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陽文雙手十指交叉,指尖相觸形成尖塔狀,“有一事我始終想問你,殷鴻文。在鄔鴻德先生成為俱樂部成員前,你為他效力多年,對吧?”遊陽文用指尖輕叩嘴唇,“我的疑問是,殷鴻文……嗯……為何如此?”
殷鴻文一臉困惑,眉頭緊鎖。
“我的意思是,”遊陽文接著說,“既然你並非受制於他,為何仍舊對檀浩博言聽計從?”
殷鴻文笑容滿面,展現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這其中,”他回答,“大概因為我熱衷於我的職業。那麼,今日就此別過,遊陽文先生?”
遊陽文凝視了他片刻,隨後開口:“好吧。”
待殷鴻文離去約莫五分鐘之後,遊陽文透過內線通訊系統對飛行員吩咐:“可以準備起飛了。我打算前往我的私人島嶼。”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七日,一個週三的清晨。街頭兒童的嬉戲聲將武建柏喚醒,有那麼幾瞬,他茫然無措,不知身處何方。這不是他熟悉的寓所。他躺在一扇窗戶旁的摺疊床上,窗簾是明黃的色調。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昌淼城的舊居,孩子們的歡笑聲……恬雅與正陽的身影……
不對,這裡是帛弘城。唐慕蕊。他憶起昨晚講述的故事,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羞赧,彷彿被那位年輕的黑人女子窺見了赤裸的靈魂。為何會向她傾訴那些過往?事隔多年,為何……
“早安。”慕蕊探出頭來,自廚房方向。她身穿一件紅豔的運動衫,搭配著看似舒適的牛仔褲。
武建柏坐直身子,揉搓著雙眼。他的衣物整齊地搭在沙發一旁。“早安。”
“煎蛋、培根、烤土司如何?”她詢問,空氣瀰漫著新鮮烘焙的咖啡香。
“聽起來美味極了。”武建柏答道,“不過,我不吃培根。”
慕蕊輕敲額頭,自嘲地說:“我真是太粗心了。”她補充,“宗教緣故,對嗎?”
“其實是膽固醇的問題。”武建柏解釋。
二人邊享用早餐邊閒聊——有關浩宕城的日常,星騰城的學府,以及南方的成長點滴。
“這難以言喻,”慕蕊說道,“但有時,身為黑人,在南方似乎過得更為自在。此地依舊存有偏見,可是……這感覺難以形容……一切正在轉變。可能是因為這裡的人們長久以來與黑人共處,漸漸地能以誠相待。而北方,對待黑人仍顯得冷酷無情。”
“我總覺得,星騰城不算典型的北方城市。”武建柏微笑說。他已吃完最後一片土司,品嚐了一口咖啡。
慕蕊笑了。“它當然不屬於南方城市。”她回應,“頂多算是中部城市,與鵬煊城有些相似。”
“你去過鵬煊城?”
