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司長辦公室出來,葉墨琿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就知道他家爺爺和他爹不會安分,果然是在謀劃著怎麼讓他鞠躬盡瘁。

蒼天啊,天知道他只想早點退休,找個有錢的老婆嫁了,安穩度日,相妻教子,那才是人生贏家的生活。

前兩次外派,一次瘧疾一次登革熱,他差點沒了半條命。

總不能再來一次埃博拉或者出血熱吧?

就算他不爭氣,也沒有到以死謝罪的地步啊,他還想留著小命享受人生呢。

看過那些貧窮落後動盪的國家,回到祖國,能在和平年代安穩度日,怎麼就不香了?

幹嘛要瞎折騰,真是!

難怪還有皇帝會怨恨自已生在帝王家的。

空有一腔躺平的壯志,無奈被迫強直地站起。

可真是,想想就氣啊。

不過他氣歸氣。

母親大人的電話來了,她和父親大人上一檔拜訪已經完成,讓他過去接了去下一場。

他連忙諂笑答應道,“遵命,皇后娘娘,小的馬上就來接您。”

也不管材料有沒有改完,內網發給了袁亮,關電腦走人。

反正一份材料反反覆覆的改十幾二十稿都是正常的,簽發人擔責任,他們的修改無關痛癢。

完全忽略了手機上,剛剛透過的博士富婆,發來的“你好”表情。

黎沐風陪著黃泳思進京,事務中心安排了一個駕駛班的司機,開了租來的商務車,載著一家老小出發。

黃奭這個名字,曾經是報紙頭版上時常會出現的大人物。

當年他高考選的是政治,所以各類時政新聞是每日必看,自然會經常看到這個名字出現。

黃奭曾經主政陸南,在陸南推行改革,作風大膽。

至今還有很多上了年紀的陸南人提起他,都是心懷感佩。

而不少以前和他共事過的官員,則對他在陸南主政時期的經歷津津樂道。

黎沐風從沒有想過自已會和這樣一個大人物扯上關係,雖然他父親也是從政的,但在省裡任職的時候,也只是一個處級幹部而已。

後來到地方上當了領導,最後是在地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的,可是同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那樣一位大人物比起來,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吏了。

他也不曾想過自已的同學黃泳思,會是那樣一位大人物的遠親。

更不曾想過自已在同祝玫分手之後,會被同學了7年,大學又同在海城的黃泳思表白。

得知這件事之後,他母親張芬極力勸說他接受黃泳思。

在母親看來,只要他的婚姻和事業超越了他的父親,那就是有出息了,也能夠讓她在那個負心渣男面前揚眉吐氣。

促成這樁婚姻,能夠證明自已的養育是成功的。

他母親和他父親早就離了婚,關係一直很惡劣。

他母親對他父親心存怨恨,所以就希望兒子能夠為她爭一口氣。

至於他父親黎順,也沒有反對過他的這樁婚事,甚至父子兩個還很平心靜氣的客觀談論過這場婚姻。

他父親告誡他,如果選擇了這樣的婚姻,就必須對其忠誠。

否則,一旦婚姻破裂,他的事業也會受到很大沖擊。

有時候他想,未必是他父親想要負心。

只是同他母親的婚姻,他父親一天都過不下去了而已。

至少到現在,他父親的第二段婚姻也很穩定。

小嬌妻不離不棄,小兒子承歡膝下。

換個角度看,他父親也算是個講感情的人。

他母親身上,也的確有不少讓男人無法忍受的缺點。

而她自已,從來不會察覺。

應該說,同黃泳思的這段婚事,除了他無法不管不顧地投入感情之外,別的都很好。

人生的選擇,往往就是硬幣的正反面,有得就有失。

他父親黎順曾是省委辦公廳的處級幹部,後來到地方上任地委副書記,同黃泳思的父母,嚴格來說,曾經是上下級的關係。

黃泳思的父母一直在繁都市下面的區裡當著科級幹部。

誰知道,兩個這麼普普通通的人,會和京城的大領導有著表親關係。

黃奭是黃泳思的大爺爺,從戰爭年代走來,是老一派的幹部。

黃家家教極嚴,每年會讓他們一家老小上京拜年。

明著是拜年,實際上是不放心他們,怕他們在地方上打著自已的旗號胡作非為。

所以經常叫過去,聽聽他們的近況,表面上是關懷,暗地裡卻是敲警鐘,提醒他們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

