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基斯,多年未見。你還好嗎?】

卡露拉的筆輕柔的按壓在紙張上,劃出黑色的墨水。

【聽說你辭去了調查兵團團長的位置,開始擔任訓練兵團的教官。雖然這麼做很失禮,但是我還是想請你照顧一下我們家的孩子。】

墨水浸染在雪白的紙上,寫下了思念。

【基斯,我知道你一直都有一顆為全人類奮鬥的心,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好照顧那些孩子們,包括我的艾倫和耶爾。】

【請原諒我的自私,但是我真的希望孩子們能夠平安長大,能夠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找到他們的價值和目標。】

思念在黑與白之中徘徊,人們的感情存在於此。

【艾倫自小就表現出了對自由的強烈渴望。他嚮往牆外的世界,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他的。鳥就是要飛起來,才能是鳥啊。】

【還有三笠。雖然從小就不愛說話,但是是個很聽話的孩子。也很堅強,十分重視家人和同伴。】

【阿爾敏呢,個性溫柔而堅毅,願意探求並追尋美好,也會為了自已的美好理想付出犧牲。】

【而耶爾,雖然他很聰明,但是我知道的。他的性格很內斂,但內心深處隱藏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卻不是為了自已,而是為了其他人。】

對於至親之人,這份感情尤為濃烈。

【無論他們選擇哪條路,我都會支援他們,但我更希望他們能夠平安無事,幸福快樂。所以,懇請你幫我照顧他們,好好的在訓練兵團的時候教導他們,讓他們在追尋理想的道路上,能夠少受一些傷害。】

【謝謝,基斯。我永遠感謝你為我們一家所做的一切。】

【願我們在未來還能再相見。】

【卡露拉·耶格爾。】

【寫於847年,3月30日。】

人類的情感是複雜的,感知它們的感官也同樣。但總有些東西,它凌駕於一切感官之上。

那,便是愛。

這東西,無論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它都存在著,但卻十分溫柔。

像是口感極佳,又百吃不膩的菜餚一樣。它從舌頭到喉嚨,又從喉嚨入到胃的過程裡,讓溫暖的感覺流進四肢百骸,那些受傷或空虛的地方就會湧起彷彿從內部一點點被填滿的感覺。

讓明明是第一次的東西充滿懷念;讓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變得那麼特別。

大概是重新被愛意灌滿了身心,耶爾的視線逐漸模糊。身體慢慢顫抖起來,再也感受不到雙腿站立在地上的感覺。

壓抑著自已的聲音,耶爾儘量掩飾住自已內心深處的悸動。慢慢的想了起來,艾倫自從長大了之後就再也沒叫過自已哥哥。但自已又未嘗不是呢?在被收養後,他也沒叫過卡露拉一次媽媽啊。

像這樣的事情,像這樣被人無微不至的關照,被人耐心的、細心的瞭解。已經是好幾年,又或者說已經是十幾年沒有過的事了。

前世的母親不是什麼好女人,與父親的關係只是因為他的出生而藕斷絲連。

現在回頭看,那時候正是因為疫情氾濫導致經濟下滑的時候,從企業再到私人,無一不是陷入破產無錢大合唱,母親也是遭遇此次危機的人。雖然年齡剛滿四十歲,不是沒法再賺錢,更何況是工作還沒丟的情況下。但卻始終抱怨著要麼是收入不匹配自已的能力,要麼就是莫名其妙遭受到歧視和上司的壓力。一直抱著自已廉價的自尊心,躲在早已破碎的家庭裡彷徨度日。

原先在做生意的父親,因為母親患有心臟病的緣故,不在家的時間延長。母親又每日因工作為由外出,在白天家裡就只剩下了他一人。就這樣,和雙親同時在家的願望甚至都成了奢侈。

整個家彷彿就只是擺了三張床,共三人睡覺的地方,完全沒有家的氣氛。

不久之後,母親在一次又一次的職場壓力下,不停的向著他宣洩著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而遠在外地的父親又無法抽身。直至那一刻起,耶爾幾乎就不知道上一刻被愛是在什麼時候了。年幼的耶爾一直感到疑惑:為什麼原本和睦的家庭,會因為這些本來就不是自已的事情而變得如此糟糕?直到有一天,開啟了一封送貨上門的信件,問題得到了解答——金融公司的鉅款催賬單。

有些東西始終是無法得到回覆的。

在持續了一週的爭吵中,孩子失去了尊嚴,母親宣洩了情緒,而父親無能為力的聽著兒子的哭泣聲卻沉默不語。

再之後,事情的發展宛如爛大街的穿越劇。家庭不和睦、出軌的懷疑以及絕望的債務壓力,導致家庭離散的三大原因都湊齊之後,結局也不言而喻。

所以對於家庭,耶爾並沒有什麼溫暖的回憶。他唯一能記得的,只有自已獨自在十字路口呆呆的站著的時候,他的母親把他僵硬的手拉了起來,帶著他徑直的撞向來往的車子。

讓明明是第一次的東西充滿懷念;讓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變得那麼特別。耶爾終於知道自已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了。

“卡,不……媽媽她…”,耶爾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再也撐不住眼皮。溫熱的淚水順著臉頰落下,耶爾又趕忙伸出手擦掉淚珠。

但淚只要落了下來,又怎麼可能會輕而易舉的停下呢?乾燥的喉嚨發不出任何可以被稱作聲音的呢喃,雙腿像木棍一樣僵硬,無法動彈。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擦掉眼淚的過程。

