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還沒說完,蘇輕芒便聽見身後一片喧鬧聲,回頭一看,已經不知道何時到了兩岸邊都十分熱鬧的一段河道。

船伕趕緊換了笑臉道:“好了二位客官,已經到了,您瞧,前面橋頭左手邊第一家,便是我們坪州最有名的酒樓,聚客樓了!哦對了,聚客樓最有名的是菱角河蚌湯,您二位可一定要嚐嚐鮮!”

說著,小船緩緩靠岸,歪爺便一個箭步跳上了岸,回頭對蘇輕芒道:“哎,小公子你付船錢啊!”

蘇輕芒回頭看見船伕正笑眯眯地道:“二百錢!”

他只得無奈搖頭,從腰間摸出一小塊碎銀遞過去:“有勞!”

那船伕一時間喜上眉梢:“多謝公子打賞!多謝多謝!”

蘇輕芒便要上岸,沒想到那船伕在後頭叫了一聲:“哎,客官,您給了這麼多,那小人再多嘴多給您個提醒。”

蘇輕芒停了腳,回過頭來:“什麼?”

“客官如果住店,千萬別去平安客棧。”

“為什麼?”

“因為,平安客棧,並不平安。”船伕的聲音小的幾乎要成氣音了,但是他臉上嚴肅的警示卻一點都不假。

他說完這些,便徑直划著船走開了

“你說,他說的這些,可信嗎?”蘇輕芒有些懷疑地問道。

歪爺笑笑,像是毫不在意:“走,邊吃邊說。”

兩人進了聚客樓,店內敞亮又精緻,一看便知道掌櫃一定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此時正值兩餐之間,並無什麼客人,只有兩三個明顯是外地人商客打扮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喝茶。

坐在櫃檯前打盹的夥計被兩人進門的腳步聲驚醒,連忙嬉笑著出門迎客,在蘇輕芒面前點頭哈腰地奉承:“貴客請進,貴客想吃點什麼?”

歪爺徑直走向了臨河的一處窗邊,與蘇輕芒面對面地坐下:“你們店內的招牌是什麼?”

夥計瞧了瞧二人的裝扮,一時間有點弄不明白他們的關係。

少年人錦衣華服,中年人粗布麻衣,看上去像是主僕一般,但是這少年人看起來便年少稚嫩,而這中年人率先做主說話,反倒像是長輩一般。

夥計不敢怠慢,連忙一邊低頭倒茶,一邊報菜名:“小店招牌是花雕醉鴨,竹筍珍珠湯,脆皮乳豬,粉蒸桂花排骨。”

“哦?”歪爺抬起頭,“就這些嗎?”

那夥計一愣:“就這些。”

蘇輕芒快言快語:“可是我明明聽說,你家最有名的是菱角河蚌湯。”

那夥計面上明顯愣了一下:“啊……沒想到,客官竟然是慕名而來的,這道菜,咱家原本是有的,只是,專做這道菜的廚子病了,許久未來,別人做的呢,又跟他不能比,故而我們掌櫃便先將這道菜給撤下來了,抱歉,讓您見笑了。”

歪爺擺擺手:“算了算了,既然廚子不在,那就先將你報上來的這四道菜做一份端來吧,我家公子已經很餓了。”

“是!小人這就去準備。”夥計說完,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蘇輕芒斜眼瞧他:“不是你家公子很餓了,是你很餓了吧。”

歪爺笑著搖頭:“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我不配稱作一聲公子?還是,你這個公子本人一點也不餓?”

蘇輕芒嘆氣搖頭:“哎,你剛才還說我像個小孩一樣,卻不知道,你這樣的口舌之爭,難道不像是一個小孩?”

歪爺不語,端起方才夥計倒的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一手把玩著茶杯,一邊朝著窗外看去,半晌,才低聲說:“誰還未曾年輕過呢?”

