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沒理蘇輕芒,但是他的目光從面具後面投射出來,直直盯住了坐在地上還在喘著粗氣的歪爺,“這位兄弟,受傷了嗎?”
這時蘇輕芒才注意到歪爺還坐在地上,想起方才是他將自已護在了身後,不由得心中又湧上一層感激,趕緊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歪爺“呸呸”幾聲將口中的木屑吐出去,不回答男人的問話,反倒是抱怨起來:“這下手也太狠了吧,這扇屏風怎麼也要一百兩銀子了,太浪費了!”
葉夫人看了看碎了一地的木頭,有點心疼地抽了抽嘴角,又問了一遍:“你們怎麼來了?”
“啊!我們是找到了一些線索,想要再來請教一下葉夫人。”蘇輕芒滿臉謙和。
“什麼線索?”男人沉聲問道。
“你誰啊?”歪爺終於整理完了身上的木屑,臉上一層黑灰色還沒擦去,皺著眉冷冷地問道。
蘇輕芒聽他出言不遜,趕緊扯扯他的衣袖低聲說:“這可是江山閣的前輩,你說話客氣點!”
歪爺卻跟沒聽見一樣,依舊斜著眼瞥過去。
葉夫人的臉色卻冷了下來:“你們偷偷來我鋪子裡偷聽別人說話,下作!”
歪爺撇撇嘴,臉上的黑灰隨著他的表情抖動了幾下:“我們可沒偷聽啊,剛才不說了嗎,有事找葉夫人再問問,誰料想鋪子關著,我們只能從後門進來了。”
“那為什麼不找人通報?”葉夫人的聲音是之前沒有過的嚴厲。
歪爺攤攤手:“那就要問你傢伙計咯,估計一個個的聽說老闆失蹤了,都在偷懶吧!”
葉夫人的臉色徹底不好看了,剛要說什麼,歪爺卻眯起眼睛打斷了她:“我們有倒是有些線索,葉夫人有沒有興趣知道?”
葉夫人一愣:“真的?”
歪爺連連點頭:“真的啊!剛才不是說了嗎?有線索!”
那面具男人似乎也很感興趣:“哦?說來聽聽?”
歪爺卻十分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葉夫人,口氣十分無賴:“葉夫人是知道的,在這城中,我從不做賠本兒的買賣!”
葉夫人垂了眼瞼,嘆了一口氣:“什麼價錢?”
歪爺眼珠一轉,指了指地上的屏風,笑嘻嘻地說:“就……一百兩吧,葉老闆這個人,總歸不能比一扇屏風便宜吧!”
葉夫人咬咬唇,這話說的,她連還價都不好還,於是只得點頭:“行!不過,找到人之前,我只能付你一半,另外一半,找到人之後再給你!”
歪爺的笑聲大了些:“葉夫人果然是生意人,一點虧都不肯吃,行!我答應你!”
葉夫人咬著牙拿了一錠五十兩的銀子遞給他,歪爺毫不客氣地就收了,然後湊近了葉夫人,說了一句話——
“柳四小姐不妨回孃家瞧瞧。”
他這話一出,葉夫人頓時大驚失色。
葉夫人孃家姓柳,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碧波山莊柳氏一族。
只可惜,她是莊主酒後亂性與丫鬟所生,又是個女子,故而在山莊中的地位甚至不如主母的陪嫁丫鬟。
十多年前,柳莊主與江山閣交好,因柳家地處江南,那邊女孩子的模樣都是一等一的標緻,所以特地送了一批年紀尚幼的女孩子去江山閣做歌姬。
但江山閣在江湖中向來正氣森然,哪能如此大張旗鼓地收下這批女孩子,得這齷齪名聲?
於是女孩們到江山閣不久,便由當年的閣主江仲巖做主,有父母的原路送回,無父母的分派給各院做工,還有幾個幸運的,被江湖中一些世家認了幹閨女帶回去養著。
而當年的柳絮——今日的葉夫人——也在其列,按照柳家的排行來說,女子中她行四,年紀也最小,確實該算是四小姐。
只是這些往事秘辛,論理不會讓外人得知,所以當歪爺道出她的真實身份的時候,葉夫人頓時便如同晴天霹靂。
她驚慌地看了看面具男人,確定那男人並沒聽到歪爺說了什麼,這才又狠狠地盯著歪爺,聲音中帶了些顫抖:“你……別亂說! ”
歪爺聳肩:“葉夫人愛信不信,不信的話,我就走了!”
說罷,一把抓起蘇輕芒,轉身便走。
蘇輕芒原本還想要與那面具男人客套幾句,卻不成想又被歪爺拽走,剛要喊叫,卻沒想到這歪爺的力氣大得很,攥緊他的手腕就把他拖出了永豐典當行。
“你有病啊?”蘇輕芒終於忍不住了,“著急來著急走,什麼話也不說清楚!你明知道我想見江山閣的前輩,還非要把我拉走,對你有什麼好處?”
歪爺驚住了,似乎是沒想到他會生氣,沉吟了一下後便又用無賴的語氣說道:“蘇小爺挺有脾氣啊?”
