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沐風一行人抵達京城的時候,地上還有積雪。
這一路冰雪路途,他特地讓司機開得慢一些,安全第一。
抵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兩個小時。
家中大人物黃奭(shì ),退休多年了,許多年前,他也曾主政陸南,繁都是從陸南省單列出去的,作為中部最重要的城市之一,最初的發展定位,就是黃奭當政時候定下的。
如今看,他對繁都的定位,相當高瞻遠矚,有戰略眼光。
此後,他回京任職,一路平步青雲。
黃奭如今住在京城郊區的別院裡,鄰居們也都是相當有身份的領導,整個區域都有警衛安保,外人進出都需要提前報備。
在這樣肅穆的氣氛裡,黎沐風望著長長的車道邊,高聳的樹木,只覺得蕭索。
再有權勢的人,也要退出歷史舞臺。
獨自面對人生蒼老,歲月流逝。
警衛核對了來訪人的資訊和證件,放他們進去了。
黃泳思的爺爺黃憚道,“嘿,這些人,我來了這麼多次了,都還不認識我。”
奶奶道,“認不認識你都得查,就是這麼嚴格,誰讓你哥哥不是普通人呢。”
嚴淑笑道,“大伯伯是什麼級別領導?普通人想要還沒這個待遇呢。”
黃伯達道,“普通人當然來不了這裡。”
黃泳思倒是關照兒子軒軒,“一會兒見了人,要問好。”
黎沐風只是看著車緩緩開過了第二個路口,指點司機該怎麼走。
到了黃奭住著的別院門口,司機按照黃泳思的吩咐,把要送的東西搬下了車。
黃奭的生活秘書到門口來同他們打招呼,還道,“煦鋌書記帶著夫人和公子來給委員長拜年,正在裡面。”
爺爺黃憚(dàn)點點頭,又問,“我們能進去嗎?”
生活秘書沒有回答。
黃伯達道,“我們就去廳裡等。”
生活秘書有些猶豫,黎沐風看到了,倒是拉著黃泳思,示意幾個人在院子裡等。
誰知道,爺爺黃憚已經揹著手,扯開了嗓子,叫了聲,“大哥,我們來了。”
黎沐風於是也沒有再說什麼,跟著一起進去了。
正廳裡,黃奭在同葉儒平的二兒子葉煦鋌說話,同來的還有葉煦鋌的夫人黃靜和兒子葉墨琿。
葉煦鋌笑道,“這次回來遲了,各處拜年都晚了一些,黃伯伯請見諒。墨琿前陣子去伊國出差,帶了點東西,一點心意,擺不上臺面的,給您和家裡人嚐嚐鮮。”
黃奭點頭笑。
一旁的葉墨琿和黃奭的孫子黃沛站在一處,二人從小在大院裡一起長大,感情極好。
如今兩個人忙著各自的事業,難得相見,話也不停。
黃沛問,“中午跟你爸見朋友去了?”
葉墨琿道,“是啊,孫叔叔剛回來,還有另外幾個我爸以前在部裡的同事,一起吃的飯。”
黃沛道,“都是這麼多年的老關係了。”
葉墨琿道,“前面我還看到了鍾紹陽。”
黃沛嘖了一聲道,“想到這個人我就膝蓋疼。”
葉墨琿說,“上午的時候,之哥還給我打電話了。本來說要看我,結果倒黴催的,我早上還去單位加了個班。”
黃沛道,“我們這些打工人一樣的好吧,剛剛還在樓上改了一個商務材料,我們這邊是放春節了,大洋對岸人家乾的熱火朝天呢。”
葉墨琿笑道,“就是卷唄。”
黃沛道,“賺別人的錢,讓別人無錢可賺。”
兩個人都笑了。
黃沛道,“既然之哥想見你,晚上我正好約了張恕,乾脆我們四個一起。”
葉墨琿說好,並道,“地址發我,我第二場趕過來。”
過年期間,是他們這些子弟最忙的時候,家裡親戚朋友多,有些必要的禮節自不能免。
黃沛對著剛進來的黃憚一家子努了努嘴道,“我也是第二場。”
兩個人肩並著肩靠在一起,彼此都心領神會。
就算他們自已不想走動,別人也會想往他們家裡走動。
有時候,門庭若市還是門可羅雀,真的不是自已能夠決定的。
葉墨琿說,“那就我們四個。”
黃沛道,“好,小範圍。”
他們這樣的家庭,狐朋狗友想要隨時都有。
倒貼上來的人大把大把。
問題是,他們會想交往嗎?又敢交往嗎?