蘇輕芒看著歪爺雙目遠眺,一副回首往昔的模樣,不禁張了張嘴,想問問他有過怎樣的少年時期,便被上菜的夥計打斷了。

“來了二位,這是小店的招牌:花雕醉鴨,桂花粉蒸排骨,脆皮乳豬要現烤了才香,湯還不到火候,故而要晚一點上菜,二位可還需要些什麼酒嗎?”

歪爺點點頭:“有什麼好酒?”

夥計連忙上前道:“小店最有名的酒名為春風笑,二位可以嚐嚐。”

歪爺點點頭:“打一壺來。”

夥計聽命下去了,蘇輕芒這才問:“你不是已經不喝酒了嗎?”

歪爺笑笑:“是給你點的,我不喝,你又不是喝不起,我聞聞也不行?”

蘇輕芒不禁也笑起來:“你這人,真是無賴。”

兩人正說笑著,那夥計便將酒送了上來。

歪爺抬手便給蘇輕芒斟了一杯:“來吧,嚐嚐!”

說著便拿起筷子,伸向了那盤桂花粉蒸排骨。

蘇輕芒忽然就想起之前在絳仙樓時,歪爺幫那個小丫頭提籃子,還給了她一塊糕餅,說現在不是桂花盛開的時節,不然,那糕餅中放些桂花,會更加好吃。

“誒?看起來,你很喜歡桂花啊,這桂花蜜,應該是去年的桂花曬乾做成的吧?”蘇輕芒忍不住開口。

歪爺口中塞著排骨,點點頭:“嗯,倒不是我很喜歡桂花,是有一個故人,很喜歡。”

他含含糊糊地說著,將骨頭吐出來,眯著眼睛看著盤中黃澄澄的桂花,輕聲說:“這道菜真好吃,以前我還沒吃過這樣香甜的排骨,真想讓他也來嚐嚐啊……”

蘇輕芒跟著也吃了一塊,果真入口軟糯,絲毫沒有其他做法的油膩乾柴,桂花的香氣在口中彌散開來,回味無窮。

他抹抹嘴,也含糊不清地說:“那有什麼難的,這件事辦完了,咱們接你的朋友來一同再吃一次!”

歪爺笑著搖搖頭:“不用啦。”

“為什麼?”蘇輕芒用力嚥下嘴裡的肉。

“他已經死了。”

“這……”蘇輕芒有些尷尬。

正好,夥計又來了,端來了竹筍珍珠湯,蘇輕芒趕緊深深地嗅了嗅,抬手給歪爺盛了一碗:“來來來,喝湯喝湯!”

歪爺接過來,面上倒也沒有什麼悲傷:“多謝。”

這竹筍珍珠湯,是用冬筍切片,白蘿蔔做成珍珠的形狀,放在乳白色的魚湯中慢慢熬著,清香鮮美,十分爽口。

入冬天氣,即便是在江南,也擋不住那陣陣侵入骨縫的寒意。

但這一碗鮮香的湯入口,只感覺渾身上下都暖和了起來,蘇輕芒食指大動,又盛了一碗。

歪爺指指那杯酒:“你怎麼也不嚐嚐這酒?”

蘇輕芒趕緊端起來淺啜一口。

但他喝完之後,臉上的表情卻一言難盡。

歪爺趕忙問道:“怎麼了?”

蘇輕芒一臉狐疑:“這……味道好像杏花樓的冰堂春。”

“是麼?”歪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將那酒壺端過來仔細嗅了嗅:“好像,是有一點像。”

蘇輕芒又喝了一杯,點點頭道:“這味道,比冰堂春要更加軟綿一點,但是,整體有七八分像了。”

歪爺眉目一緊,便看見夥計端著脆皮烤乳豬走了過來,便連忙一把抓住:“小兄弟,問你一件事,你家這春風笑,一直都賣的很好嗎?”

夥計將手中的菜放到桌上,連連點頭道:“是啊,我家這春風笑,是前幾年回鄉的酒匠釀的,北方的那些達官貴人,據說很愛喝這種酒,這幾年來,一直都是春風笑賣的最好。”

歪爺點點頭便讓他下去了

蘇輕芒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不對?”

