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個人被大水衝得七葷八素,拱到岸上的時候,我們已經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了,而且天色也幾近全黑,山風一個勁往脖子裡灌,冷得人直髮抖。

“陸酒,你過來挨著方螢坐著,讓她暖和一點。”

戚呈一先是虛摟著我,給我搓了手臂,但感覺不能再這樣拖下去,就叫來陸酒換班,自已則掏出鐵尺,想再測一測星位,儘快找到出路。

“哎,白忙活一趟,牌子沒找到,我還想著拿到史家那些混蛋面前,親手摺斷扔掉呢。”

“就是!那幫王八蛋!”

我打了個哆嗦恨恨說,陸酒也連聲附和。

戚呈一瞄了我們一眼,沒吭聲。

“誒,方老闆,你這是什麼?”

這時陸酒突然揪住我後脖子衣領,狠狠一拽,扯下來一個東西。

“這……是木牌?!”

陸酒爪子伸到我面前,我一眼認出來竟然就是史家那個牌子。

“怎麼回事?”

聽到說話聲,戚呈一也轉過身來,卻是直接忽略了陸酒掌心的青色牌子,而是把它底下另外一樣東西摳了出來——

一粒只有蠶豆大小,通體鮮紅的珠子。

之前就是它黏在牌子後面,又吸附在我背上,才會在大水的混亂裡把牌子一起帶了出來。我湊近了點看,發現那珠子並不像普通的玉石,而是像活的一樣,發出一明一滅的呼吸光,而且當我離得特別近的時候,它會警覺地放低呼吸的頻率,甚至連光亮變化都明顯弱下來。

另外兩人也都看出了不對,我們對視一眼,默契地沒有再多說什麼,陸酒順手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盒子,上面隱約可見幾十道墨線痕跡,我們看了眼睛都是一亮——好東西!

戚呈一不動聲色把珠子放進盒子裡,直到我們聽見盒子四角發出“咔噠”一聲,真正關緊,三人才都長長撥出一口氣來。

這玩意絕對不是什麼善類,能在那樣危急的時刻,悄無聲息地貼到人身上,跟著一起逃出來,就不可能是普通精怪那麼簡單了。

“哎!你們在這裡呢!”

陸酒剛把盒子收進袋裡,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人聲,緊接著一條火光長龍就穿過夜色,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奇怪的是我們之前竟然完全沒留意到。

一行最少有十七八個人,看打扮都是嚮導老孫的鄉村,果然沒走兩步就看到一個人穿過人群,快跑到我們面前,正是滿頭大汗眸子鋥亮的老孫。

“老孫,義氣啊!還來找我們!不會是怕我們都嗝屁了,給不了你尾款吧?”

陸酒一把摟住老孫的肩膀,賤兮兮地調侃,臉上卻是都是感激之色。

“嘿嘿,看你們一直沒回來,本來就擔心的,後來那邊又突然爆發山洪,把整個北山都沖垮了一片,我心想遭了,肯定要來找一找!”

老孫憨憨一笑,輕描淡寫地說。

“老孫,剛山洪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

戚呈一瞥了我一眼,收到我的回應,開口問。

“呃,有,有的,你們不會是在山裡也看到了吧?我尋思著你們城裡人,不信這個。”

“沒事,你儘管說來聽聽。”

“剛才啊,山洪爆發前,周圍的村子都看到一道發光的影子衝到天上,速度特別快,看不清楚具體啥樣,但是穿過雲層的時候特別清楚,就是一條龍的樣子!”

講到這種離奇事,老孫眼珠子一頓發光,可想而知這又能給他的嚮導業務帶來多少價碼了,不過,我們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

“那它到底飛沒飛到天上去?我聽說有的龍還會掉下來呢!”