其實黃奭他們家並不喜歡這些親戚進入體制,但又怕他們在外面做生意成為政治掮客,撈不該撈的錢,所以也就默許了他們在基層當著小官,或者做做與分管領域關係不大的生意,這樣他們生活能夠安定,但也能夠對他們有所鉗制和約束。

黃泳思的父親黃伯達,做人比較簡單,在某市轄區總工會工作,喜歡結交一些朋友。

黃泳思的母親嚴淑,則是某區財政局的預算科科長,這個科實權很大,所以日子是很滋潤的。

黃泳思自已,現在在渤江商業公司任副總經理。

同黃泳思成婚之後,黎沐風也成了黃家的關注物件。

他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這樣一個家庭,其實也讓他學到了不少為官處事的門道。

知道他每年要上京,今年還沒過年的時候,他父親和他母親就分別給他拿了點東西,讓他送去給黃家的長輩。

他父親黎順退休三四年了,依然生活得很瀟灑,第二任妻子後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比黎沐風整整小了12歲,馬上要考高了。

而他母親張芬熬了一輩子,熬成了黃臉婆,現在越發的狹隘了。

每次看到他總是要對著他訴苦,說自已當年多麼的不容易。

老生常談了一輩子,臨了依然不肯放過彼此,其實在黎沐風看來,也著實可悲。

反正他父親是早就放下了。

這次他父親給黃家長輩準備的是品相極佳的鹿茸、人參和蟲草,黎沐風開啟看過,明顯不是父親退休工資能夠負擔得起的。

所以黎沐風只是讓黃永思收著,說以後給別的領導送的時候備著,但絕不會拿去給黃家幾個長輩。

黃家老先生黃奭酷愛書法,他身邊的名家可不少,能夠送他作品的人更多,小小一個繁都,還真出不了能夠拿得出手的書法家或藝術家。

所以黎沐風準備了一些有機的食品果蔬,這樣還顯得實在一些。

倒是給自已的岳父岳母和黃泳思的爺爺奶奶得包個大紅包,才算是孝敬。

上京的路上,有幾段擁堵。

兒子軒軒是車上的開心果,能夠分散老人家們的注意力,一家人說著閒話,女婿作為一個外人,倒是可以安心閉目養神,坐在副駕駛座上,彷彿這輛車有兩個司機。

一路上,是一家人的歡聲笑語。

偶爾,黃伯達和嚴淑會問黎沐風幾句渤江官場上的事。

他們倆本身也不在權力核心,所以很多訊息都是訛傳,黎沐風不會多說,只是偶爾應和。

選擇和黃泳思結婚,除了被感動,覺得黃泳思性格溫婉,人品也不錯之外,還有一個考慮。

黃泳思家裡背景硬,他母親張芬那樣強勢的人,對著黃泳思,多少會收斂一些。

岳母嚴淑其實也是個強勢的人,嚴淑和他母親張芬從一開始,就交戰了好幾個回合。

嚴淑是江口人,嚴家在江口鎮裡還是有些地位的,嚴淑的弟弟,藉著嚴淑的光,曾經當過鎮派出所所長。

嚴淑在家也很強勢,又護著女兒,所以張芬最後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其實對著這麼個有背景的兒媳婦,張芬也憋了一肚子火,但她也只能在人後對著自已兒子發發牢騷,她經常說自已命苦,說媳婦不尊重婆婆之類的,但也不至於做出挑唆他離婚的事情來。

不,其實是挑唆過的。

只是他有一次被逼急了,煩了,問過他母親,“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媳婦?如果不喜歡,那你可以連我這個兒子都不認。”

