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出生天
村上櫻舞新書騎鯨東海 村上櫻舞 加書籤 章節報錯
《騎鯨東海》
著者:村上櫻舞
外公的面相,像獅子,眯細的眼睛,使眼皮看上去整天耷拉著,鼻子雄壯。我第一次去外婆家,外公看見我,張開雙臂抱起我,可我忘記了媽媽的千叮萬囑,眼睛緊緊盯著外公的兩隻耳朵——一隻是被海盜割掉的,另外一隻是被東洋人割掉的。
外公注意到我的視線焦點,很不高興把我放到地上,說了一句,自已去玩。外婆小心翼翼地說,秀菊的兒子只有5歲,人小不懂事。外公也不言語,轉身離去,自顧自躺到天井裡的毛竹竹榻床上。
媽媽拉著我離開,一邊輕聲說,你招惹外公不高興了。我怯怯地看著完全陌生的外公,感覺他就像一頭竭力遏制怒火中燒的雄獅……
第一章:逃出生天
1
東海少年,騎鯨出海。
碧波藍天,笑歌揚帆。
踏浪逐魚,馳騁萬里。
一網日月,一網天地。
春夏秋冬,漁歌唱晚。
這個少年,就是張金戽,小名阿虎。此刻,阿虎站立船頭,雙手扶著船頭上兩隻龍角,眺望著遠處的大海。他的弟弟阿豹和寧旺財,白鰻鱺,柳知魚,丁家宜四個小夥伴,在船上奔跑追逐,打鬧嬉戲。他的阿爹張大漁和阿爺張銀靛在舵輪艙駕駛漁船。
太陽漸漸偏西,海面上泛著暖金色,金色的光斑,像無數躍出海面的大黃魚,閃耀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但阿虎知道不是。
阿虎站在船頭,就是在觀察魚汛。這個季節,正是小黃魚汛即將結束,大黃魚汛開始扮演主角的春夏之交。
風不暖,還略帶有一絲寒意。阿虎上身只穿一件白布短褂。在觀察魚汛過程中,阿虎是最忙碌的,他時而跳上船頭,觀察海面,時而趴在甲板上,傾聽船底下的聲音,如果附近有魚群在船下游弋,會有“咕咕咕,咯咯咯”或“呱呱呱”的聲音,這是小黃魚和大黃魚發出的叫聲。漁民把石首魚的這種叫聲,稱之為繁殖歡叫或生殖叫。
阿虎的耳朵很靈敏,他能夠聽到別人聽不見的石首魚叫聲。他的眼睛也特別好使,在船上,他就自告奮勇觀察魚汛。每次出海,他都這樣,一會兒趴在甲板上,一會兒又跑到船頭,目光在浩瀚的海面上環視。視野裡有一些散落的黑點,大大小小,星羅棋佈。這是一些無人居住的小島小礁,在這一帶海面上,散落著很多這樣的島礁。而這些島礁,又招徠很多魚類前來索餌。島礁吸引著魚類,魚類又吸引著漁民。阿虎知道,還有一些更小的黑點,那是跟他們一樣的漁船,在茫茫大海上撒網捕魚。
在海上捕魚,身體好第一重要,此外,還要能吃得起苦,經得起風吹浪顛,否則根本不能當一個漁民。很多人就是因為暈船,被海浪顛晃得嘔出苦膽黃水,退縮了,不敢上船出海,但也有人天生不暈船,或堅持下來,熬過最初的暈船,從而成為一個合格漁民。
阿虎他阿爺張銀靛說他是天生的漁民,除了能吃苦,在海上還感到特別快樂。
當然,僅僅成為一個合格的漁民還不夠,還要具備海上作業的經驗。而經驗,是一次一次出海捕撈積累的。看雲知天,聞風知雨,試一試海水溫度,看一看浪花浪沫,就能判斷出天氣變化,或者知道有沒有魚群。
眼下,阿虎正跟著他阿爺阿爹學習,海上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看洋流,看風向,看海面,看島嶼石礁,有的還是珊瑚礁。除此之外,還要識船,每個地方建造的漁船都不一樣,比如福船,廣船,沙船,鳥船,綠眉毛,紅頭。除了船隻大小,功能異同,還有文化鄉俗,民間篤信差異等等。這些不同,落到具體地方上,會體現在船形,船飾,船帆等方面。經驗豐富的漁民,一眼就能看出是什麼地方的漁船,來自哪個碼頭。還有夜晚,一盞魚燈,四周一片漆黑,還要學會根據月亮星星,海面情況,判斷船隻處在什麼位置。
阿虎知道,還有一點更重要,就是不但要識船,還要懂船。船可不是一堆木料,船是有靈魂的,船因海而生,也因海而存在。船老大透過駕馭船,來駕馭海,透過掌握漁船,來掌握魚獲。
至於風和浪,則是大海的一對伴生兄弟,風助浪,浪生風,一分鐘也不會停歇。說到底,這風和浪,時時刻刻跟捕魚人的命運聯在一起,也跟銅鈿銀子聯絡在一起。
洋流會帶來魚群,漁民則是跟著魚群逐浪而行。但有時候,洋流也會把漁船帶到別的地方。只有平安出海,平安歸來,才是根本。所以,阿虎阿爺和他阿爹出海捕魚時,都要祭海,態度誠懇,內心恭敬,上告天庭,祭拜龍王,求得平安。
阿虎是張家長子長孫,也是張家捕魚的衣缽傳人。他下面有三個弟弟。阿虎的學名金戽,還是他阿爺張銀靛起的。金戽出生前幾天,他阿爹張大漁做夢夢到從海里網上來一個金子做的戽,他阿爺說,這下,我們張家要發達了。算命的說,這是吉兆,旺相。戽形如斗,寓意日進斗金;用漁網網上來,是龍王賞賜贈予寶貝,以後靠海吃海會興旺發達。因此,金戽被他阿爺阿爹寄予厚望。金戽下面是金寶,金財,金珠,這都是學名,但平時叫喚起來,則是阿虎,阿豹,阿豺,阿豬。