沉溺其中的人,當然也大有人在,但這種日子,他們十多歲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過膩了。
還沒過膩的那些,不是一路人,彼此之間涇渭分明,不會有交集。
黃憚帶著一家子人進了門。
黃伯達看到葉煦鋌,笑道,“葉書記,好久不見,有空來我們繁都看看?都是鄰居,互相幫襯。”
葉煦鋌如今在黟中任三把手,黃伯達這麼說話,真是有些不知輕重了。
陪在一旁的黃奭長子黃仲璽,只是看了他一眼。
而黃奭則當沒有聽見。
葉煦鋌很客氣地同黃憚握了手,又同黃伯達握手,笑了笑道,“去年還去調研過,回到繁都很是親切,一線勞模的精神令人感動。”
葉煦鋌曾在繁都任職,說親切,也不是虛辭。
勞模評選都是工會評的,黃伯達現在在繁都市某個區裡當工會主席,葉煦鋌這番話,給足了黃伯達面子。
黃沛對葉墨琿道,“你家老頭子可真是滴水不漏啊。”
葉墨琿道,“你家二位才真叫虛懷若谷。”
黃沛呵呵一笑。
場面上的這種虛偽,他們看的太多,一身反骨,自是不屑。
但如今出了社會,也得學這些場面上的話術。
葉墨琿的目光移向了跟在他們身後的黎沐風和黃泳思。
看到黎沐風,葉墨琿不由想到了那個野丫頭。
黎沐風的前女友。
不知分手後,她是不是和普通女人一樣,也會哭鼻子?
當年那麼潑辣,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想不到也會失戀。
沒來由的,葉墨琿不太喜歡黎沐風。
雖然他也不喜歡那個野丫頭,但是對於這種現代陳世美,他更沒有什麼好感。
家裡幾個長輩們還在講著客套話。
葉墨琿看著黃伯達身後站著的黎沐風,黎沐風也再度看向他,還同他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
葉墨琿沒有笑,但也微微頷首回應了。
或許在黎沐風看來,他有點太高傲了,但對葉墨琿而言,他著實沒有同黎沐風客套的必要。
他父親葉煦鋌同黎沐風父親黎順也算是同僚,或者說,是沒有隸屬關係的上下級。
當初他父親得知黃泳思和黎沐風結婚的時候,還說過一句“想不到”。
據說,黎沐風是當年他們繁都機關子弟裡,為數不多的成績優異,且一畢業就子承父業進了體制的孩子。
葉煦鋌還說過黎順,說黎順不怎麼樣,但兒子卻教養得不錯。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已的兒子沒教好唄。
他家爹媽對他的嫌棄,已經不需要多說了。
而葉墨琿也覺得“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人世間的好事,都能被黎沐風一個人佔了。
黎沐風自已家裡條件不錯,曾經談過的女朋友又那麼動人,如今找的老婆也很有背景,有著人模人樣的外表,工作頗為體面,提拔也不會太慢。
這樣順風順水,真是讓人“想不到”。
還在出神,葉煦鋌已經準備告辭了。
黃沛用胳膊頂了頂葉墨琿,葉墨琿連忙也起身,同黃奭等人打了招呼,從客廳裡退了出來。
晚上父親的幾個朋友約了吃飯,他當然也得跟著。
從小他就深刻地體會到,人在官場,身不由已的痛苦。
黃沛發來了第二場的地址,葉墨琿回覆了收到。
上了車,母親黃靜坐在後頭,嘆了口氣。
葉煦鋌端坐在一旁。
黃靜對葉墨琿道,“你要是早點收收心,好好跟盂蘭過日子,也不至於這麼大年紀了還沒個孩子。你看看,黃泳思兒子都六歲了。”
別人的生活總是刺激著他的爸媽。
他爸媽的生活大概也是太過順風順水,所以缺少刺激。
這一次,又是因為黎沐風的兒子,刺激到了母親大人。
每次說起這些,他母親便不再是公司裡風風火火的女強人,而跟普通的家庭婦女沒有兩樣了。
葉墨琿道,“我和盂蘭不一樣。”
黃靜問,“怎麼不一樣了?是你少條胳膊,還是缺條腿,都是正常人,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你和盂蘭都結婚那麼多年了,怎麼就過不好日子呢?不是你自已說想過平平淡淡的生活嗎?”
他與孟盂蘭純粹是形式婚姻,當時孟盂蘭被林脩敬辜負了,為了不損害孟盂蘭的名聲,作為從小玩到大的哥哥,他在那場流言蜚語中站了出來,娶了孟盂蘭。
他曾經愛過的梅兒被人辜負了,他不忍心看到自已疼愛的妹妹也被人辜負。
反正他是葉家的廢柴,也得不到喜歡的人,又常年被派駐在不毛之地,挺身而出,就當日行一善。
外界傳聞,他和孟盂蘭是家族聯姻。
聯姻個屁,這個年代了,只要家世背景清白,有什麼必要包辦?強強聯合就能天下無敵了?