後來,他母親就收斂了一些。

有了兒子軒軒之後,他工作更加忙碌,也沒空應付他母親。

如果是和祝玫,也許……

但人生,沒有也許。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理解了祝玫最後的選擇。

就算沒有黃泳思的舅舅去找祝玫麻煩,單是他母親對祝玫說的那些話,就足夠祝玫對他們的感情決絕地說再見了。

祝玫父母早亡,她渴望家的溫暖。

而他母親,恐怕不能接受一個鄉下女孩做媳婦,即便祝玫再優秀,恐怕他母親都會覺得丟臉。

而祝玫的個性強勢,要她向自已母親低頭,也是不可能的。

只怕,他們也走不到最後。

想到這裡,他有些心酸。

開啟了手機看了一眼那個群,點開了她的頭像。

是祝玫的一張形象照。

還是那麼漂亮,他有些捨不得退出,軒軒卻突然探頭過來跟他說話。

黎沐風匆忙按熄了螢幕,回答兒子天真的問題去了。

分手多年的情人,不適合再有任何的聯絡。

就怕無話可說,又怕有太多話要說。

更怕說上一句,就再也過不了眼前這樣平靜的生活了。

葉墨琿去接自已的父親母親。

他們先前去看望一個老朋友了,這會兒剛從對方家裡出來。

葉墨琿的車開到的時候,他的父母在和兩個年輕人說話。

葉墨琿看到那個背影,有一瞬間的恍惚。

等那人轉身過來,他才確定,那是他的小學兼初中同學鍾紹陽,也是當年班上有名的“狗腿子”,專愛向老師打小報告的“叛徒”。

此刻站在他身邊的,應該是他的妻子吧。

快二十年過去了。

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

讀初中的時候,他和黃沛等人在課間偷偷嘗試抽菸,被當時的風紀小組長鍾紹陽發現了。

他們讓他別告訴老師,可鍾紹陽轉身就去找了班主任,他們八個男生被班主任留了校,找了家長。

第二天,有兩個仗著家裡長輩官大,背景硬,把鍾紹陽堵在了校外。

具體做了什麼不知道,但鍾紹陽第二天上學,看到他們就躲。

他知道之後,覺得鍾紹陽活該。

事情後來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扔了鍾紹陽的書包,考試時候,把他的卷子換成了白卷。。

以至於鍾紹陽都不想上學,上學時候也不敢上廁所,有一天甚至憋不住尿褲子了。

如此一來,他更成了眾人取笑欺凌的物件。

鍾紹陽的媽媽終於發現了異常,找到老師,認為自已兒子被霸凌了。

因為也沒有證據,幾乎是全班男生參與的鬧劇,大家都串通一氣,硬是沒人承認。

最後班主任沒辦法,提醒了他們這幾個平日裡最難管教的孩子的父母。

那一週的週六,烈士陵園裡,七個墓碑前,分別跪了八個十二三歲的男孩。

他和黃沛是被罰跪得最久的兩個人,從開園跪到關園。

此刻,再看到鍾紹陽,葉墨琿內心倒是有些歉疚。

如今回想起來,那陣子鍾紹陽被欺負得那麼慘,他母親卻過了很久才發現,可見他家裡對他也不夠關心。

而鍾紹陽當年找老師揭發告狀,不過是希望多得到一些老師的肯定和表揚,以此彌補他在家被忽視的種種吧。

他如今理解了當初的鐘紹陽,也愧疚於年少時候叛逆殘忍的自已。

葉墨琿停了車,下了車去,同鍾紹陽打了招呼。

鍾紹陽笑得靦腆,為葉墨琿介紹了他在外聯部工作的妻子。

葉墨琿道,“我們好幾個同學都在外聯部吧?”

鍾紹陽點頭稱是,說了幾個名字。

葉墨琿道,“先前我作為商貿部工作人員也外派過,外派很辛苦。”

鍾紹陽妻子問,“外派去哪裡?”

葉墨琿說,“尼若爾和乍德。”

鍾紹陽妻子讚歎道,“理想崇高啊,那都是非洲最落後的國家啊。”

葉墨琿說,“還好,就是氣候比較惡劣。你現在在哪裡高就?”

鍾紹陽道,“我現在在高校實驗室工作,還能兼顧一下家庭。”

黃靜問,“孩子多大了?”