他阿爹張大漁說,向海龍王討一口飯吃的人家,不能起名叫龍,蛟,雲,雨,風,人都叫龍了,豈不是跟海龍王平起平坐,龍王還不把你家的船隻掀翻。
阿虎清楚,在這片望不到盡頭的東海洋麵上,其實被劃分為很多個漁場,每個漁場各有所產,也各有時間季節。而每一個船老大,都有自已的一片海,有自已的捕魚習慣和下網海域,有的還是祖上傳下來的,積幾代人的經驗,熟知某一片水域的水深,洋流,魚群,而洋流與魚群,又跟季節,風向,氣溫,時辰密切相關。
每次來到這片海域,阿虎就會暗暗唸叨,這是張家的海,這是我的海。
張家的漁船是阿虎他阿爺張銀靛把舵,他阿爹張大漁負責指揮升帆落帆,下網起網。阿虎除了觀察魚汛,也跟阿豹還有四個小夥伴負責張帆降帆撒網收網這些力氣活。
從下網到起網,一起一落之間,少則一兩個鐘點,多則小半天,還要看什麼季節,捕什麼魚,網放到海里多少深等等,這裡面的學問很多,大有講究。一個好的船老大,不僅把舵要好,還要會追趕魚群,哄騙魚群進網。
阿虎聽他阿爺說,海里的魚是分層生活的,海水不可斗量,海水也不可測量,海底是不平坦的。他阿爺說,海里有山也有溝。山露出海面就是礁,就是島,溝切割下去,深的誰也不知道是百丈,千丈,還是萬丈深淵。有些魚生活在上層,有的魚生活在中層,還有的魚生活在水底,叫底棲魚類。他阿爺說,魚身越是扁平,越是生活在下層,下層壓力大,要承受壓力,身體就適應成薄薄一片。至於落網多少深,是根據季節和魚群來的,每年三四月份,小黃魚從外海洄游到這片海域繁殖,一路上發出咕咕咕,呱呱呱,咯咯咯的叫聲,酷似人們過年前歡天喜地的趕集。人們趕集採購年貨,享受一年勞動後的甜蜜果實,小黃魚,大黃魚趕集是去生育後代,傳宗接代,所以一路上鬧鬧騰騰,還興奮的放聲高唱。
阿虎喜歡出海,他是天生的捕魚人,平腳板,腳趾分得很開,十個腳趾像吸盤吸在船板上,頭髮剃光,濃眉大眼,臉龐曬成古銅色。在船上時,他一直跟著他阿爹,也經常待在他阿爺身邊,隔代親嘛。他阿爺教他怎樣見風使舵,其實應該是見風馭舵。海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風浪,好舵手會利用風浪,駕馭風浪。他阿爹也使得一手好舵,但白天都是張銀靛掌舵。到了晚上,張銀靛去臥艙睡覺,輪到張大漁掌舵,往往就是整夜整夜。
張銀靛是一家之主,更是一船之長。船老大在,張大漁只能管管雜役,指揮沖洗甲板,升帆落帆。天氣變化劇烈時,生全帆還是半帆也要聽張銀靛的,張大漁只是執行命令,下達指揮口令。
還有獲悉有魚群,用什麼網,下多少深等等,也得聽張銀靛。
下完網,漁船拖著漁網走,什麼時候起網,則是張大漁說了算,除非太離譜,一般情況下,張德不會管這麼寬。
阿虎問他阿爹,阿爹,你怎麼知道可以起網了?他阿爹說,你看這浮標是往下沉,還是飄浮在海上?
阿虎懂他阿爹的話,網裡魚多,網就往下沉,浮標在水下,船行速度也慢,拖不動了。阿虎最開心是起網的時候,網越沉越開心,大家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兩個人在絞盤機上搖絞盤,其他人拉網繩,一步一步拉網,等到一網上來,人人氣喘吁吁,累趴在甲板上,但心裡那個高興,撿了個寶嘛!
大海是一個巨大的寶藏,一年四季有捕撈不盡的小黃魚,大黃魚,烏賊,帶魚,烏侖,白鯧,海鰻鱺,紅膏蟹,青蟹,牙蝦,青蝦,竹節蝦,對蝦,滑皮蝦,紅蝦。有時候,還會網上來石斑魚,金槍魚,紅娘子魚,魷魚,小鯊魚等等。
但捕魚有季節,也叫汛期。似乎,海里的生靈也知道錯峰錯時錯節,不是擠在一個時候趕趟,而是安排好時間,小黃魚是在三四月份的春季,大黃魚不甘落後,緊趕慢趕排在五六月份的夏汛,這個季節段,同時也是烏賊,鰳魚,鯧魚的旺季。秋訊是海蜇汛,由南至北分散漂浮於整個舟山漁場。冬訊是帶魚,梭子蟹和鯧魚汛,先發於舟山北部佘山洋,再由北至南洄游到嵊山漁場,洋鞍漁場和漁山漁場。
阿虎喜歡食蟹,什麼紅星梭子蟹,三疣梭子蟹,銀光梭子蟹、矛形梭子蟹、擁劍梭子蟹、纖手梭子蟹、薄氏梭子蟹等,捕撈上來後,放鍋裡清蒸,肉質潔白,膏體豔紅,肥美鮮爽。直接用鹽醃製,就是寧波人最愛的紅膏熗蟹。
一年四個季節,十二個月份,各類魚分批去趕集,去朝聖,多得像草原上野火燒不盡的花草。所以,捕魚人也把各種各樣的魚一律叫做魚草。今年魚草旺,或者,今年魚草不興。草不是賤,而是多,太多了。
晚霞落滿西天,海上像塗了一層紅粉,波光瀲灩,絢麗無比。阿虎出海已經是第三個年頭,14歲生日一過,他阿爹大漁徵求張銀靛意見,張銀靛說,張家子孫滿14歲就要上船學捉魚,捕撈也是一門藝術。
