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照水在普陀山莊住下了。

盧照水去往普陀山莊本身就是件怪事。

現在又留宿普陀山莊。

這便是件更怪的事了。

盧照水是從不留宿在何地的,即使他和那些所謂的紅顏知已在一起時,也沒在何地留宿過,你要問她們其中的一個,“你是否和盧照水在哪裡住過?”

她一定會搖搖頭。

因為她們沒和盧照水一起住過,自然也就不知道盧照水在哪住。

盧照水是沒有家的。

然而他卻在普陀山莊住下了。

江湖上的閒言碎語又多了。

盧照水本來就是江湖人的下酒菜,菜多點,他們也很樂意。

有人說是普陀山莊有個美人讓盧照水一見如故留下了,也有人說是盧照水殺人不該殺的人,有求於長白公子,所以死皮賴臉地住下了,然而終於也不知道,因為沒人是盧照水,自然也不知道盧照水在想什麼。

其實盧照水本人也不知道自已為什麼留宿普陀山莊。

林管家來通知客房收拾好的時候,他正和林中鶴在飲酒,盧照水本要說不用,卻聽到林中鶴說話:“尋朗兄本就是不留宿任何地方的,眼下收拾客房並沒有任何強迫尋朗兄在此住的意思,只是按照待客禮儀收拾了,住與不住,還是尋朗兄自已決定。”

盧照水聽了他的話,把視線從手上把弄的白玉酒杯上抬起看他的臉,林中鶴的眉目依舊疏朗,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只是,不知是盧照水自戀還是什麼,他竟然從那無神的眼裡看出了些期盼,他或許有些醉了,也或許有些鬼迷心竅,他住下了。

管家林比鄰沒想到,林中鶴顯然也是意料之外。

林比鄰看了林中鶴一眼,林中鶴眉毛明顯上挑——他是高興的。

林比鄰只知道這個盧照水在江湖上一向名聲不好,是個輕浮油滑之人,卻不知道自已家公子為何待他如此用心。

他與林中鶴喝完酒,已經是半夜了。

盧照水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習慣了,真正的床,真正的被,倒是睡不慣了。

原本他喝了酒就容易睡的,但今天睡床,不習慣,也就沒睡。

他其實沒想住下的,他本是打算住在普陀山莊外的樹林裡。

人睡不著就會亂想。

他想到了他來普陀山莊的原因。

是因為一個美麗的女子。

他在紫竹林酒館的時候就注意到了。

他端著酒碗喝酒,大口飲著紫竹林的竹葉青,眼卻瞥著那個女子。

那個美麗的女子果然來向他搭話。

盧照水猜到了。

她從進來時就把視線放在自已身上了。

來刻意接近他的女人不少。

有的是被買通了來殺他的,有的是慕名要與他春宵一刻的。

他每次都能看透她們的伎倆,他也從未讓她們如過願。

但這次,他沒看透這個女人要做什麼。

那紅衣女子在他對面喝酒,盯著他的眼下痣看。

眼下痣,那是盧照水獨特的標識。

你如果在江湖上看到個極俊逸,眉眼多情的公子,而那個公子恰巧眼角下有一顆痣,那他大機率就是姣花照水——盧照水。

那女子端著酒碗過來,盧照水沒躲。

她啟唇:“尋朗公子好雅興。”

盧照水看著她,沒說話。

那女子卻自顧自地說起來:“果然還是紫竹林的竹葉青好喝,其他地方的竹筒釀不出這樣的滋味。”

盧照水頭一個好酒,第二個才是好美人。

聽美人談酒,他歪了歪腦袋,那雙多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女子露出笑容,把玩著她的小酒杯。

她又繼續說:“普通碗是喝不出竹葉青真正的滋味的,要用這樣的綠竹玉杯,才能喝出真正的滋味。”

她斟了一杯,遞給盧照水。

她喝過的杯子。

盧照水接過來放到了桌子上,卻沒喝。

那女子笑了笑,從盧照水面前又將那杯子端了過去,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盧照水用手託著腦袋看她。

這是個妖豔的美人,眉間還點著花鈿,手指甲也染成了紅色。

紅蜻蜓——羅白娘。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便把酒杯放到唇下,竟是一飲而盡。

一陣掌風襲來,盧照水腳尖點地,躲了過去。

竟是八命爪。

羅白孃的手步步緊逼,那染著紅色手指甲的手指此刻猶如帶血的鐵鉤。

盧照水不想殺她,也很禮貌地沒拔劍。

他的弱柳劍出鞘是必要見血的。

他並不想殺她。

盧照水從酒館內退到了酒館外,羅白娘也就緊逼到了酒館外。

盧照水的劍仍未出鞘。

羅白娘惱了,“盧照水,拔劍!你這般折辱我師姐,現又折辱我!”

