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爺子對他的教育還是有一些扎進他的腦海的。

例如對女兒的態度。

祝家老兩口從不說祝雨是賠錢貨賤丫頭,他們給四個兒子的,祝雨也都有。

當時分家時,祝家老兩口提出過要給祝雨留一份地,卻被喬桂華鬧黃了。

女人名下有地這樣的事即使是在廣平村,在祝家,也從未有此先例。

祝家老兩口沒堅持,左右祝雨還小,還得跟在他們身旁,他們年紀又大了。

那時祝家老兩口什麼都沒說,可祝青山還是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

他們想將自已名下的田地留給祝雨。

這樣簡簡單單一件事,卻深深刻進祝青山的腦海。

平日裡他從不會刻意去想起。

可是那日,他聽穩婆說生下來的孩子是個女孩兒時,他腦海中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想讓他的閨女如同祝雨一般快快樂樂長大。

他自詡做不到他大哥大嫂那般,比起大兒子,更偏心小閨女。

可他覺得自已能做到,也應該做到的是對自已兒子閨女一視同仁。

如同祝老爺子和徐芳所做的那般。

也是這一瞬,祝青山驟然明白,那些年他憤懣的公平,是源自於他爹孃平等的愛。

無論是大兒子,還是小女兒,祝家老兩口愛著每一個孩子。

對一個孩子的偏頗,便是對另一個孩子的不公,他們不忍心哪一個孩子受委屈,於是付出了在當時的他看來,很可笑的,等分的愛。

這些天,喬桂華撒潑打滾不肯給孩子喂一口奶,他四處求爺爺告奶奶,這邊借碗牛乳,那邊求剛生產的婦人喂他閨女兩口。

他第一回直面村裡人對他的議論。

可是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們說,祝家老四不管怎麼樣,對孩子還是好的。

他好像也有了個優點,不再是那個被大哥二哥光芒籠罩的四小子。

或許是懷中閨女虛弱的啼哭聲刺痛了他,他也驟然明白了,那些年喬桂華咒祝嬈去死的話是多麼刺耳惡毒。

他的醒悟比賀園晚了太多,付出的代價也沉重許多。

這一回,他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堅定。

徐芳最後給了祝青山五兩銀子,打了借條,借條上寫清楚了本金利息。

這些銀子是她和祝老爺子這些年攢下來的,原本是為了預防家中有什麼突發狀況而存著的。

如今她和祝老爺子種著那幾畝地,吃穿足夠,家裡大兒子大兒媳又孝順,在衣食住行上從不會短了他們的,就連祝嬈都會時不時給他們送點京城的稀罕玩意。

這幾兩銀子算是沒有用武之地了。

來找祝青山的前一晚,她同祝老爺子和祝松山商量了一下。

若是祝青山願意休妻,就借他些銀子週轉一下,至少要請個乳母將孩子奶活。

若是他不願休妻,她會將兩個孩子都帶回老宅撫養,不用麻煩祝松山一家。

他們身子骨還硬朗,能將兩個孩子拉扯大。

他們也不會將那兩個孩子帶去鎮上的宅子,在他們二老看來,那個宅子是大兒子一家的,他們平日裡去住住也就算了,若是還帶了兩個孫兒,便是得寸進尺了。

祝松山最初執意要給祝家老兩口銀子去安置祝青山一家,他是大哥,若是爹孃沒發話便算了,爹孃都發話要接濟四弟一家了,他定然不能袖手旁觀。

可祝家老兩口態度堅決,祝青山是他們的兒子,無論是給他們銀子,還是將他們的孩子接回來,都應當由他們老兩口來負責。

不論祝松山如何勸說,祝家老兩口都未鬆口。

許是感覺到了祝青山的態度堅決,自那日後,喬桂華再未鬧過,甚至軟下脾氣放下姿態開始同祝青山賣可憐。

祝青山沒說別的,只問了她一句能不能將兩個孩子一視同仁。

喬桂華沉默了,祝青山也再未同她說過一句話。

他去鎮上的衙門裡,將休妻的文書交由衙役之後,同村里人借了牛車,拿上二兩銀子,將她送回了她孃家村裡。

祝青山也知道她在孃家地位低下,過得不好。

他對她最後一絲情誼,讓他出面找了那個村子的村長,將喬桂華送到了一個寡婦家中,給了那個寡婦些糧食銅板,讓那個寡婦將喬桂華的月子伺候完。

那二兩銀子,祝松山也直接給到了喬桂華手裡,自此,他們二人一別兩寬。

喬桂華被送走後,村裡傳出了不少閒碎的聲音。

有人說祝四小子總算立起來了一回,也不算無藥可救。

也有人說他太過心狠,自家媳婦月子都沒坐完就給送了回去。

村民的話紛紛擾擾,祝青山顧不上這些。

他娘給的銀子足夠,現在糧價高,但粗糧再貴也貴不到哪去。

買了足夠的糧食後,他請給喬桂華接生的穩婆出面,給孩子找了個乳孃。

那個孩子也有了自已的名字。

祝平安。

願她一生,平安順遂。

祝嬈還是從她娘口中聽到祝青山一家的事。

說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劉新月不免想起了祝嬈小時候病懨懨的樣子,落了幾滴淚。

她即使再怨再恨喬桂華,孩子也是無辜的。

事情順利解決後,祝家老兩口終於能安心地在鎮子上歇下了。

村子裡的老宅在翻修,住不了人,這幾天徐芳為了祝青山家的事,村子鎮上兩頭跑。

幸好祝家買了輛馬車,不然光坐牛車,這來來回回的,屁股都得顛成八瓣。

至於借給四兒子那些銀兩,徐芳其實沒想著讓四兒子還,他能將自已的日子過好,比給她多少銀兩都強。

今年夏天依舊乾燥炎熱。

小孩子身體燥,祝嬈還好一些,祝文光自入夏來流了不知道多少次鼻血。

何歸青給祝文光開了些涼藥調養,可是用處不大。

天氣太過乾燥了。

入秋之後更甚。

家中只有祝嬈沒流過鼻血。

除了祝嬈,不論是誰,睡醒起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上一大碗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不然咽喉乾燥得全是血腥味兒,話都說不出來。

街上的流民還是日漸多了起來。

鎮上開始發放救濟糧了。

祝嬈撩起馬車簾子,看向外面被炙烤得扭曲的空氣,再看看街上衣不蔽體,皮包骨頭的流民,心中發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