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我整個人好像掉進了冰窖一樣,渾身瞬間變得冰冷。

我定了定神,慢慢朝手指上面看過去,發現竟然是那團人形的黑影正抓著我的手指,任憑水流像長了眼睛一樣衝它的身體,也死死不肯鬆開。

嗡。

突然又有一道微弱的聲音直接出現在我腦子裡,是模糊不清的鬼語,只有一些看似無意義的聲調,但我卻聽得懂它在說什麼,它說——

“救救我。”

嘩啦,水流終於衝開黑影,那鬼物再次被衝到鼓邊,像一根水草一樣不受控制地抖動著,痛苦至極,而我也隱約看到了黑影霧氣內部包裹的東西——

一副血淋淋的軀體,無聲半跪著,背後全是斑駁的血痕,沒有一塊好肉。

我終於意識到剛才撫摸那張鼓面時,那股不適感來自哪裡了,那哪裡是什麼普通的皮料子,分明是一張完整的人皮!

七絕人皮鼓。

外公留下的那半本《五行殘卷》上,正好有記錄過這種邪術。

這七面鼓,既是法器,也是陣,而且用途多樣,可以透過鼓面的紋樣和所處位置的不同,來布出千變萬化的陰陽局。

而唯一不變的是它的材料,必須是把陣紋用雞血刺在命格相符的人背上,再用剔骨刀一點點完整剝下來,在血流乾之前蒙到鼓身上,才算有效。

所以,這個黑影就是這些鼓面下冤死的亡魂,從人皮鼓做成那一刻起,就被困在了這裡,而且還被充分利用,做成了引導鼓聲發生變化的工具,隨著水流的衝擊日日夜夜受折磨。

天才和瘋子真的是一線之隔,想到這裡,我之前因為這裡精妙陣法而產生的感慨甚至是崇敬,一下全都變成了憤怒。外公說過,修道之人追求的莫過於本心,但沒想到我這才剛踏進這一行,就看到這樣殘忍的行徑,一時間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方螢!閃開!”

突然,戚呈一的聲音穿過半山的水汽,隱約傳到我耳朵裡。

我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就地一滾,躲到了石鼓後面。

下一刻,砰一聲,我左邊另一面石鼓被硬生生砸了一個大洞,瞬間無數血紅的飛蛾從裡面湧出來,一窩蜂朝著我面前的人了撲過去。

我一下認出這些是專吃人腦髓的血蛾,它們可以隔著山壁嗅到活物的血氣,然後用堪比鑽頭的口器戳到對方天靈蓋裡,趁著鮮活把腦髓吸食一空。

“啊!!!!”

幾片月牙形鉤子朝著我的方向射過來,擊落了一大片血蛾,緊接著陸酒端著兩根銅管從蛾群裡衝了出來,也不知道朝著我還是血蛾,又或是石鼓一通亂射。

“陸酒,陸酒?!”

我連喊兩聲,發現陸酒和之前一樣,再次被鼓聲迷了心智,根本認不出我。

“戚呈一!”

我下意識朝上面喊了一聲,卻也沒得到回應。

怎麼辦?

我努力穩住心神,快速環視一週,看清楚周圍情況——七面鼓,現在破了一個,根據方位來看,破的應該是傷門,還不算糟糕,然後摸了身上三個口袋,一張紫金符,一本《五行殘卷》,一截紅草繩,應該可以拖上幾分鐘。

“戚呈一!”

我又喊了一聲。

但回答我的,仍然是除了水流聲和血蛾落地的簌簌聲,再沒其它。

我咬咬牙,左手持符,右手結印,一個閃身衝到了陸酒身後那座石鼓前面,現在陣已經發動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這唯一的生門,要是它也被陸酒不小心砸破,那今天我們誰也出不去了。

“殺!殺!殺光你們……”

突然,陸酒的聲音傳來,他邊用銅管揮打著血蛾,邊衝著我跳過來,而目標顯然就是我背後的那面石鼓,在他身後,原本被月牙鉤打落在地的血蛾又紛紛爬起來,再次聚到一起,像一朵紅雲跟在他身後,一起朝著我飛過來。

“坤梧有淵,地接陽北,洛陰朝下川,青鳥懸,回闔降光——殺!”

就在我一瞬怔愣的時候,左手突然被人握住,緊接著耳邊傳來戚呈一急促有力的咒言,手裡的紫金符無風自燃,跟著戚呈一的手勢,直接朝陸酒左肩飛了出去。

“你怎麼下來了……”

轟——

紫金符一觸到陸酒肩後那堆血蛾,就立刻炸開,把幾乎所有血蛾都瞬間燒成了灰,落到風裡眨眼就不見。

“天君符你不是會用麼,不要發呆。”

戚呈一沒有解釋,一把掏出鐵尺,咬破中指,沾著血抹在尺身,然後又塞給我一張符,就朝著陸酒衝了過去,腳下竟然又是一套我從沒見過的罡步,配合著鐵尺引下來的隱隱星光,整個人彷彿和石臺的氣息融到了一起,讓人一時難以看清。

“坤梧有淵,地接陽北……”

剛才我沒能背出天君符的咒言,也不好辯解,這次終於有了底氣,直接掐了引鬼物的印,把剩下的血蛾都引過來,然後一把符火把它們都給烤成了黑灰。

“拉住他!”

突然耳邊傳來戚呈一的喊聲,緊接著他和陸酒就一起跌到了我腳邊,說實話我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幕,他倆完全沒有什麼道法手段,而是像兩個小學生一樣互相揪著頭髮和衣領,在地上滾作一團,滿頭滿臉的泥和血蛾的灰。

“把他兜裡的銅錐掏出來!”