我故意壓低聲音問。

“那肯定沒有!一飛沖天!所以說,我們三生有幸,竟然能看到龍飛到天上去,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老孫笑得合不攏嘴,連喊了好幾遍“三生有幸”,周圍的鄉親也紛紛點頭,驗證他的說法,臉上都是驕傲的神色。

聽到這話,我們幾個也終於舒了口氣,沒想到最後一搏竟然真的成了,那條小龍受盡屈辱,冤死在這荒郊野嶺幾十年,今天終於逃出去了。

想它不知道幾千幾萬年前,在那樣的洪荒之地,從應龍的身體裡剝離出來,只剩小蛟的力量,之後躲到這樣人跡罕至的山谷中,歷盡磨難,眼看就要化龍,卻又被人釘住,最後被折磨致死。

今天我們的相遇,並不是它的幸運,而是作為元豐後人的我,來替前輩恕罪,助它終結苦難才對。

這是我們互相的救贖。

思及此,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回望整座山嶺,它又恢復原樣,似乎不論多大的事,在它的千百年中,都不值得顯露一二,也更不會有人輕易記得。

之後,我們在一群人簇擁下回了村子裡,又非常大方地給了每個來尋人的鄉親一點好處,他們推了半天最終還是收下了,還一個勁叮囑老孫要給我們嚐嚐這裡最好的野味,才把我們送了出來。

三天後,喪葬店後院。

一大早,我還在被窩裡昏睡,人中就被什麼咬住,迫不得已醒了過來,起床氣大得能把屋頂都掀翻——這不能怪我,實在是野人潭那一趟太累太累了,我這小身板真心吃不消,返程這幾天我除了睡覺啥也幹不了,已經徹底癱了!

可等我扒拉下來咬我人中的壞東西,人一下清醒了——

是蔥婆婆的符蟲!

兩隻笨頭笨腦的紙符蟲在我手上翻著肚皮,慌張地空撓著細腿,而一段話就在這時莫名直接出現在我腦子裡。

“速來福肆。”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不是小時候看的武打片裡的“傳音入密”,把人的聲音輸送到腦子裡什麼的,而是完全無聲,也沒有字顯示,但就是一瞬間知道了這麼個事,像直接把資訊放進了腦子裡一樣。

不過我知道通常蔥婆婆不會用這個方式通知我們,一下來了兩隻符蟲,應該蠻重要的,畢竟只是找人的話,打電話就行了,用符蟲無非就是為了保密。

想到這,我一溜煙爬起來,隨便收拾了兩下就直奔福肆。

等我推開福肆大門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裡面等著的一群人裡,有我朝思暮想的外公!他正輕拍戚呈一的肩膀,不知道在說什麼,臉上掛著笑。周圍也基本都是熟人,宗老,陸酒,還有福肆一眾打傘,只有一兩個臉生的。

“舅公!”

我也不管什麼場合不場合的,直接撲到外公懷裡。

自從我“嫁”到這裡,我已經很多天沒有看到他,身邊發生的一切也都離奇古怪,讓我覺得不安又孤獨,而只要外公在身邊,我就什麼都不怕,被他像孩子一樣輕摟著,心裡一下就安定很多。

外公對著周圍人笑笑,絲毫沒有覺得丟人、要推開我的意思,只是寵溺地摸摸我的腦袋,一如既往地喊我“阿螢囡囡”,就好像不論我是什麼身份,在他面前永遠還是那個小小的野丫頭。

好一會兒,外公在握了握肩膀,示意我坐到人群中間的上位,我一時有點發愣,因為不僅是外公,還有宗老,以及另外那兩個明顯氣場超強的長輩在,我怎麼好意思……

但隨即我就反應過來,我這是又忘了自已身份——這裡是元豐福肆,不管來的是元豐的誰,我作為天官都有資格坐在那個位置上,更別說如果來的是外人,我就更應該擺出話事人的姿態來。

這樣一想,我就立刻沉下心來,故作沉穩地走過去坐下,一眾人的眼神裡也露出了讚許之色,相對暗暗點了點頭。

“到底是我兒……天官,哈哈!不錯,不錯!”

我一坐下,其中一個面生的中年人就笑眯眯闊步走過來,對著我拱了拱手,行了個玄門道門間最常見的合禮,朗聲稱讚,一下就讓人心生好感。

“戚叔,你剛故意壓了玄氣在方天官身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可還沒等那個中年男人繼續說話,旁邊一個年輕男人就先一步開口,還挑破了剛才中年男人故意施壓試探我的事,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剛才連坐個位子我都下意識猶豫,原來是有高手“作祟”。

我下意識打量那個年輕男人,看他個子高挑,面容白皙俊朗,但從表情到聲音卻都透著一股冷氣,實在是不討人喜歡。

不過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站著,陸酒正龜縮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這讓我一下猜到了他的身份——