鍾紹陽帶著些幸福的神情說,“三歲了。”

黃靜羨慕道,“你爸媽有福啊,三歲正是最可愛的時候。”

鍾紹陽的妻子靦腆說是。

葉煦鋌道,“老鍾培養得好。”

黃靜也笑著點頭。

那時候,葉墨琿的父親葉煦鋌是鍾紹陽父親的直屬上司,所以葉墨琿的預設,也讓其他男生對鍾紹陽的欺凌變本加厲。

都已成人,彼此再見面,自不會提那些過往。

但葉墨琿想起,仍是會為當年的自已而感到羞愧。

他遞過手上的袋子道,“上次去伊國帶回來的,小玩意,送給你女兒,一份小禮物。”

那是他原本打算送給別人孩子的一個小金飾,但今天看到鍾紹陽,他就從車上拿了下來,想要彌補自已當年做過的荒唐事。

鍾紹陽連連擺手道,“這怎麼好意思?不用的,墨琿,我們都這麼多年同學了,你別客氣。”

黃靜卻看了看自已兒子,對鍾紹陽道,“你別跟他客氣,收著吧。”

鍾紹陽看了一眼自已的妻子,他妻子也試探地詢問他。

兩個人一看就是伉儷情深的模樣,凡事有商有量,給對方充分的尊重。

此刻的鐘紹陽,倒是讓葉墨琿覺得很羨慕。

其實,他也想要一個這樣的人。

兩邊又辭讓了幾個來回,最後鍾紹陽的妻子還是收下了。

黃靜滿面笑容道,“這就對了嘛,給孩子的,收著收著。”

葉煦鋌也說,“小鐘,問候你爸爸,自從我去了地方上任職,也很久沒見過他了。”

鍾紹陽連忙稱是,又說了幾句吉祥話。

其實,每個人都只是希望過平靜而美好生活而已。

這個願望很平常,卻也並非那麼容易實現。

接了父母上了車,不出所料,母親黃靜嘆了口氣,對葉煦鋌道,“你看,人家小鐘孩子都三歲了,你再看看你兒子。”

葉煦鋌道,“一點也不像我。”

黃靜說,“也不像我。”

葉墨琿想,他應該是像司機。

但這話他也就腹誹,只怕說出口,又給了他們倆批鬥他的把柄。

他們夫妻常年分居,感情一直很好,以前唯一的矛盾點就是他,如今隨著他成人,他們也與對方和解了,甚至可以說是同仇敵愾。

他覺得自已的人生還是很有意義的,在葉家作為一個主要矛盾,吸引了全家的火力,頗有一種向我開炮的壯烈。

黃靜感慨道,“小鐘現在可真好啊,愛人也是外交官,自已又搞科研,從小就不讓他爸媽操心。”

葉煦鋌聽著妻子的話,坐在後座的另一邊,冷哼一聲道,“你兒子當年對人家做的混賬事,現在也算有報應了。”

葉墨琿摸了摸眉骨,繼續開車,不答話。

黃靜道,“他今天也知道給人送東西彌補,不算無藥可救。還有,他是你兒子。”

說到這一句,夫妻兩個同時嘆氣。

葉墨琿一個急剎。

一輛闖紅燈的電瓶車飛馳而過。

葉墨琿好脾氣。

黃靜說,“不就是說你兩句麼?我們夫妻加起來也百來歲了,你就不能讓我們省點心嗎?”

葉煦鋌說,“開車毛毛躁躁的,做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

他倆是看不到對方闖紅燈嗎?

要不是他開車謹慎,這會兒那輛非機動車得趴地上。

葉墨琿悠悠地嘆了口氣。

黃靜問,“你是不是有什麼意見?”

葉墨琿呵呵笑著說,“沒有,沒有,我怎麼敢對您二位有意見?”

黃靜對葉煦鋌說,“你看看,還沒說兩句,他就不耐煩了。”

葉煦鋌一聲長嘆。

葉墨琿想,想嘆氣的人該是他才對啊,這倆人真是現代趙高,指鹿為馬,顛倒是非。

關鍵他還不能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