羅白孃的師姐——羅紅娘。

紅蜻蜓羅白娘,白蝴蝶羅紅娘。

白娘穿紅衣,紅娘穿白衣。

她倆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盧照水救過羅紅娘,羅紅娘愛慕盧照水,這本就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事情。

但盧照水卻說,他不愛任何一個女子。

後羅紅娘賭氣去找盧照水討公道,被採花大盜——小遊蛇所害。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盧照水此行也不止為喝酒,也為殺那小遊蛇。

他知道,小遊蛇現下就在紫竹林附近的鎮子裡。

此時他卻被羅紅娘的妹妹羅白娘堵了。

他正要脫逃,那羅白娘卻不動了,手還鷹鉤般有力地往前伸著,嘴角卻流出血來。

盧照水只道不好,那羅白娘卻軟了下來。

盧照水一手托住她的腰。

竟是中毒了!

羅白娘嘴唇蠕動,盧照水將頭貼近她。

“去普陀山……山莊,參……參加千盟大會……”

這便是羅白孃的最後一句話。

羅白娘很快就徹底軟了下去,她那原本青筋暴起的手此刻也恢復了原本的白皙,但也徹底軟了下去,不復剛才的凌厲。

羅白娘死了。

酒館裡的人大都是武林人士,多數甚至開始對他指指點點了。

盧照水卻徹底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了,有個美人剛剛在他的懷裡離開了。

香消玉殞。

他不免惋惜,也難免不解。

盧照水不用毒,周圍也並沒有人出手,羅白娘卻中毒而死。

羅白娘喝酒的竹玉酒杯在打鬥中滾落在地,他撿了起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無味。

他又用手沾了些酒杯裡殘留的酒,用手指捻了捻。

粉末順著手指落下。

逍遙散。

無色無味,死時也很快活的逍遙散。

蒼生閣的獨門秘器。

酒館外此刻圍了許多人,卻沒人敢阻攔他。

他抱著羅白娘。

他大概知道要把她葬在哪裡。

他在百花谷找到了羅紅娘的墓,將羅白娘葬在了她的旁邊。

羅白娘被人利用,甘願赴死,要把盧照水引到千盟大會上。

這個人就是篤定了盧照水不會違背一個將死之人的臨終意願,尤其是一個美人,一個他有所虧欠的美人。

但他暫時不知道這個人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個人許了羅白娘什麼好處。

他往回走,買了頂斗笠,戴在頭上。

他估計又被扣上了殺人的過錯,眼下正是酒館人的下酒菜,是該遮遮自已的臉。

他隨意找了家酒館坐下,耳朵便被塞滿了。

卻不是他殺羅白娘這件事。

是羅白娘單獨擊殺小遊蛇的事。

羅白孃的功力卻是比羅紅娘高出不少的,但也沒到能單獨擊殺小遊蛇的地步。

採花大盜小遊蛇之所以這麼囂張,也因為他的輕功號稱天下無雙,真如遊蛇一般,尋常人別說殺他,就是追上他也很難。

整個江湖上,能單獨擊殺小遊蛇的,還真沒有幾個。

盧照水忽然就明瞭了。

那個人給了羅白娘什麼東西——能夠讓她擊殺小遊蛇的東西。

索龍網。

能夠一下捉到江湖中輕功前三的人的東西,只有索龍網。

而羅白娘與之交換的,便是她的命。

盧照水躺在床上,望著帳子的頂子,深深嘆了口氣。

他並不知道這個局究竟是設計的,也不知道這個局究竟是為何設計的,他現下不想知道,他只覺得,青梅姑姑說的話果然是沒錯的,女人是狡猾的,越好看的女人越狡猾。

羅白娘為自已的師姐報了仇,擊殺了小遊蛇,和自已的師姐在地下團聚了,又把盧照水拉入一個前路不明的陰謀局中,真是一箭三雕,一點也不虧。

盧照水想去找明月山莊的明月姑娘喝酒,但明月姑娘沒見他。

他才恍然大悟,明月原就是和羅白娘認識的,雖是萍水相逢,但兩人終歸都是江湖中漂泊的女人,都是惺惺相惜的。

江湖中的女人就是這樣,她們對女人總是異常寬容和愛護,或許是知道女人的不容易,於是就便格外珍惜。

盧照水不願再次碰壁,但他這個人又耐不住寂寞,於是他便提前來到菩陀山莊。

一是來完成羅白娘留下的遺言,二也是想來看看,這江湖名門世家人人稱讚的,與他的名聲簡直是兩個極端的“長白公子”究竟是何許人也。

盧照水想到林中鶴。

林中鶴的確如鶴般挺秀,但就盧照水來看,他倒覺得他更像花,荷花。

但林中鶴若是叫林中花。

盧照水笑了。

他覺得自已天生就不正經,所以老是能想到這樣不正經的東西,也就時常遇到一些不正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