也許商界的確是這麼回事。
但是在政界來看,很難代際傳承。
同盂蘭結婚後,雙方的父母其實一直希望他們能在婚後培養出真正的感情。
可他知道盂蘭心裡有人,他自已也對盂蘭無意,加上又一直駐外,彼此沒什麼共同生活的基礎。
所以結婚只是個形式,實質上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彼此相處,也只是兄妹情的延續。
倆人從小一起玩到大,對方什麼樣子沒見過,要有感情早就有了,還用等到那麼晚麼?
葉墨琿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便道,“媽,我大哥也離婚了,大伯母不也沒說什麼?”
黃靜道,“他們有希希啊。”
不孝有三的葉墨琿無言。
葉墨琿道,“既然如此,不如我找個女人生個孩子帶回來?”
越說越不像話了,葉煦鋌終於出聲道,“胡鬧。”
葉墨琿嘆了口氣想,如果早在十幾年前,他還是個不成熟的學生的時候,他母親有這種想法,倒也不是不能實現。
可如今他都這麼大的人了,要是還能在外面把女人肚子搞大,是不是太不像話了?
可他這麼說,他爸媽好像還真的能信。
嘖,他的形象反正是塌到海平面以下了。
葉墨琿道,“做爺爺奶奶這種事,沒什麼好的,那就是深度套牢,我怕你們不習慣。”
葉煦鋌問,“看你這樣一事無成就挺好,是嗎?”
黃靜說,“估摸著他自已覺得好的不得了。”
葉煦鋌冷哼一聲,又嘆了一聲,拍了拍黃靜的手。
好麼,夫妻二人整個一統一戰線,聯合起來對付他。
勢單力孤的葉墨琿在家庭地位這件事上,從來不做掙扎。
隨他們怎麼認為,任憑他們臆測,說了也沒用,他們寧願把他想得十惡不赦,也不會覺得他有一絲一毫可取之處。
他因為長相問題,追求的人太多,一直被傳是個花花公子,據說外面情人無數,還是日拋型。
為了這種莫須有的罪名,他爸媽聽風就是雨,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要打電話來對他訓誡一番。
冤枉多了,他也就習慣了。
申辯無用,也就不再申辯了。
他們怎麼想都行,他們說的都對。
他們並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心心念念著一個不可能的人。
只是他們習慣性地忽略這個事實。
想到柳梅兒,葉墨琿就不再言語。
那是他青春年少時候,最唯美的一段時光。
也是他青春年少時候,最痛楚無言的結局。
曾表白過,最終被拒絕,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喜歡上那個人。
黃靜問他,“你和盂蘭真沒可能挽回一下了?”
葉墨琿只是搖了搖頭。
其實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的感情挺無望的,也一起討論過,是不是應該考慮把這段婚姻變成真的。
兩個人甚至嘗試過想要肌膚之親。
但剛拉了對方的手,兩個人就都笑場了。
像他大堂哥葉懋琮那樣倒也算了,與前妻兩個人情投意合,只是最後感情破裂,那到底也情投意合過。
可他和孟盂蘭,別說情投意合了,大概對彼此連個漣漪都沒起過。
她沒有,他更沒有。
在婚姻裡,他們依然只是兄妹,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而結束了這段婚姻,是因為孟盂蘭心裡的那個人回來了。
他覺得這沒有任何問題,這件事是理所當然的,最初他只是拿婚姻去堵住那些傷害盂蘭的流言而已。
盂蘭的愛情鳥飛回來了。
可他的愛情鳥呢?
這輩子,還有可能嗎?
黃靜咳嗽了一聲問,“外面那個女人呢?”
葉墨琿一愣,才明白母親問的是傳聞。
他們一直聽人說他有個情人,是一個酒店集團的副總,還有一個孩子。
傳聞中,那個孩子是他的私生子,他同那女人因為家族背景問題不能在一起,那女人只能帶著球跑了,又和一個路人甲結了婚。
傳聞總是這樣的,反正怎麼狗血怎麼來。
事實遠不是這樣,這麼離譜的傳言,他爸媽也會相信,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葉墨琿說,“如果你希望傳言是真的,我現在就給你搞一個兒媳婦和便宜孫子回來。”
葉煦鋌聽不下去了,說,“你都三十好幾了,嘴上能不能有個把門的?”
葉墨琿問,“以後我左臉貼個李逵,右臉貼個鍾馗,這倆把門的你覺得怎麼樣?”
葉煦鋌說了句,“混賬,好好跟你說話,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葉墨琿閉了嘴,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他家的這位官老爺可真是難伺候。
母親黃靜問他,“那你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婚姻又不是過家家,不能兒戲。”
葉墨琿說,“我知道。”
葉煦鋌冷哼一聲,看他宛若看智障。
黃靜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那你倒是帶個人回來呀,你知道個鬼知道。”
無言以對的葉墨琿,知道自已就是個爹不疼娘不愛還遭爺爺嫌棄的討債鬼。
好在終於是到了下一站,葉墨琿先下了車,默默當個搬運工,讓這個愁人的話題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