“就在這個夏季,我曾造訪過那裡。”慕蕊開口,“父親藉助他在《鵬煊城論壇報》的老友之力,為我尋得一份攝影工作。”她陷入了沉思,目光凝視著杯中的咖啡。
武建柏語氣溫和地說:“那種感受確實複雜吧?當你好不容易忘卻某人,卻在不經意間提及其名,所有記憶如潮水般湧現……”
慕蕊輕輕頷首。
武建柏的目光投向廚房窗外的棕櫚葉。窗戶微敞,暖風透過紗網拂面而來。他不禁暗自驚歎,此刻竟已是十二月中旬。
“你接受了教育專業的正規訓練,”武建柏說,“然而你最熱愛的,卻是攝影。”
慕蕊再次點頭,起身重新為兩人的咖啡杯添滿咖啡。“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的約定。”她說道,嘴角漾起了笑意,“只要我答應他,接受他所謂的‘正直工作’教育,他就會支援我的攝影夢想。”
“你會成為一名教師嗎?”武建柏問。
“或許會吧。”慕蕊回答。她再次朝他微笑,那份笑意既溫馨又含蓄。武建柏注意到她的牙齒潔白無瑕。
武建柏協助她清洗早餐用過的餐具,擦拭乾淨後,兩人各自倒上一杯新煮的咖啡,移步至狹窄的前門廊。街道上車輛稀疏,孩童的嬉鬧聲已消失無蹤。武建柏意識到今天是週三,孩子們此刻應當在校學習。他們坐在白色藤編椅子上,面對面坐著,慕蕊披著一件輕薄的針織衫,武建柏則穿著昨日的燈芯絨西裝外套。
“你說過,要繼續講你的故事。”慕蕊輕聲說。
武建柏點頭。“你不認為第一部分相當離奇嗎?”他問道,“並非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
“你是一位精神科醫師。”慕蕊回應,“你不可能是個瘋子。”
武建柏爽朗地笑道:“提及往事,那可是一言難盡……”
慕蕊溫柔地打斷他:“先講完昨晚的故事吧。”
武建柏沉默片刻,凝視著旋轉於杯中的深色咖啡。
“你逃離了那位上校的魔掌。”慕蕊輕輕提醒。
武建柏閉目養神,稍許後睜開眼,清了清喉嚨,開始敘述。他的聲音柔和而平靜,僅隱含著淡淡的哀愁。
不久,慕蕊合上了雙眼,沉浸於武建柏描繪的情景之中。
“1942年的寒冬,鶴軒國辰宇人無一人能真正逃出納粹的鐵蹄。我數週以來在昌淼城的森林中徘徊求生。儘管腳傷不再流血,卻已化膿感染。我用苔蘚敷在傷口上,纏上破布,拖著疲憊的身軀前行。側腹和右腿的傷口疼痛如烈火灼燒數日後,逐漸結疤。我從農舍中偷取食物,遠離大路,避開森林中少數鶴軒國游擊隊的視線。那些游擊隊對辰宇人的殺戮毫不手軟,一如德容國人。那個冬天,我至今不解自已是如何存活下來的。我仍記得,有兩家農戶——他們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允許我在他們的穀倉稻草堆中避難,即便他們自身也面臨饑荒,還是為我提供了食物。隨著春天的到來,我繼續向南行進,打算前往昊天鎮附近武運良叔父的農場。我沒有身份證明,但混入了一群返鄉工人中,他們剛剛在前線為德容國人修建了防禦工事。至1943年初春,形勢已然明朗:旭堯國的軍隊即將進入鶴軒國。正當我離武運良叔父的農場僅有八公里之遙時,一名工人出賣了我。鶴軒國傀儡政府的警察將我逮捕,並對我進行了為期三天的審訊,但他們似乎並未真正在意我透露的資訊,只是尋找藉口施暴。最終,我被移交給了德容國人。”
“秘密警察對我並無興趣。他們可能認為我不過是成千上萬逃離城市或在押解途中逃脫的辰宇人之一。德容國人對辰宇人的圍捕網路中,漏洞百出。如果沒有被佔領國家民眾的協助,辰宇人幾乎不可能逃脫被送往集中營的命運,鶴軒國就是一個典型例證。出於某種原因,我被送往了東方。我沒有被送到承平、晨濤、旭彬或戢俊等附近的集中營,而是被送至鶴軒國的另一端。在擁擠的火車車廂中忍受了四天的折磨,期間三分之一的人喪命,門終於被猛地開啟,我們踉蹌著走下車廂,在久違的日光下眯起眼睛。我們來到了摩鴻堡。在摩鴻堡,我再次遇到了那位上校。摩鴻堡是一個純粹的滅絕集中營。這裡沒有承平的工廠,沒有像晨濤那樣掛著‘勞役換取自由’之類諷刺標語的欺騙。1942至1943年間,德容國人建立了十六個類似承平的大型集中營,超過五十個小集中營,以及數百個勞役營,其中僅有三個專為種族滅絕設立的死亡集中營,即旭彬、戢俊和摩鴻堡。它們僅僅存在了二十個月,卻有二百萬辰宇人在此慘遭屠殺。”