“耶爾,你母親深愛著你們。”,一直默不作聲的基斯開口,低沉的聲音緩緩地流進耶爾的耳朵裡,“卡露拉她是一個好母親,她不希望你們受到任何傷害。她雖然不在你們身邊了,但卻又拜託我代替她來照顧你們。所以,不要再哭了。”

“我,我……”

“士兵被情緒佔用大腦可不是什麼好事。況且你現在正在長官的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我想你的養母也不會希望看到你痛哭流涕的場面的。”

聽著基斯的訓誡。要是被當做沒有自理能力的小孩那就太冤枉了,自已明明如此感動。不過耶爾也沒有辦法把感化化成語言。努力的把煞白的臉色從臉上弄消失,成了他現在唯一能找到的表達方式。

等意識到自已竟然在別人面前哭的不成樣子時,耶爾那一股羞恥心慢慢佔據心神。他能想象到基斯突然繃不住笑出來的場景。

笑吧,儘管笑我吧。眼前這份極不尋常的愛,足以讓我不用去在意那些了。

“…是!基斯教官。”,耶爾抬起頭,用紅腫的眼睛看著基斯。

“…”

基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基斯準備開口前,耶爾搶先一步說:“抱歉,基斯教官,我剛剛沒有壓抑住情緒。”

基斯示意耶爾冷靜。等緩過來之後,基斯才繼續開口。

“這就是我所言的私事。但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有。照顧好你的家人,士兵。”

“是,我會…”

“我不需要你口頭上的承諾。你只需要做好就行,像你一直都在做的那樣。不是說會不會這種話。”

耶爾沉默地低下頭,過了會兒,依然垂著頭的他輕輕的笑了。

“是,我明白了。”,耶爾的聲音中多了一絲苦悶,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那,基斯教官,這件事為什麼要讓我知道呢?”

“什麼?”

“就是這封信的事,畢竟媽媽的意思是讓你好好照顧我們吧?這件事情如果不說出來,應該也是沒什麼事情的吧。”

即使被從未體驗過的親情填滿,耶爾的腦子還是儘量保持著理智。見狀,基斯終於擺出一副滿意的姿態,開始緩緩道來:“真是,了不起呀。”

他倚在凳子上,身體完全隱於陰影之中。

“卡露拉,也就是你的養母,她和我是朋友。我也認識你的養父。要問的話,你應該叫我叔叔才對。”

在耶爾無神的目光中,基斯笑了笑。臉上掛上了懷念的神情,

“在我還沒擔任訓練兵團教官的時候,你的父親曾幫助了我,我也很感謝他。”,一邊說著,基斯抬頭看向天花板,“時間真如白駒過隙啊,轉眼間你們都已經長得那麼大了。”

耶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我…明白的,教官。明天,我們就畢業了。”

基斯仰起頭來,目光直直地盯著由木板拼接而成、佈滿縫隙的天花板,彷彿要透過它看到什麼遙遠而又深邃的東西一般。

“你剛才所說的話一點也沒有錯啊……卡露拉她的確一直都期望著我能夠盡心盡力地去照料好你們每一個人。然而,她內心深處更為殷切期盼的,則是你們可以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茁壯成長起來。正因如此,我認為,倘若我們仍舊選擇對這件事守口如瓶下去,那麼待到未來某一天當你們遭遇危險時,恐怕就會深陷於重重困境之中難以自拔了。至於為何單單隻將這個秘密告知給你一人呢?原因也其實非常簡單明瞭——畢竟你可是他們所有人的兄長呀!在卡露拉她無法陪伴在艾倫他們身邊之時,也唯有你,才稱得上是他們的長輩吶。”

“小孩總得依賴長輩,而長輩也必須要負責任……的確是這樣。”

“是啊,很簡單的道理。不過,耶爾。你真的願意去承擔這個責任嗎?”

基斯的聲音裡,有著靜謐的淡然。像是看穿了耶爾的內心似的。

耶爾愣了一下,看著基斯。纖細的手指慢慢捏緊成拳,他張開口,卻只能發出低沉且微弱的聲音,彷彿只有自已才能聽見:“我…我願意承擔這個責任,基斯教官。這是我作為一個兄長的責任,我有義務給我的家人幸福的生活……”

“耶爾。”

“是。”

“記住你說的話。”

“…好。”

等再次出來的時候,耶爾手上拿著那封被開啟了的信。信上的內容依舊令人暖心,耶爾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

安心,是耶爾能從腦海中找到的唯一能描述這封信的詞彙。

當穿越這個既讓人感到不真實、又已經真實發生的事實擺在眼前時,耶爾下意識的將自已的前世和現世瓜分為了兩個人。他認為自已不再是穿越之前的自已,也不再以前世的名字自居。

他認為現在的自已可以活的比前世更好,更自我,也更自由。而唯一能證明自已比前世活的更好的方式只有一個:讓自已現在生活的世界變得更好。

他下意識的將這個改變世界的未來當做自已一定去實現的目標。

這個世界恰似一個已然失足犯錯的孩童,然而卻無人可以賜予其矯正過失的良策。最後這名稚童只得持續於舛誤之中翻滾掙扎、奮力攀援,傷痕累累,乃至最終或許都難以成就真正的自我。

最後只能強撐起笑容,說我是“自由”的。而這種話說出來也不會令人感到安心,從這句話說出來瞬間開始,連自已都不會再承認自已有多麼的痛苦了。

這樣的遭遇,耶爾再熟悉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