工字脈現任宗主,也就是陸酒的師兄,陸丹。

而那個被他截了話頭,卻仍然一臉樂呵,直衝著我笑的“戚叔”應該就是戚呈一的父親,也是玄字脈的現任宗主。

四脈行走,一下來了兩脈的宗主,看來今天是有不得了的事要說,我心裡暗暗緊了一下。

“你們在野人潭的事,我都聽說了。”

戚宗主環視了一週,目光停在我面上,上前一步攤開手,露出掌心的青色木牌,上面清晰刻著一個“史”字。

“這個席位怎麼處理,由天官說了算。”

頓了頓,他輕巧掃了一眼眾人,把牌子遞到了我面前,神色帶著恭敬,給足了我面子。

但我其實心思不在著牌子上,而是惦記著鍾林釘死那條幼龍的事,隨手接過木牌就想開口問,卻看戚宗主笑著朝我擺擺手,示意我稍安勿躁。

“我知道天官想問什麼,聽我慢慢跟你說。”

戚宗主這話一出口,一時間,幾位上了年紀的面色都有些沉重。

“六十多年的三年自然災害你們應該都聽說過,那個時候不光是上頭用了各種科學手段,各路民間高手也是想盡了辦法,但還是半滴水都求不來,你要是去查那個時候的資料就知道,整整一百三十天,半個華夏大地,一場雨都沒下。”

我默默點頭,這我早猜到了,只是想不明白其中的關聯。

“最後,到了實在無計可施的時候,元豐上一位天官鍾林,甘願以身入魔,違逆天道開了禁法——他在旱地找到了一條即將化龍的幼蛟,用斷魂釘暫時封了它的七脈,借龍血引地水,以此來緩解大旱。”

戚宗主說著,一貫的笑臉也漸漸黯淡了下去,這應該是元豐的老人們不願提及的秘辛,修玄之人,沒有人會甘願捨棄道心,親眼看著自已墮入深淵,一生修為毀於一旦。

可是鍾林真的這麼做了,為了天下生靈,他寧可放棄自已的道義和堅守,去犯下這種彌天大罪——我突然明白,當時在幻境中看到他面目猙獰,雙眼充血瞪著我時,到底在想什麼。

大概就是不可言說的決絕和痛楚。

但,那又是何等的胸襟和大義!

“哎,只是沒想到那條小蛟還是死了,要不是你們走這一趟,恐怕永遠都沒人知道。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明明鍾天官一切都安排好了,還留了史家作為後手,用他們的石海鼓保那條小蛟的命,怎麼會……”

戚宗主嘆了口氣,連連搖頭,我和戚呈一卻下意識對視,兩人都是眼神一暗——

他們竟然不知道史家做了什麼?!

我趕緊上前兩步,把我在野人潭底所有看到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包括幻境裡看到的史家人偷換鼓面,把原本給小蛟保命的石海鼓換成了人皮鼓,還有何羅魚屍,以及他們割肉取丹的事,統統講了出來。

“混賬!”

還沒等我細說怎麼封龍,一旁的宗老已經氣得一拍扶手從凳子上面跳了起來,恨得兩隻眼珠子凸起,好像下一刻就要衝到史家去把人都宰了。

“宗律,宗律,別急。”

外公趕緊伸手按住暴脾氣的宗老,勸他坐回去。

“我原本還一直覺得有愧於史家!當年他們也算是幫過鍾天官,但就因為拿不出牌子,咱們一直不給他們進供奉,忒不講情面,原來都是假的,這幫王八蛋,肚子裡沒一個好屁!”

“我說怎麼呈一的事他們答應得那麼爽快,原來還沒死心呢?哼,還想進我們元豐供奉之列,想屁吃!只要我宗律還有一口氣在,他們想都別想!”

“怪不得,這幫孫子這些年海運生意異常順利,不聲不響就發家了,原來是摳了顆幾百年的元丹,可不順風順水?!但那是馬上要化龍的蛟啊,是為了救大旱受了苦要化龍的蛟啊!他們他媽怎麼下得去手?!”

宗老人是坐下了,火還是沒滅,眾人心裡也憋氣,沒一個勸的,就由著他罵了半天。

“他們還是不是人……”

說到最後,宗老竟然聲音暗啞,忍不住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