阿豹剛滿14歲,還有四個夥計也是這個年齡,都是阿虎所住的大道頭海濤街左鄰右舍。船工小夥伴中,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叫旺財,因為滿臉雀斑,活潑好動,大家叫他旺財斑,學名寧旺財;丁猴大名丁家宜,他外公最早跟張銀靛是一條船上的,因為長得黑黑瘦瘦,大家都叫他丁猴,為人話語不多,性格有點悶;白白胖胖的綽號叫白鰻鱺,為人聰明,水性特別好,一個猛子下去,可以半天不浮出水面,但這是在甬江裡。還有一個柳知雨,大漁認為雨字不好,改成知魚。
阿虎還有一個弟弟叫阿豺,13歲,跟阿虎一樣,長得高高大大,過繼給上海的二阿大,住在上海南市四牌樓。阿豬剛11歲,送到寧波永新鮮貨行學徒。張銀靛的想法是,一家人都在一條船上,幹活是心齊了,但萬一有個事,都去見龍王,一個家不但毀了,還可能絕後。做買賣的都知道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一家人也要像狗尾巴草種子一樣散開去。
阿虎的二阿大張大海在外國輪船上做機師,阿虎三阿大讀書好,在寧波永新鮮貨行做賬房先生,阿豬就是在他三阿大張大寶手下學記賬。
沒有發現魚群前,漁船上的船員都顯得鬆鬆散散,除了張銀靛把舵外,其他人整理漁網,浮標,繩索,忙完這些,可以閒坐休憩,也可以打打鬧鬧,瘋上一陣子。或打個盹,養養神。
因為海上沒有航標什麼做指引,在茫茫大海上行船,船老大要靠羅盤定方位,靠辨認沿途島礁確認航線。而阿虎的主要職責是觀察魚群。
突然,阿虎發現海面上有異樣,他趕緊跑到甲板上,趴下來,耳朵貼著甲板,仔細傾聽。一開始,阿虎只聽到海浪拍打船底的“砰砰砰”聲,漸漸,他聽到隱隱約約的“咕咕咕”叫聲,聲音幽幽的,彷彿來自遙遠的星際,來著深邃的宇宙。慢慢的,響動越來越大,像過年廟會上嘈雜的聲浪,接著,這聲音由遠而近,由一片嘈雜變成一種整齊嘹亮的合唱,“咕咕咕,呱呱呱,咯咯咯”。阿虎確定聲音來自船頭前方一海里之遠。他猛然站起來,衝著他阿爹張大漁大喊大叫道,阿爹,魚群,大黃魚群,在正前方偏東一海里之外。大漁一聽,立即下令,下網,快,下網。一張大漁網,被四個夥計從船尾拋入海里。與此同時,張銀靛也下令降下主帆,舵輪打偏東,減慢航速。阿豹迅速衝到桅杆處,阿虎緊跟其後,倆人解開系在桅杆上的主帆繩索,落下主帆。阿虎又趴在甲板上傾聽,確認大黃魚群沒有改變行遊方向,又跳起來衝到船頭觀察。
遠處的海面,依然波瀾不驚,沒有絲毫變化。阿虎不放心,又跑回甲板,趴著傾聽。船底下傳來的聲音更加清晰,動靜也更大,“咕咕咕,呱呱呱,咯咯咯”。阿虎笑了,心裡暗想,不會錯,是一大群金燦燦的大黃魚。想到大黃魚,阿虎眼睛亮了,雖說魚價不如肉價,但一大網大黃魚,也是讓人垂涎千尺的。
突然,船速一下子慢了下來。阿虎奔到駕駛艙問張銀靛,阿爺,船怎麼慢下來了?張銀靛說,我也在琢磨。大漁說,大概是大黃魚進網了。阿虎說,這也太多了吧!張銀靛說,是啊,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倒擔心漁網會不會被脹破。話雖這樣說,但阿虎卻看見他阿爺的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高興。
騎鯨號藉著風力,慢慢偏東向前行駛,但速度明顯慢下來。張大漁突然大喊一聲,起網。於是,除了張銀靛繼續把舵,七個人一齊上陣,兩人在絞盤機這裡拼命搖絞盤收網,還有五個人二二一字排列。阿虎一個人正對著船尾,大漁喊口令,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但無論怎樣用勁,都沒有把漁網拉上船。
浸沒在海里的漁網,翻江倒海般攪動著,漁網裡一片金光閃閃,海面上暗紅色的光波閃爍,絢爛無比。更讓阿虎激動的是,漁網裡的大黃魚,好像正在進行最後的狂歡,翻騰著,穿梭著,發出“咯咯咯,呱呱呱,咕咕咕”的叫聲。這一條條金黃色的魚,彷彿就是一條條金錠。但他知道,只有魚網被拖出海面,拉到甲板上,放到魚艙裡,才是魚獲,現在還不是,所以,他格外的用力。
張銀靛鎖住舵輪,也來拉網,八個人都在用力,其中力量最大的是張大漁,四十來歲年紀,其次是阿虎,寬大的白短褂裡面,是他健碩的身軀,虎背熊腰,力量無窮,但外表看不出來,臉是狹長型的那種,看上去沒有幾分力氣。其實,一個人有沒有力量,看頸肩這裡,頭頸與肩膀像山一樣連在一起,就有力量,如果脖子細長頂著一顆腦袋,多半是沒什麼力氣的。阿虎下面是他阿爺張銀靛,近六十的人了,精力和體力開始下降,但餘力還在。還有五個是少年,有爆發力沒有耐力。人和漁網僵持著,幸虧,一開始,大漁就讓阿虎把漁網的麻繩纏在桅杆上,再加上絞盤上的繩子,有了雙保險,大家可以歇歇氣,而不至於滑落到海里。