戚呈一又喊了一聲,我趕緊上前一把揪住陸酒的後衣領,另一隻手快速把他的布包倒提起來。

一陣叮咣亂響,包裡頓時掉出一地的器物,件件都是好東西——有他剛來元豐的時候給我展示過的,張家的弓弦和鬼王符,還有幾塊看起來不顯眼,但實則裡頭封了雀靈的擋煞玉,以及戚呈一叫我找的那把銅錐。

“我的東西!!”

陸酒還在掙扎著亂喊,一邊拼命伸手來搶。

我眼疾手快,一把撈起銅錐,撒腿就往對面我最早發現的那面鼓跑。之前我還沒意識到戚呈一說找銅錐是要幹嘛,但等我把它倒出來,看到它外形的那一刻,我就立刻意識到了他的用意——

這把銅錐名叫“五嶽定”,是出自工字脈大拿之手的破陣法器,外殼看著是黃銅打的,算不上精美,但裡面卻是灌了三山五嶽共七七四十九塊碎石,這些石塊無一不是取自久經日月淬鍊之處、吸取了天地精華的山壁溝壑,天然帶著渾厚的銳氣,說是能開地劈山都不為過。

有了這把銅錐在手,只要再按八門走勢,依次把驚、開、休、死,這四門的鼓面破掉,這陣就自然解開了。

耳後,陸酒還在嗷嗷直叫,我卻給自已強行上了方寸相訣,眼裡漸漸只看得到每面鼓上游蕩的幽魂,其它五感幾乎全都封閉,聽不到,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救救我……”

“救救我……”

每一面鼓上,幽魂仍在水流的衝擊下掙扎,喉嚨裡嘶吼著暗啞的乞求之聲,手臂卻不約而同抬著為我指路,引我走向下一個方位。

驚門——

開門——

休門——

每到一處,我都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銅錐狠狠插入鼓面,任由裡面血蛾像飛沙一樣湧出來,直撲我面門,但神奇的是,即使血蛾越來越多,甚至在我身邊圍成小型的龍捲風,我也沒有被咬到一口,因為每一面鼓裡被釋放出來的幽魂,都自發地圍攏在我身邊,死死攔住血蛾。

死門!

終於,最後一面破陣的鼓被我徹底擊碎,一瞬間,四周的水流像受驚了一樣,猛地改變了方向,匯聚成三股更為猛烈水柱,直接砸向剩下的三面鼓。

咚!

只一下,剩下三面鼓也都應聲而破,水流徹底沒有了目標,漸漸變得緩和,開始貼著山壁慢慢往潭裡淌,不一會兒水平面就又肉眼可見的上升起來。

“給。”

這時戚呈一攙著逐漸清醒的陸酒一瘸一拐走過來,遞給我一張最普通的火符。

我接過符,默默環視一圈,手指微震,把符火彈到了離我最近的那面鼓上。

轟——

符火點燃了殘破的人皮鼓面,立刻散發出一陣惡臭,緊接著火勢像被刻意引導一般,開始順著一路燒下去,片刻功夫,七面石鼓就被熊熊大火吞破,裡面時不時傳來噼啪響聲,還隱約可以聽到一些鬼哭和嘆息。

“終於解脫了,也不知道它們等了多久。”

戚呈一站在我身邊,望著大火呢喃道。

我卻沒有出聲,只是緊緊握了握拳頭——如果外公在這裡,一定有很多更多的辦法解決,比如渡了他們,或者引去往生,可我卻只會一團符火把他們和他們的噩夢一起,燒成灰,草草了結。

“沒事,你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要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快速辨認法門,我想沒幾個人能做到。”

大概是感覺到我的沉默,戚呈一拍了拍我肩膀,安慰道。

“嗯。”

我應了一聲,蹲下去撿起面前角落裡一塊金片。

“是什麼?”

戚呈一湊過來問。

“我剛才就看到每個石鼓的背後都有金印,但來不及看清楚,感覺這個應該就是上面掉下來的。”

我擦乾淨金片上的灰,發現果然就是鼓上的金印,只不過不知道是因為剛才符火燒的,還是年代太過久遠,金印上的紋路已經有點模糊不清。我顛過來倒過去仔細辨認,突然意識到,那上面的紋路竟然是殘缺的“賜、封、鎮、守”四個字!

這怎麼可能?

那可是天官大印上才有的字,代表的是元豐天官的身份和力量,只會跟著天官結印而出現,並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所以,除了我之前看過的那幅隴西郡公的畫像,從沒有別的地方出現過這幾個字。

但此時,它卻被刻在薄如蟬翼的金片上,作為邪陣的封印而存在,這……怎麼可能?!

戚呈一也意識到不對,轉頭看向我,頓時我倆心裡都有了不好的預感。

轟——

“媽耶,搞什麼!”

突然,陸酒大叫一聲,猛地把我和戚呈一拽到一邊。

我這才發現,潭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蔓延到了臺子上,正在飛快往我們站的地方湧過來。

“小心!”

上面水流也衝了下來,正砸到我們站的位置,我們幾個又趕緊爬到附近殘餘的石鼓底座上,卻沒想到,還沒等站穩,四周潭水就突然變得兇猛,一下就拍出一陣一人高的浪,把我們全都給打了下來,同一時刻,新一波潭水也捲過來,瞬間把最後一點符火撲滅,帶著莫名的巨大沖力,直接把殘餘的石鼓全都擰成了碎塊。

轟——

在石塊被水捲走的瞬間,七根一米多高的尖錐赫然出現在我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