“摩鴻堡是個小型集中營,規模甚至小於晨濤,坐落在季昊河畔。這條河在戰前劃分了鶴軒國的東界。1943年的夏日,旭堯國的軍隊迫使德容國軍隊撤退至該河防線。摩鴻堡西側則是原始森林。摩鴻堡雖佔地僅相當於三四座橄欖球場,但其運作效率驚人,它的唯一使命便是實施針對營泰河辰宇人的‘最終解決方案’。我以為這次我難逃一劫。下車後,我們被驅趕到高高的籬笆後,穿過鐵絲網構成的通道。鐵絲網間塞滿了茅草,視線所及,僅有一座高塔、樹梢以及前方兩座磚砌的煙囪。沿途的指示牌上,刻寫著我們即將面臨的三步曲——用餐、沐浴、昇天,充滿著黨衛軍特有的黑色幽默。我們被帶到浴室。對於走進浴室那一刻的心情,我已記不清。憤怒並不在其中,或許只有一絲惱怒。可能最強烈的情緒是解脫。近四年來,我遵循著一個簡單的信念:我必須活下去。為了這一信念,我目睹了我的同伴、我的親人被投入德容國的屠戮機器,不僅如此,某種程度上我還幫了德容國人的忙。現在,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我已竭盡全力去生存,如今,一切終將結束。唯一的遺憾是,我未能親手終結上校的生命,而是那個無辜的老人。那一刻,上校成為了我所有痛苦的源泉。1943年6月,當浴室沉重的鐵門緩緩關閉,上校的面容佔據了我腦海的全部空間。”
“我們擠在一起,推搡、尖叫、呻吟。整整一分鐘,沒有任何動靜。隨後,管道開始顫動,發出嘎吱聲。毒氣即將釋放。眾人紛紛避開噴頭,但我沒有。我站在噴頭正下方,仰起臉龐。我想起了家人,遺憾未能與母親和妹妹道別。就在此刻,一股強烈的仇恨湧上心頭。我滿腔怒火,上校的形象佔據了我的思緒。人們哭泣呼號,管道搖晃,將某種物質灑向我們。然而,那只是水。僅僅是水。儘管浴室每日會用毒氣殺害成千上萬的人,但每月也會給少數人真正的淋浴。浴室並未密封。我們被帶到外面,接受消毒,剃光了頭髮。我換上了囚衣,手臂上被烙上了編號。我已記不清是否感到疼痛。摩鴻堡每月會挑選少數囚犯負責營地的日常維護工作。我們這批人被選中了。我恍惚地重歸刺目的陽光下,仍不敢相信自已竟然還活著。然而,就在那時,我意識到自已被某個主宰命運的力量所選中,活下來必定有其意義。我依舊不信奉上帝——任何拋棄自已子民的神明都不值得我去信仰——但從那一刻起,我確信自已的生命延續定有其因由。這個因由具體表現為上校那張猙獰的面容,我將它永遠銘記於心。沒有一個辰宇人能解釋為何我們的民族遭受如此浩劫,尤其我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但我深知上校的邪惡本質。我決心活下去。即使對生存的命令已無反應,我亦要活下去。我決心活下去,面對命運賦予的一切考驗。我決心活下去,哪怕承受再大的苦難,也要親手除去上校。”
“接下來的三個月,我身處摩鴻堡一號集中營。二號營區是火車站,而三號營區則無人生還。我的飲食、作息、生理需求全由他們掌控。我扮演著‘火車站突擊隊隊員’的角色,身著藍袍,佩戴著黃色標誌的藍色制服。每日,我面對數批新到的辰宇人,他們的到來如同噩夢般糾纏著我,直至今日,夜晚仍難以入眠。那些貨運車廂,白堊色的字跡標註著他們的起點……我們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發放寄存收據。