等到太陽差不多落到海里,西天也暗沉下來,漁網還是沒有拉上船來。大漁一直擔心網破魚逃,想放棄這一網魚獲,但張銀靛不同意,吼著說,這是龍王爺饋贈的禮物,怎麼能輕易放棄,萬一觸怒了龍王爺,往後網網落空,誰承擔這個責任。阿虎說,阿爺,阿爹,不如就這樣拖著,等我們吃飽了,力氣回來了,再拉上來不遲。再說,夜裡捕獲的大黃魚顏色金黃,現在馬上拉上船,見了亮光就變色了。
張銀靛斬釘截鐵地說,實在拉不上來,就讓騎鯨號拖著漁網回鎮海,到了碗裡的魚,不能游回大海。
2
正當大家議論如何處置這一網大黃魚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暮色蒼茫中,一艘兩頭翹悄悄靠上來。兩頭翹是一種小船,單桅,長不足10米,也有漁民叫它二丈五,一般很少出現在浩瀚的大海上,平時多是掛在大船上備用的,有事了放下。
兩頭翹悄無聲息貼近騎鯨號,六把抓鉤一甩,麻利地勾住騎鯨號船舷,然後一個個跳上甲板來。等張銀靛發現這些把辮子纏在脖子上,手握大刀的不速之客,已經遲了。
對於這種不請自來的海上之客,漁民中有一句專門稱呼——“海賊”“搶犯”,也有叫這些人為“水上長毛”、“海匪”、“落殼”或“綠寇”的。
海賊殺人越貨,無惡不作,遇上搶犯海匪,輕則傾家蕩產,重則葬身魚腹。
爬上騎鯨號的六個海賊,個個凶神惡煞,他們跳上騎鯨號後,手握大刀,壓低身子,警惕地防備著對方反攻。阿虎見他們年齡有大有小,個頭不高,體格也不是那種結實有力的樣子,想跟他們拼了。他阿爺張銀靛站出來說,這一網魚撈上來,都給你們。
一個海賊頭目樣子的說,魚,船,人都要。說完一努嘴,兩個三十來歲的搶犯衝上來,一個把大刀架在張銀靛頭頸上,一個抓住阿豹。那頭目又說,所有人,相互都給捆綁上。大漁說,不要傷害孩子,我們自已來。
接下來,大漁和阿虎,把騎鯨號上一船人——張銀靛,阿豹,旺財斑,瘦猴,白鰻鱺,知魚一個個捆綁好,最後,又把阿虎捆上。頭目讓手下檢查一遍,看是否綁個結實。最後,又把大漁捆上。然後往臥艙裡趕。等八個人都被趕下船艙,頭目開始找吃的。
騎鯨號有八個艙,六個大艙放冰塊,捕撈了魚也放在裡面。一個睡覺的臥艙,還有一個儲物艙。儲物艙下面儲存淡水,甲板上面放食物,裡面有爐灶,可以生火做飯,也可以在裡面吃飯。
由於傍晚前幾個小時,大家忙著撒網收網把漁網弄上來,並沒有準備晚飯,海盜見沒吃的,又跑到臥艙問誰是做飯的。阿虎說,是我。搶犯頭目見他年齡不大,臉龐瘦長,還帶點稚氣,最主要以為阿虎沒什麼力氣,就讓阿虎爬上來,解開他手上的繩索,讓他去儲物艙做飯。
平時出海,也都是阿虎做飯。一個是他勤快,另一個是他早熟懂事,肯為長輩分擔。當下,他到大艙里弄了一臉盆昨天捕獲的大黃魚,去頭去內臟,放雪裡蕻鹹菜一起燒,又清蒸十條冰凍白鯧。出海時,阿虎阿孃和他阿姆準備了四喜烤麩,油燜筍,黃魚鯗烤肉,油豆腐塞肉,紅燒鰻筒,七拼八湊湊成一桌。搶犯看見如此豐盛的一桌子菜,滿臉高興,又讓阿虎端到甲板上來。6個海賊聞到菜餚香味,個個直流口水。阿虎又拿出四瓶平時他阿爺阿爹喝的“醉百里”高粱酒和一盞油燈放甲板上,然後把手伸到搶犯頭目跟前,那頭目看上去是最年長一個,圓頭圓腦,模樣倒憨厚,但眼光兇狠。當下哈哈笑著說,說什麼,阿虎聽不懂,大概是說他吧。只看見眾海盜個個狂笑不止,接著,又看見頭目努努嘴,一個眼睛歪斜的海盜上前把阿虎綁上,又踢了阿虎一腳,吆喝著趕往關押眾人的臥艙。這時,一個海盜不知說了什麼,本來是往臥艙走的,又折回到剛才做飯的儲藏艙。
阿虎被關進儲藏艙後,隔著船板能夠聽見6個海賊在甲板上撒野般猜拳罰酒,吃吃喝喝鬧騰,動靜很大。其間,那個眼睛歪斜的海盜跌跌撞撞下到儲藏艙檢查,看見阿虎雙手反綁坐在船艙裡,上前踢了他一腳。阿虎扭轉過身,讓他看反綁的雙手。那人背上橫插著一把錚亮的大刀,昏暗的油燈光下,刀身閃閃發亮。阿虎看見他一隻眼睛歪斜的厲害,平添了一種弔詭,也增加了幾分兇相。斜眼見阿虎這麼自覺,突然用阿虎聽得懂的話說,你個小歪,下飯燒的不錯,是我吃過最好的,等會兒我送你上路時,給你一個痛快。阿虎說,你現在就來一個痛快的,還等什麼?
海賊斜眼愣了一下,打著飽嗝說,哦!然後含含糊糊對上面說著什麼。上面又是一陣鬨笑,接著,那頭目說了什麼。斜眼身子挺直,恭恭敬敬回答,老大,保證毫髮無損。上面又一陣鬨笑,有一個人打著飽嗝說了句什麼。斜眼朝上吐了一口口水,嘴上卻說,保證不碰小歪屁眼,留給老大用。說著,又吐了一口口水說,兄弟們盡興,小的在下面盯著呢!