“屁話!”蘇輕芒從小接受的都是最好的禮教,難得他第一次罵出了這樣粗鄙的詞。
歪爺看著他被氣紅的兩頰,忍俊不禁:“蘇小公子有脾氣是好事,年輕人有點脾氣才有出息,不過,你怎麼就能確定那人就是江山閣的人?”
蘇輕芒被他這樣一問,愣住:“不是說,江山閣來人嗎?”
第一次離開典當行的時候,夥計說了有江山閣的人求見,那與葉夫人會面的,只可能是江山閣的人啊。
歪爺戲謔地笑笑:“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承認自已是江山閣的人,不是嗎?”
蘇輕芒這才回過神來,的確,那個人確實沒有承認,甚至葉夫人也沒有介紹說他是誰。
歪爺看著蘇輕芒思索的眼神,補充:“葉夫人滿嘴謊話,不值得信任!”
蘇輕芒無語地盯著歪爺:“好像你也不怎麼說實話吧?”
歪爺昂起頭:“我敢對天發誓,我這人絕不說假話!”
蘇輕芒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想,市井小民,粗鄙無理,當下也不再想與他爭辯:“現在我們只要找到當初那個對胡奇下手的人,然後回顧一下當日他們的招式,測試一下他的力道,自然就能判斷是不是就是他們那日動手藏下的隱患了。”
歪爺連忙一拍巴掌說道:“那就要想法找啊,你想,現在咱們唯一知道的與那個義士接觸過的人,是不是就只有葉夫人了?”
蘇輕芒點點頭:“沒錯!”
“訊息這個東西,是要互換的,我方才給了她一個找丈夫的訊息,所以,她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找那義士的訊息。”歪爺笑得胸有成竹。
瞧著歪爺篤定的表情,蘇輕芒半信半疑,問道:“那我們現在去哪裡?”
歪爺瞧了瞧蘇輕芒:“去八方盟分舵,你帶著胡奇的屍體去找顧逢春,說明他真正的死因,若是不信,他們可以當面再驗,這樣,你就不算是直接踹死胡奇的真兇,當場洗脫嫌疑咯!”
“這麼簡單?”蘇輕芒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你還想要多複雜,你當時不是答應顧逢春,自證清白就行了啊!”歪爺奇怪地看著他。
蘇輕芒哭笑不得,的確,他只要帶胡奇的屍體去見顧逢春,便可以解釋胡奇之死的真相,其實只要撇清了自已的嫌疑,那他就可以從這個旋渦中跳出來了。
可是,他真的想跳出來嗎?
蘇輕芒抬頭看了看身形十分魁梧的歪爺,這人正眯縫著眼睛,挑著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已。
蘇輕芒抬起了頭,一臉認真地開口——
蘇輕芒:“我想查那個義士!”
歪爺看著他眼神中那獨屬於少年的耿直,無語嘆氣:“行。反正你錢都付了。”
二人又回到了絳仙樓後門的小院兒裡。
歪爺沒說話,徑直從那個能活動的小櫥子裡找出一個木質的匣子,從裡面拿出一套十分簡陋的文房四寶。
蘇輕芒湊過去一看,只見裡面是一沓泛黃的草紙,一支雜毛飛起的毛筆,還有半截磨條,一個豁了口的白瓷碗,一個核桃大小的印奩。
歪爺鋪開黃紙,研磨潤筆,抬筆便寫:
胡奇,男,年約四十五六;
身長七尺八寸,重約一百五十斤;
死因:心脈處陳舊血瘤狀淤積受鈍力衝撞破裂,致心血爆溢,血脈不通而亡。
需核查陳舊淤積之因,鈍力僅為誘因。
歪爺刷刷幾筆,寫得十分流暢,讓蘇輕芒大為震驚的是,他的字剛毅挺拔,並不似文人那般風雅,反倒是多了些鐵骨錚錚的味道。
蘇輕芒將那張寫了字的黃紙舉起來,將墨吹乾,問道:“你如何會寫這個東西?”
歪爺懶懶地答:“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說啦,我認識一個老仵作,跟他學過兩天。”
蘇輕芒半信半疑,剛將黃紙揣進懷中,門外便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歪爺,有人找你!”
歪爺挑挑眉:“誰啊?”
“不認識,是個婦人!”
蘇輕芒聽著這聲音,有一點像是絳仙樓後廚的豆子。
歪爺回頭衝蘇輕芒笑笑:“怎麼樣?我說她會來找我的!”
說完,便開門朝外走去。
“她?你是說葉夫人嗎?”蘇輕芒一邊問一邊跟上。
歪爺不語,徑直開啟了院門,看了看站在院門口鼻尖都凍得紅彤彤的豆子,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過去:“喏,這個拿著,去給你爹抓藥!”
“歪爺,這……太多了吧!”豆子又驚又喜,搓著手不敢接。
“拿著吧,剩下的錢買點炭火,去瞧瞧我娘,就當你跑腿的辛苦錢了!”歪爺大手一揮,十分灑脫。
“哎!好!”豆子這才高興地應了,“那我先走了!”
蘇輕芒看著少年單薄的身影在雪地裡跳躍,有些不解:“你為什麼要給他錢啊?”