鶴軒國辰宇人的反抗,延緩了屠殺程序,我們不得不重複使用舊伎倆,告知倖存者摩鴻堡僅是過渡之地,短暫休整後,他們將前往新的定居點。一度,車站標示牌上甚至列出了虛構定居點的距離。列車持續載著辰宇人抵達,我們每日至少寄出一張預寫好的明信片,內容總是:“已抵達定居點,勞作繁重,陽光明媚,食物豐盛,期待早日相聚。”辰宇人填寫地址,簽名,隨即步入死亡之室。隨著夏季接近尾聲,多數辰宇人隔離區清空,無需再行此詭計。火車不再運送活人。此時,我們只能將寄存收據擱置一旁,攀上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車廂,拖出裸露的屍體。這項工作我在晨濤集中營也曾做,但這裡的屍體有時會緊密相連,因列車偶在郊外停駐數日乃至數週,飽受酷熱炙烤。曾有一回,我見到一位年輕女子與一個孩童和一位老婦緊緊相擁。當我試圖拉開她時,竟扯下了她的手臂。”
“我詛咒著上帝,腦海中浮現的是上校冷笑著的蒼白麵容。我必須活下去。七月,營泰河造訪了摩鴻堡。恰逢一列辰宇人從西方抵達,他得以見證屠殺全程。從列車進站到六座焚屍爐最後一縷青煙消散,不足兩小時。其間,辰宇人的每件財物均被沒收、分類、記錄、儲存。女性的長髮在二號集中營被剪下,製成毛氈,或是填充進潛艇士兵的拖鞋。我在行李檢查區工作時,集中營指揮官引領營泰河及其隨員經過。對營泰河的印象並不深刻——蓄鬚、戴眼鏡、身材矮小——但我立刻辨認出跟隨其後的金髮軍官,正是上校。上校兩次在營泰河耳邊低語,後者則報以詭異的微笑。他們離我僅有五米之遙。我低頭工作,偷瞄了上校一眼。他正直視著我。我感覺他並未認出我。儘管逃離晨濤集中營僅八個月,但在上校眼中,我只是搜尋死者遺物的普通辰宇人。這是天賜良機,然而我遲疑了,一切遂成泡影。我似乎可以觸及上校,能在槍聲響起前扼住他的喉嚨。我甚至可能奪走營泰河身旁軍官的手槍,在上校反應過來前將其擊斃。”
“至今,我不解除了驚愕和猶豫外,是什麼阻止了我。絕非恐懼。自毒氣室大門關閉前數週,恐懼與我其他情感一併消逝。無論緣由如何,我遲疑了幾秒,或許一分鐘,時機便永遠失去。營泰河一行繼續前行,穿過大門,走向集中營指揮官的辦公室。我注視著他們隱入門內,士兵開始對我咆哮,命令我繼續工作,否則送往‘醫院’。前往醫院者,無一生還。我低下頭,繼續勞作。餘下的一天,我緊盯著門口,夜晚更是徹夜未眠。次日,我試圖再次遇見上校,卻未能如願。營泰河一行當晚即離開。”
“10月14日,摩鴻堡的辰宇人爆發了叛亂。雖早有風聲,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虛妄之談,因此並未在意。他們策劃再三,最終決定刺殺數名守衛,隨後千餘名辰宇人瘋狂奔向營門。多數人在起事之初即遭機槍掃射倒地。正當我從車站勞動歸來之際,叛亂驟然爆發。押送我們的下士被最先衝出的叛亂者擊倒。情勢所迫,我只得隨眾奔跑。深知身著藍色工作服將招致哨塔上守衛的射擊,我迅速躲至一棵大樹後,兩位同行女子則不幸中彈倒地。我趁機換上一名老者的灰色囚衣,他剛剛逃入森林即被流彈擊中身亡。估計那天約有兩百人逃離了集中營。我們或形單影隻,或三五結伴,大多缺乏組織。取得自由後,籌劃逃脫者難以確保眾人存活。多數辰宇人與旭堯國戰俘被德容國追捕射殺,或被鶴軒國游擊隊發現後遇難。許多人向周邊農場求助,但很快遭到告發。部分人在森林中倖存,部分人越過季昊河,尋找向西挺進的旭堯國軍隊。我頗為幸運。進入森林的第三日,一支辰宇游擊隊發現了我,他們的領袖英勇果敢。他接納我加入游擊隊,令隊醫照料我,助我恢復體力與健康。自上一年冬季起,我的雙腳首次得到妥善治療。我和游擊隊在森林中度過了五個月,擔任隊醫雅的助手,挽救了許多生命,有時甚至包括德容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