甲板上的海賊,大概聽到下面有人看守,更加放心吃喝,碰杯,嚎叫,嬉鬧,猜拳,肆無忌憚瘋鬧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甲板上的鬧騰漸漸稀疏,動靜小了,說話聲音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終於,響起了合奏一般的呼嚕聲……
海上永不平靜,每時每刻都是嘩嘩的浪湧聲,呼呼的風聲,偶爾還有海豚躍出水面,落下時發出的濺落聲。一開始,阿虎隱隱約約聽到甲板上海盜的高聲說笑,鬧騰,但聽不清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阿虎從小聽阿爺說,這一帶海面上,有很多海賊搶犯、落殼或綠寇,都是窮地方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更早的時候,還有倭寇。倭寇也是海賊,不同的只是從東洋來到中國沿海搶劫的。長毛鬧事時,海上也有長毛,鎮海大校場處決過抓到的海賊搶犯,一個個看上去像窮苦人,穿的破破爛爛,衣不遮體,但宣佈的罪狀,又無一不是手上沾滿血債的。
阿虎去看過行刑,那些海賊海匪反綁著雙手跪在地上,頭頸前傾,露出髒兮兮的頸脖,劊子手像砍瓜一樣,手起刀落,一刀一個,痛快淋漓。那砍下的頭顱連帶辮子滾落一邊,有的還睜著眼睛,看著四周。頭頸處的肌肉抽搐著,鮮血噴射出很遠。
讓阿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已經剪辮子了,這些海賊搶犯怎麼還留著長辮子,他們是哪裡人?
阿虎背靠著船板低頭坐著,腦子裡盤算著怎樣脫身,怎樣救出他阿爺阿爹阿豹和四個小夥伴,他們不能死,要死也是海賊死。可是,怎麼才能做到呢?只有海賊們吃飽喝足呼呼大睡後,機會只有一次。阿虎沒殺過人,平時想也不敢想,但事到如今,他別無選擇,漁船,人命,他阿爺,阿爹,家裡還有阿太和姨太婆,阿孃,阿姆,還有四個小夥伴的四個家庭,都捏在搶犯手裡,同樣也系在阿虎手上。
阿虎不擔心殺人後會受到老天懲罰,他是被逼的。自已不是殺人,而是救人。因為被人殺,張家就亡,而如果搶犯死,張家和四個家庭就存活下來。生死關頭,阿虎選擇活著,活下去。
阿虎對自已的漁船瞭如指掌,有一次出海,他把半截木匠鋸條釘在吃飯桌子的凳腳上,上面用東西遮蓋住。他阿爹問他,你這是幹什麼?阿虎說,怕到時候需要鋸點什麼,找不到鋸條,不如釘在凳腳上。好在位置隱蔽,不會傷到人。但讓阿虎料想不到的是,當時無意為之的一件小事,卻讓他有了脫身的可能,也有了挽救船上八個人性命的希望。
阿虎做完飯,被鎖進儲存艙時,就是坐在釘有鋸條凳腳這裡,他曾經想過先把麻繩鋸斷,但他覺得時機不成熟,會耽誤大事。所以選擇仍然反綁著手,坐在鋸條這裡。那個斜眼搶犯下到儲藏艙時,第一個動作,果然就是檢查阿虎手上的繩子,看見繩子綁的結結實實,才放下心來,告訴甲板上的同夥,大概就是沒事兒什麼的!
那個被頭目支使到儲藏艙看守的斜眼,坐在離阿虎幾步遠的地方,中間隔著一張吃飯桌子。一開始,斜眼還卷著菸葉抽菸提神,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阿虎,今年多大了?阿虎說,十六歲。斜眼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跟著我們老大母國森在海上到處遊蕩了。阿虎懂“遊蕩”的含義,就是四處搶劫。心裡想,他也一定殺過人,都是像我們這樣本分的捕魚人。想到這裡,阿虎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恨意。那人警覺地盯著阿虎,但酒力不斷上來,斜眼先是努力睜大眼睛,慢慢地,眼皮越來越沉重,就像一個人用肩膀頂著巨石,漸漸力不能勝。斜眼能夠睜開眼睛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剛閉上眼睛,突然驚醒過來,嘴上含糊不清地叫嚷著“哦,哦”,然後噼噼啪啪打自已的臉,又掙扎著欠身看阿虎。看見阿虎閉眼枯坐,好像放心了。如此幾次三番,終於不敵酒力,身子一歪,側仰著睡起大覺來。
阿虎見狀,趕緊把麻繩貼著鋸齒來來回回磨,好幾次手一歪,鋸齒割到肉,痛得他齜牙咧嘴,又不能發出聲音。
阿虎一邊悄無聲息鋸著綁手的麻繩,一邊心裡想,搶犯在儲藏艙裡喝酒也不錯,為什麼要跑到甲板上?平時他做好飯菜,他阿爺、阿爹,阿豹,還有4個小夥伴,都是輪流到船艙裡吃飯喝酒。能喝酒的,當然是大人,但有時候幹活累了,他阿爺也會給大家斟一小盅酒,寧波人家善待家裡男丁。
但阿虎很快就恍然大悟,那頭目是個戒備性極強的人,擔心他們在儲藏艙裡吃吃喝喝,萬一艙門被關上鎖死,出不來,所以選擇在甲板上喝酒快活。甲板上地方開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有一個施展餘地,再說,在空曠處,想要近身有一定難度。
這樣磨磨停停,不消十來分鐘,阿虎已經鋸斷手上的麻繩。他偷偷抽出麻木的雙手,靜坐著一動不動,耳朵傾聽著斜眼如雷的打鼾聲。然後,悄悄起身,匍匐著來到斜眼跟前,見斜眼側仰著大睡,立即近身上前,毫不遲疑地從他背上抽出錚亮的大刀。
儲藏艙點著一盞油燈,光線幽暗,時不時跳動一下,阿虎看準斜眼的頸脖位置,他是看到過大教場劊子手砍人頭的,刀砍的地方在頭頸中間,昏暗中,阿虎估摸著這個部位,手起刀落,斜眼的人頭已經滾落一邊,血一下子噴射除了。