歪爺沒回答,而是表情僵硬地給自已倒了一杯酒,喝了。

蘇輕芒的話哽在喉中。

因為他看得出來,歪爺的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嚴肅。

見慣了歪爺市井無賴的模樣,此刻他這副凝神感慨的樣子,看上去還真的有了那麼一分正人君子的颯颯之風。

歪爺輕輕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對蘇輕芒道:“我出去方便一下,你慢慢吃。”

也不待蘇輕芒回話,他便大踏步地朝著那夥計離開的方向走了去。

蘇輕芒忍不住好奇,放下筷子,偷偷地跟了上去。

歪爺的腳步很快,沒到後廚,便已經趕上了那個上菜的夥計,蘇輕芒在後面聽他們對話,卻不甚清晰。

“……酒匠……可否一見……”

“何日……”

兩人交談了幾句之後,歪爺忽然回過頭來,目光凌厲,就像是準備戰鬥的野獸,嚇了蘇輕芒一跳。

“誰在那裡?”歪爺聲音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和平常那個市井嬉笑怒罵的無賴判若兩人。

蘇輕芒知道自已已經被發現,於是只好戰戰兢兢地站出來:“是我……”

“你?”幾乎是在瞬間,歪爺的表情就放鬆了,那一副油腔滑調的氣息又上了身,嘆了一口道:“是你啊?你幹嘛跟著我?”

蘇輕芒短短一個眨眼的時間,看了歪爺的兩副嘴臉,不禁有些心驚,只好硬著頭皮回道:“啊……我也想方便一下。”

歪爺回頭看了一下已經看不見身影的夥計,坦然笑道:“那一起?”

兩人同去同出,一路上都默默無語。

直到回到桌上,蘇輕芒才被脆皮乳豬的香氣給喚回了神,他見歪爺似在思考,沒忍住,問:“你想什麼呢?”

歪爺含糊不清地說:“我在想,今晚住哪兒。”

蘇輕芒點點頭,這是一個好問題,像他這種世家公子,自然是要住最上等的客棧的,尤其是,自從遇見了歪爺之後,他就沒踏踏實實地在舒服的床上睡過一個好覺。

於是他豪氣地拍拍歪爺的肩膀:“放心吧,有我在,我一定讓你住最好的店,好好休息,才能好好辦事嘛。”

歪爺看了他一眼,“多謝蘇小公子如此闊綽,不過,我今天,倒是想另尋一處地方。”

“你已經找好了?”蘇輕芒有些不信,“哪裡?”

歪爺懶洋洋地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說:“平安客棧。”

“什麼?”蘇輕芒的眼睛瞪得老大:“剛才那船伕不是說了嗎,平安客棧不平安,特地囑咐咱們別去住的。”

歪爺聽完,笑得更加神秘起來:“哎,這難道不會更加有意思嗎?平安客棧為什麼不平安?”

蘇輕芒還是不明白:“它平不平安,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歪爺嘆口氣:“來,我跟你好好說說,坪州一個月前出了怪事,好多人家都見了鬼,然後呢,江山閣就來調查此事,之後又有很多江湖俠士來到坪州,如果平安客棧不平安,那會不會……也鬧鬼呢?”

蘇輕芒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有道理!那秦宅那個樣子,是不是也是因為鬧鬼呢?這些鬼,都是同一個鬼嗎?”

