已話重了,又補充道,我們也吃山芋。說話間,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端著一個竹製茶盤過來,茶盤上放著兩個黃燦燦的山芋,隔著一段距離,阿虎彷彿聞到了山芋的香味,立即條件反射地咽起口水來。

那人——空袖子說,不要急,說著,讓男孩端平竹製茶盤,往茅草棚齊腰高位置這裡兩根竹竿直檔插進去。阿虎原來以為這兩根竹竿是用來扣住自已雙手的,沒想到還派這個用場。

但阿虎不清楚竹茶盤嚴絲合縫合上後,自已怎麼吃,喂嗎?正當阿虎疑惑不解間,那男孩彎下身,從竹竿下面抽出竹釘,阿虎被扣住的雙手立即可以自由活動。

空袖子說,我慢慢抽出茶盤,你雙手拿上來。阿虎剎那間明白怎麼回事,乖乖配合著空袖子。

那男孩則站在一旁,手上舉著一根手臂粗的棍子。阿虎抽出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茶盤上,也不等空袖子動手,自已把茶盤拉過來貼著身體。空袖子似乎很滿意阿虎這樣做,十分嫻熟地把兩根竹釘插進茶盤朝外一端的孔口,男孩用粗木棍敲了幾下,鎖死茶盤。阿虎自已是夠不著竹釘的,夠得著,也沒有工具拔出竹釘。

阿虎看著兩個山芋直咽口水,太香,太誘人了,他暗暗希望這兩個山芋都是自已的食物,但他不敢動手,直到空袖子問,你怎麼不吃?才狼吞虎嚥吃起山芋,但山芋太粉,阿虎被噎住了,急得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茶盤死死抵著胸口,連動一下也不能,何況站起來。空袖子讓男孩盛一碗水來,男孩飛奔而去,一會兒挽來一竹桶水,舀了一勺送到阿虎嘴邊。阿虎如飲瓊漿玉液似的,一口喝乾,又示意再來一勺。這樣一連喝了五勺。

吃了山芋,喝了清水,阿虎卻像垮了一樣昏昏沉沉,瞌睡上來時,阿虎突然想,會不會水裡放了蒙汗藥,又一想,放了蒙汗藥更好,隔壁那個肉票大概也是喝了蒙汗藥,一直昏昏沉沉睡著,山芋也沒吃。這樣想著,腦袋越發沉重,一會兒功夫就沉沉入睡。

一覺醒來,耳邊是呼嘯的海風,還有茅草飛舞的嘩啦啦聲響,遠遠的,好像還有嘩嘩嘩的漲潮聲。漁民出身的阿虎,聽不厭的就是海潮海浪海風的聲音,還有魚腥味。睡醒了,也有了尿意,阿虎想,荒山野嶺的,也不用管太多,要撒尿就撒尿,要阿屎就阿屎,反正茶盤把上身與下半身分隔成兩半。尿尿前,阿虎無意識地挪動雙腳,發現腳是自由的。這讓阿虎有點喜出望外。也就是說,除了茶盤卡著,雙手雙腳是可以活動的。當然,身體不能離開茅草棚,依然被卡著,也不能站起來鬆弛一下筋骨,但可以挪動臀部,否則,臀部雖說是死肉,但久坐也不舒服。手腳被綁著時,腰部能扭動,現在,手腳能活動了,腰部活動餘地更大,可以移位。如果哪一天,能夠放開手腳,也許離自由也不遠了。

中午,空袖子和男孩又一起出現在茅草棚前,男孩手上端著跟早上一樣的竹製茶盤,上面放著兩個山芋,阿虎心裡嘀咕,又是山芋。但馬上對自已說,我不過是一枚肉票,只要活著,活下去,活著離開這裡,就阿彌陀佛,不勝感激了。阿虎想留一個山芋餓的時候吃,但空袖子瘦臉說,晚上手腳還是要綁起來。阿虎哦了一聲,套近乎說,聽口音,你是台州黃岩人。這裡是黃岩?那人說,你不用知道這是哪裡,這裡就是一個無名荒島。那男孩好像說了一句什麼,被空袖子狠狠瞪了一眼,嘴裡還嘀咕說了一句“纏死腳骨”。阿虎不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問也白搭,弄不好,現在看起來相對比較緩和的氣氛,反而被破壞。那男孩被訓斥後,沒有不悅之色,似乎也不是重話。阿虎說,難怪只有山芋,有人家就好了。那人說,跟你說荒島了,哪來的人家。阿虎本來想說,進口這裡不是有幾棟屋宇嗎?但沒有說,只是暗暗思忖,看來,這是搶犯精心選擇囚禁肉票的地方,荒島保密性好,隱蔽性更好,四面是海,肉票想逃也逃不了,而自已,現在就是一枚肉票。阿虎又想到御風號,那些船工夥計不知道等了多久?接著又想到珠鳳,珠鳳現在一定知道自已被綁架了,她該多急啊,女人家平時大事小事不拿主意,現在這麼大的事情,卻讓她拿主意,真的為難她了。但阿虎又相信珠鳳能處理好,家裡的錢都是珠鳳管的,應該不會多,也許就幾百個大洋吧?這樣胡亂想著,阿虎又想到兒女,他們現在一定是萬分焦急不安,又痛苦無助。阿虎思忖,不知道搶犯要勒索多少大洋?他們一定會獅子大開口,恨不得把自已生吞活剝了。那個空袖子比劃斷臂是被槍打的,也許他們搶過商船,不知道成功沒有?成功的話,眼界就大了,如果沒有成功,還是小打小鬧,那對於阿虎贖金就會低一點。但誰知道呢,或許正好反過來,在自已身上惡狠狠敲詐一票,這樣,珠鳳籌錢就困難了。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到哪兒去籌錢,到寧波寄爹陳恆泰處,那得來來回回跑多少趟!阿虎想起自已平時經常去輸錢,輸掉的小黃魚金條,一根一根疊起來,差不多比自已人還高。但這並不是自已好賭,而是沒有辦法,推脫不得,所以明知道是去送錢給他們,也不得不陪著笑臉,裝出高高興興,非常樂意的樣子。誰會樂意把自已辛辛苦苦賺來的銅鈿銀子送給人家,除非逼不得已。是啊,不輸錢給他們能行嗎,生意能這麼順利嗎?

現在,當阿虎陷身虎穴狼窩,生命攸關時,突然明白,自已結識的這些人,報關行的,漁政署的,稽私檢查暑的,警察公署的,縣民團的,縣駐防的,還有那些穿長衫馬褂的地方鄉紳,吃的肥頭大耳的行業大佬們,就是專門吸血的。他們跟搶犯海盜其實是一路貨,不同的是,搶犯海盜看起來凶神惡煞,面目可憎,明火執仗,打劫搶奪。而他們——這些端著眾人供養飯碗的人,卻幹著盤剝漁民的勾當,他們就像海底的八爪魚一樣,躲在黑暗處,虎視眈眈,伺機魚肉,一旦被纏上,或言語暗示,或酒肉相交,或牌九相邀,一旦不從,則百般刁難,處處作梗。最終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盤剝你,魚肉你,變著法子要你的銅鈿銀子。能不給嗎?不能。阿虎想,他們就是一群敲骨吸髓的魔鬼。不同的是,海盜沒有戴面具,他們則戴著面具,所以看起來道貌岸然,斯文儒雅。內裡則完全一樣,嗜錢如命,貪婪無比,吸血不留疤痕,吃人不吐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