阿虎著滾落一邊的斜眼腦袋,一時不知所措。幾秒鐘前,斜眼還在睡夢中,做著搶劫成功的美夢,或者是家人團聚的夢,現在,滾落一邊的頭顱是不是還在做夢,阿虎不得而知。阿虎不敢看那顆腦袋,也不敢看呼嚕呼嚕噴射著血沫的頸脖,沒有了腦袋的頸脖,看上去很猥瑣。頸脖以下的身體還在抽搐,兩隻手往上伸展,胡亂抓摸著,大概是想找到已經不存在的腦袋。
但這僅僅是剎那間的事,很快,斜眼抽搐的身體不動了,往上摸舉的雙手,垂落在肩膀兩邊。阿虎自個兒喘息著,巨大的後怕,讓他恍如是在夢境裡。但沖鼻的血氣,濃郁的血腥味,又讓阿虎知道自已不是在做夢,剛才用盡全身力氣的這一刀,是真實發生的。斜眼被自已殺了,為什麼殺,因為騎鯨號被海匪搶劫了,斜眼是看管自已的海盜,儲藏艙上面的甲板上,還有另外五個海匪搶犯,自已阿爺,阿爹,還有阿豹,寧旺財,白鰻鱺,丁家宜,柳知魚被鎖在臥艙裡。
阿虎突然清醒過來,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殺人,自已不血刃斜眼,斜眼也會毫不留情地殺了自已,還有騎鯨號上其他人。不同的是,現在是自已逮到了機會,先動手了。接下來,還有上面幾個海盜要解決掉。
想到這兒,阿虎又鼓起勇氣,壯起膽,他狠狠踢了斜眼一腳,又學著他的樣,“呸”的一聲朝他屍體吐了一口口水。然後,像拎一隻雞一樣,膽壯氣豪地揪住斜眼的長辮子,拎著那顆血淋淋的腦袋,爬到艙口。坐在木臺階上,悄悄頂開一條縫隙,幸虧沒有上鎖。然後,阿虎靜靜觀察甲板上的動靜。
甲板上天黑昏暗,昏暗有昏暗的好處,阿虎可以隱身,但不足是看清搶犯位置也難。好在,阿虎躲在艙口裡,可以細細觀察,慢慢地,阿虎看清海匪的位置,也看清那5個人都喝的迷糊了,東倒西歪,或躺或坐。躺著的,像死豬一樣四仰八叉橫在甲板上沉沉大睡。坐著的,卻不容易看清是睡著還是醒著,也許是半睡半醒那種。
阿虎很快想好動手方案,第一步,先解決掉兩個手上握著大刀坐著的,這兩個人直接對自已構成危險,必須先解決。然後,可以慢慢處理那些睡得死死的搶犯海盜。
想好計劃後,阿虎左手提著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右手握著大刀,走上甲板。他自已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提著一顆血淋淋的腦袋,是給自已壯膽,還是威懾搶犯。
阿虎先來到左舷板,那裡有一個搶犯背靠舷板,仰頭坐著,阿虎把大刀往他裸露的脖子上用力一抹。瞬間,那海盜脖子上的血像泉眼裡的水一樣咕嚕咕嚕噴冒出來。昏暗中,阿虎似乎看到那搶犯滿臉驚恐,一邊張大嘴想喊,一邊用手去捂脖子,但很快就抽搐著橫倒一邊。阿虎不敢懈怠,又按事先計劃好的走到另一個斜坐著的海匪身邊,也是用力一抹。斜眼的大刀鋒利無比,就這樣用力一抹,幾乎割了半邊脖子。
那頭目半睜著眼睛,嘴巴也是半開半張,呼哧呼哧吐著氣。阿虎聽過說書,知道張飛也是怒張雙目躺睡的。但他忌諱那頭目把辮子纏在脖子上,抹的話,找不準地方,砍的話,擔心一刀下去,砍在辮子上,殺不死頭目。所以先摸到一個獨自醉倒在船頭的細高個兒身邊,上去就是用力一抹,這一抹,差不多把氣管血管全割斷,斷裂的管子裡呼嚕呼嚕冒著血沫,還有那人垂死的喘氣聲。阿虎殺得眼紅上癮,他心想,抹比砍更利索,砍要用狠勁,弄不好,刀口卡在骨頭裡還礙事,抹就乾脆了,把刀往搶犯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一拉,剩下的就是海匪自個兒垂死掙扎。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脖子一抹見閻王。
阿虎想,真沒想到,刀抹的速度,比大校場砍頭還利落。但又一想,砍頭有儀式感,大刀高高舉起,那威懾力多大,接著銀光一閃,刀落頭斷,血沫飛濺,太有儀式感,威懾感了。而用刀抹,顯然有一種曖昧不清感覺。
抹完細高個兒,阿虎轉身朝旁邊走去,誰料到,躺在甲板上的搶犯,突然直挺挺坐了起來。阿虎大吃一驚,倆人面對面看著,彼此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在這發怔的幾秒鐘內,阿虎舉刀就砍,那搶犯彷彿突然清醒過來,爬起來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叫,也不知道叫喊什麼,一剎那,阿虎懷疑這些是異邦人,倭寇再世,講的都是鳥語。
阿虎雖然聽不懂鳥語,但意思無非就是殺人啦,救命啊之類。阿虎想,你還喊救命,你搶劫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人家是什麼心情。一邊這樣想,一邊緊追其後,揮舞著手上的大刀,那海匪逃到船頭這裡,無路可逃,下面是漆黑的大海,後面是橫刀立馬的阿虎。那海盜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突然返身衝向阿虎,試圖從一邊奪路逃命,但腳步踉踉蹌蹌,嚇癱了。阿虎估摸著他逃命的路徑,橫刀過去,砍在他腰上,那海盜一個趔趄,捂住刀口跪倒在地。阿虎上前一步,朝他後頸脖就是一刀,像砍西瓜一樣,砍下整個腦袋。那海匪保持了幾秒鐘的跪姿,然後身體像安裝了彈簧一樣,往前彈射出去。