歪爺的嘴咧得更大了:“是不是,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兩人很快將桌上的食物都一掃而空,不得不說,這幾道菜也確實擔得起招牌之稱。

吃完出門,二人便找路人問了平安客棧的方向。

平安客棧並不遠,繞過聚客樓,一直往北走就是,正在坪州的東北角處。

這裡似乎沒什麼建築,也沒有熱鬧的集市,只有幾處孤零零的小院子和矮房,也沒什麼人住。

蘇輕芒看著頗有些陰森的客棧大門,小聲問道:“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歪爺點點頭,一臉坦然:“來都來了,走,進去瞧瞧。”

蘇輕芒被他拽著就往裡走,總覺得不太對勁,這裡是客棧,是開門迎客的地方,但是這客棧的大門卻是緊閉著的。

蘇輕芒有點緊張地看看歪爺,暗中捏緊了拳頭。

倒是歪爺大大咧咧地上前,狠狠地拍起了門板。

“有沒有人啊?做不做生意啊?”歪爺將門拍得山響,幾乎都要將門拍散架了。

那門板忽然從裡面“砰”地一聲撞開。

被大力衝破的門板碎屑四處飛揚,兩人聞聲迅速向兩邊躍開,卻依舊被濺了一身的碎木頭。

蘇輕芒有些鬱悶地將身上的碎渣都抖下來,心中十分不爽,這些天跟著歪爺趕路,都好久沒有洗澡了,現在又兜頭來了一腦袋木屑和塵土,頓時心中就有點冒火了。

只是他的火氣還沒發出來,便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邊,那人臉上泛著青色,雙目呆滯,嘴唇泛白,雙拳下垂,關節上還留著些木屑。

蘇輕芒見狀,趕緊快速抖抖衣服,上前作揖道:“這位大哥,我和我家……哥哥,是來住店的,請問……”

蘇輕芒越問,聲音越小,只覺得眼前這人也不對勁。

而此時,那人像是聽到了蘇輕芒的話,緩緩地轉過頭,無神的眼珠子轉了轉,似乎在尋找蘇輕芒的位置。

“閃開!”歪爺忽然一聲驚呼,飛身而起,將蘇輕芒一把扯開。

而就在這個時候,那男人一記重拳便狠狠地朝著蘇輕芒方才站著的位置砸了過來。

拳頭帶過的勁風擦著蘇輕芒的耳朵過去,蘇輕芒只覺得耳邊“嗡”了一聲,不禁低聲驚叫:“天!好強的力道。”

說完這話,兩人再回頭去看那人砸到的地方,是蘇輕芒方才站著的臺階,石頭的臺階已經被他的拳頭砸出了一個深坑來。

歪爺將蘇輕芒拽到身後,抬頭盯著那個猶如青面殭屍的男人,緊緊地抿著唇。

而那個青面殭屍緩緩地轉動脖子,空洞無神的眼珠子彷彿又在搜尋他們的位置。

蘇輕芒低聲道:“這人,好危險啊……”

歪爺點點頭,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比劃了一下,示意自已過去,讓蘇輕芒不要動。

歪爺抬手側翻,衣角也帶動了一陣風,從青面殭屍的面前翻了個跟頭,引得那殭屍頓時就朝著他轉過了頭來。

歪爺俯身握拳,擺出了對戰的架勢,那殭屍扭動著脖子,又是一拳砸來,拳頭帶起的勁風比較方才更大,顯見的是那殭屍加大了力度。

蘇輕芒緊張得差一點要叫出聲來,又趕緊捂住了嘴。

歪爺一閃身便鑽進了平安客棧的大堂內,由於已經是傍晚,屋內又沒點燈,蘇輕芒站在外面,根本就看不見裡面的情況。

青面殭屍緊隨其後,追著歪爺衝了進去。

緊跟著,裡面傳來了一陣打砸聲,身體與桌椅的碰撞聲、歪爺的躲閃聲此起彼伏。

蘇輕芒只覺得自已呆站在門外,就像是一個懦夫。

自已總不能將歪爺一個人置於危險之中。

想到這裡,蘇輕芒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劍便衝了進去。

屋內已經被那青面殭屍砸得塵土飛揚,加之太過昏暗,蘇輕芒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於是只得揚聲叫道:“歪爺!?你在哪兒?”

伴隨著這一聲喊出,他似乎感覺到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緊跟著,自已的肩膀被一個有力的大掌握住,狠狠地拽到了櫃檯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