歪爺眯眼看著遠去的豆子,漫不經心地說:“啊,他爹得了癆病,要錢抓藥嘛。”
蘇輕芒胸中瞭然,回頭再看這個灰頭土臉的漢子,頓覺得他也沒那麼討厭了。
歪爺此時衝他呲牙一笑:“嘿嘿,咱們快去絳仙樓!”
二人又輕車熟路地從絳仙樓的後門進去,路過後院的水井時,歪爺兩步跳到井沿邊上,對蘇輕芒說:“哎,幫我打點水上來,我洗把臉,剛才那屏風被拍碎,灰土砸我一臉。”
這麼冷的天,估計那井水都要凍冰了吧,但是一想到那後院的洗衣娘們也都是大冬天用冷水洗的,便也不足為奇了,於是蘇輕芒爽快地上前去開啟井蓋,將桶丟進井裡,用力晃盪幾下,打了半桶水上來。
他以前從沒幹過這種事,新鮮感十足,甚至聲音都歡快了不少:“來啊,我倒水,你接著!”
說著,他兩步便從井沿上跳了下來。
“哎!”蘇輕芒落地的位置原本是一條被踩踏出來的小路,因為下雪的緣故,已經被積雪遮蔽,但他落地之後似乎是踩到了什麼光滑的東西,身子一歪,險些摔倒。
歪爺見狀,連忙上前一把扶住他。
蘇輕芒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看,嘴裡喃喃:“怎麼這麼滑……”
他抬頭看見了歪爺臉上的黑灰,又連忙拎著水桶往旁邊的樹叢走了走:“來這裡洗吧,免得一會兒凍住了再滑到別人!”
蘇輕芒將帶著冰碴的井水緩緩澆下,歪爺雙手捧水洗了臉,扯著衣袖將臉上的水珠擦乾淨。
“多謝!”歪爺咧嘴一笑。
“哎?這是什麼?”蘇輕芒盯著歪爺眉上的那一條傷疤,伸手摸過去。
“哎別動,這是我早年間……”歪爺的話還沒說完,蘇輕芒便已經摸下來一根又粗又硬的頭髮來。
“哦,頭髮啊。”說著,蘇輕芒就準備隨手扔了。
“等下!”歪爺忽然驚叫一聲,一把抓過了蘇輕芒的手。
“你幹嘛!”蘇輕芒也大吃一驚,這人是不是有點不正常,怎麼總是喜歡抓著他的手!
歪爺盯著他手指尖的頭髮:“這是從哪兒來的?”
蘇輕芒無語:“從你額前的頭髮裡擇出來的啊。”
歪爺緊緊地盯著那根頭髮:“可是,這不是我的頭髮!”
蘇輕芒一愣:“這也不是我的……”
很明顯,蘇輕芒指尖的那根頭髮粗硬,歪爺的頭髮要發黃一些,而蘇輕芒的頭髮更柔軟一點。
方才這頭髮還沒有,洗完臉就有了,二人對視一眼,便不約而同地朝著水桶看過去。
也許是因為年頭長了,整隻水桶都有些發黑,在陽光下只能看見殘冰在水中晃動,但是如同頭髮那麼細小的東西,確實還挺難看見的。
歪爺沉吟一下,便伸手進去,一把抓出來不少碎冰,細細看去,還真的又發現了幾根頭髮。
“奇怪,這頭髮怎麼會在井裡?”蘇輕芒想不通地嘟囔了幾句。
歪爺將手裡的碎冰又丟回桶裡,問蘇輕芒:“你剛才在哪裡差點摔倒?”
蘇輕芒連忙指了指自已剛才從井口上跳下來的地方。
歪爺小心翼翼走過去,儘量避免再次踩到蘇輕芒的腳印上,然後蹲下身去將他的腳印給輕輕地撥開了,地上赫然出現了一些稀碎的冰渣。
想必是剛才蘇輕芒打滑時後腳跟用力,踩碎了的。
歪爺冷著臉,伸手在那些冰碴中扒拉了幾下,撿起一顆灰濛濛的像是石子的東西,端詳了一會兒,揣入懷中,沉思著站起身來再次朝著井口處走去。
蘇輕芒手中的水桶底部是錐形,桶柄上繫著一根粗麻繩,麻繩的另一頭系在絞盤上,這就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取水斗子,方才蘇輕芒取了水,轉動絞盤,放出麻繩,這才拎著水桶走出幾步給歪爺洗臉。
“果然……”歪爺拿起那水桶看了看,盯著絞盤低聲自言自語。
“什麼?”蘇輕芒從他手裡接過水桶,又放回絞盤旁邊的架子上,好奇問道。
歪爺抿了抿嘴:“發現一點點線索,但是又不完全,我要再想想。”
蘇輕芒剛要再問什麼,不遠處又傳來了人聲。
“歪爺,快,可算找到你了,永豐典當行的老闆娘在後廚等著你呢!”一個圓鼻頭的年輕人大老遠就開始喊。
歪爺回頭看了看這口井,應了一聲,便示意蘇輕芒趕緊一起過去。
“小六子,幫我看好這口井,不許任何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