最後只剩下一個海匪頭目,那頭目大概聽到了響動,一下子驚坐起來,阿虎也不言語,一個箭步上前,拎著那顆腦袋給他看。那頭目惶然無措地看著斜眼的腦袋,好像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阿虎也懶得說什麼,扔掉腦袋,雙手握刀,就往下劈,這一刀集中了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力量,爆發力之大,以至於一刀下去,從天靈蓋直接把腦袋一劈為二,可見阿虎手勁力道。那一分為二的腦袋,一半一半各垂一邊,有一種滑稽感。也就眨眼功夫,六個海匪搶犯強盜,已經從酒足飯飽的酒鄉,迷迷瞪瞪奔赴地獄,去閻王殿報到了。
殺完搶犯,阿虎第一個想法就是去解救他阿爺阿爹胞弟和四個小夥伴,但他的力氣已經耗盡,渾身劇烈地顫抖,海風吹來,寒顫不止,舌幹口苦,大口喘氣,嘴上還發著一種怪聲音。
阿虎像野狼一樣仰面朝天,發出嗷嗷的叫聲。這樣嚎叫了一陣子,他才晃晃悠悠彷彿醉酒一般走著。地上厚厚一層黏黏稠稠的的血,阿虎滑了一跤。這一跤,正好摔在剛才被他扔掉的斜眼腦袋邊上,慘白的月光下,斜眼睜著眼睛,眼光暗淡,沒有神采。阿虎對著斜眼腦袋說,不是我拎著你,就是你拎著我。誰叫你們爬上張家的騎鯨號,我不殺光你們,你們就要殺光我們。說完,阿虎躺在血泊中,拽著辮子用力甩起來,甩了幾圈後,猛地一鬆手,那顆腦袋一下子飛向天空,然後落到海里。
阿虎支起身子,對著大海吼道,你這個天殺的海匪搶犯強盜,從海里爬上來,滾回海里去。
由於用力過猛,阿虎肘子打滑,撲通一下倒在甲板上。但他感覺不到一點疼痛,只是被血腥味燻得想嘔,身上全是血,他用手抹臉,臉上也塗滿了血。他躺在甲板上,身邊全是海匪的屍首,半個多小時前,他們還大口喝著酒,狼吞虎嚥吃著肉,沉浸在把騎鯨號連船帶人和魚獲佔為已有的快感之中。現在,那一顆顆充滿憧憬的腦袋,不是一分為二,就是吊在脖子上,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已的身體。
阿虎躺著想著感慨著喘息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猛然想起他阿爺阿爹阿豹他們還被鎖在臥艙裡,擔心著下一秒的命運。於是,阿虎顫顫巍巍想站起來,但腿腳不聽使喚,爬不起來,手劇烈顫抖著,兩腿也像發過高燒一樣打著顫,軟的像棉花,口乾舌燥,渾身癱瘓無力。
阿虎躺在甲板上,躺在腥臭的血沫裡,眼睛惺忪睜不開,他真想美美睡上一覺。忘記這一切,忘記騎鯨號,忘記海盜,忘記自已殺人。他靜靜地躺著,有一剎那,他感覺自已睡過去了,彷彿睡了一個世紀,幾百年,卻又猛然驚醒過來,清醒過來,恍恍惚惚覺得大概只有一秒鐘,他想到他的阿爺,阿爹,阿豹,他的小夥伴。他卯足了勁,朝著浩渺的大海拼命吼叫幾下,似乎要把吸進胸腔裡的血腥氣全部吼出來。然後,他晃晃顫顫站起來,搖搖晃晃走著,走到臥艙門口,又癱軟下來,依著臥艙門,扭動鐵鎖,卻沒有力氣砸開它。
3
大漁坐在船艙樓梯口,這個位置是抵擋從甲板上下來海匪搶犯的第一守衛,雖然大漁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但為了家人,就是死了,也要用頭,用肩膀抵擋它幾秒鐘,幾分鐘。聽到上面的聲音,大漁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上面突然又沒有動靜了,隔了一會兒開始晃動鐵鎖。
大漁猜不透怎麼回事,難道搶犯海盜喝醉了,找不到鑰匙。沒有鑰匙,他們就能多活幾分鐘。大漁明白,在茫茫大海上,希望有別的漁船經過這裡,看見騎鯨號有難來解救,可能性為零。一個是海上遇見別的船隻機率太低,船在大海上,就是滄海一粟,一慄跟另外一慄碰在一起的機遇,就像一顆星星撞上另外一顆星星一樣渺茫。第二個是搶犯海盜有六個人,手上又有大刀,真的有漁船來搭救,也不一定能勝。弄不好搭救者還要賠上人命。為了素不相識的人搭上自已的性命,可能性太小。想到這裡,大漁心裡充滿了絕望。
阿虎在臥艙上面,喘息一會兒,感覺力氣又回來了,於是拿著大刀,用刀背砸鎖,一下,兩下,三下。鐵鎖掉了下來。
阿虎開啟臥艙門,把頭伸進去,一邊叫嚷道,阿爺,阿爹,是我,我來救你們了。臥艙裡傳來大漁的聲音,是阿虎嗎?你喉嚨小一點,不要讓搶犯海匪聽見。
阿虎說,阿爹,搶犯海盜都被我殺了。他阿爺問,殺了,你一個人殺了幾個?阿爺的聲音充滿了疑惑。
阿虎肯定地說,阿爺,搶犯海盜全部被我殺光了,我報仇雪恨了。一問一答間,他阿爹掙扎著爬上來,第一眼看見阿虎血淋淋的臉龐,嚇的一個哆嗦,嘴上喊著“血,血,血”,一邊說,一邊身子本能地縮了回去。阿虎叫了一聲,阿爹,不要怕,不是我的血,是搶犯海盜的血!他阿爹彷彿剛做夢甦醒似的回過神來,看見阿虎手上提著一把大刀,又看見阿虎騰出一隻手來。
於是,大漁背轉過身子,讓阿虎砍斷麻繩。阿虎還是用刀抹,麻繩不粗,費不了多少力氣。但他阿爹心急,催著他說,快點,快點,搶犯海匪要來了。
阿虎說,阿爹,搶犯海盜都去見閻羅大王了。
張銀靛也湊到艙口,掙扎著站起身來。阿虎叫了一聲,阿爺,都過去了,都結束了,海賊全死了。
阿虎很快弄斷他阿爹的繩子,他阿爹接過阿虎手上的大刀,幫他阿爺弄斷繩索,阿爺又去幫孫子阿豹弄斷,一個一個解放出雙手。接著,他阿爹第一個爬出臥艙,然後是他阿爺,餘下的人,劫後餘生般的一個個紛紛爬出船艙,好像慢了一步就危險了。
張銀靛到了甲板上,看見五具屍體,詫異地問,還有一個海賊呢,跳海了?
阿虎說,阿爺,都在了。大漁數了數只有五具,也說,不對,只有五個……死人。
阿虎這才想起儲藏艙裡還有一個,於是說,哦,對了,還有一個在儲藏艙裡。
張銀靛聽了,舌頭打結,聲音激動得顫抖地說,阿虎,我的好孫子,你救了張家啊!
阿豹撲上來抱住阿虎,叫了一聲阿哥,你救了我們。其他四個小夥伴也爭前恐後地圍上去,抱住阿虎,你一聲我一句嚷嚷道,阿虎哥,你是英雄,你是大英雄。
阿虎說,阿爺阿爹,是這一網魚救了我們。
張銀靛不解,問道,這跟魚有什麼關係?
張大漁也說,是啊,這跟一網魚有什麼關係?
阿虎說,我燒菜做飯時,搶犯海賊準備開船,但拖著這網魚跑不動,所以他們決定先吃飯休息,吃飽了再說。他們還打算等到天亮,啟航去附近一個島,那兒是他們的臨時錨點。眾人這才明白阿虎說這話的意思。
這時,張銀靛似乎想起什麼,驚恐未定地說,趁天黑,大家把甲板上,船艙裡的屍體處理掉。
大漁應聲說道,對,趁天黑把船弄乾淨,不要留下一點痕跡。
於是,阿虎和他阿爺,阿爹,還有旺財斑,知魚一起動手,把甲板上的五具屍體拋入大海。阿豹和瘦猴,白鰻鱺拿了木桶,打了海水,下到儲藏艙裡抬屍體,擦洗血跡。小小的船艙內,地板上,木板壁上,餐桌腿上到處都是血,血腥味沖鼻難聞,瘦猴丁家宜和白鰻鱺被燻的要嘔,哇哇捂著嘴跑到甲板上。張銀靛見狀,找來布條,又找到高粱酒瓶,可惜,瓶子空了,勉強倒出來幾滴,瘦猴說,阿爺,我不喝酒,不用了,不用了。白鰻鱺說,給我吧。倆人用布條遮住口鼻,復又下到儲藏艙清洗血漬。
阿虎和他阿爹大漁跑到兩頭翹上,翻箱倒櫃,挑值錢的留下。結果找到銀子三錠,金戒指一個,銀鐲子一個,玉佩一個,綢緞半匹,還有一個身份牌,上面寫著船主的名字,母國森。
阿虎想起斜眼說他從十六歲開始跟著老大母國森四處遊蕩,可見此言不妄。另一方面,也說明這些年來,兩頭翹這些搶犯海盜,幹過不少劫船殺人的勾當,積攢下這些金子銀兩。只是,誰知道這些金銀上面,沾了多少無辜漁民的鮮血。
大漁和阿虎把金銀珠寶留下,其餘不值錢的不要,最後直接鑿穿船底,看著兩頭翹連同母國森身份牌一起,慢慢沉到漆黑的海底。
等到東方既白,天色放亮,騎鯨號甲板已經被清洗得乾乾淨淨,儲藏艙也煥然如新,彷彿夜裡那段時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個幻,沒有搶犯海匪劫船,沒有阿虎血刃海盜。如果一定要留下記憶,那是搶犯在夢幻中消失了,被大海吞噬了。人們平時吃魚,人死了拋到海里,又成為魚的食物。
但一切又微妙的顯得不一樣,平時幹清洗雜活時,阿虎和大家打打鬧鬧,說說笑笑,但現在,大家都悶聲不響,彷彿心上壓著石頭,連張銀靛的神色也變得凝重,坐在駕駛室裡,眼睛茫然地看著大海。
平時,一日三餐都是阿虎做的,尤其是清洗甲板,船艙什麼時,阿虎先去準備飯菜,但這時候他根本不想動彈,身體靠在舷板上,像是在看海,又不像是,眼睛裡空無一物。大漁悄悄去弄了幾盆清蒸黃魚,又找出一缽頭筍烤花生,燒了一鍋飯,然後招呼大家吃早飯。大家木然機械地輪流到儲藏艙吃飯。
阿虎是最後一個到儲藏艙吃飯,大漁跟他說,金戽,你做的對,他們是海匪海盜,殺人劫船,無惡不作,你不僅救了自已,救了張家,也救了大家,救了你寄爺寄爹。
阿虎聽到最後一句話抬起頭來,他不明白這件事,跟他寄爺寄爹有什麼關係?
大漁說,騎鯨號是租借陳家的,是你寄爺的財產,被海盜海匪搶走了,這損失是陳家的。
阿虎突然哭了,嗚嗚咽咽問,阿爹,我有罪孽嗎?
大漁想也沒想,斬釘截鐵地說,金戽,老天在上,你不但沒有罪孽,你還積了德。
阿虎問,為什麼是積德?
大漁說,懲惡揚善,天道公理,哪裡來的罪孽。你救了大家,保全了這麼多家庭,不是積了大德嗎!
阿虎似乎懂了,心裡也稍微有點解脫。
早飯後,大漁讓阿虎和阿豹,知魚幾個人升起主帆,橫帆。騎鯨號是三桅船,掛上橫帆,風力大的時候,一小時可以跑上好幾海里。
張銀靛讓大家各自找地方補覺,寧波人認為,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睡補。尤其是年輕人,發育頭裡,睡好比吃人參還要補。
張銀靛年紀大了,睡眠少,繼續把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