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說,海一禾在鋼琴上的天賦遺傳自她的鋼琴家老爸。

海枉遠確實擔得起“大師”稱號,無數人花重金只是為了請他上一個小時的私教課。

他那時的脾氣比現在還要古怪,不認錢,只認眼緣。眼底對鋼琴沒熱愛的不教,家長比孩子還著急的不教,只為了考級的更不教,可一旦合了他的心意,免費教幾個月的事情也是有的。

海一禾僵硬的身子稍微鬆懈了些,可望向姜戈的目光依舊防備。

海枉遠自恃的大師風骨,也在海家破產的風波里一併碎了滿地。人們嘲笑他是靠著家庭背景走到今天,其本人毫無真才實學。

而曾經視錢財為糞土的海枉遠,在物質的壓力下,如今成了小琴行裡一名不起眼鋼琴老師。

他們就這樣在桐城生活了十年,那些過去被刻意遺忘,姜戈是第一個提起的外人。

“別有壓力,你比自已設想的要厲害。”他索性就地開啟琴盒,將吉他掛在脖子上,許是覺得自已這句話太羞臊,彆扭著又加了一句,“我不會主動找一個技術差的人毀我的演出。”

他沒再談起過去的事,自顧自坐到教室的角落擺弄著樂譜架,彷彿最開始令海一禾感到恐懼的兩句話,只是無意識地隨口一提。

海一禾垂著眼睫,平復著內心的洶湧。

已經過去了十年,而十年裡可以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幾乎每天都有新的熱點事件,大眾的視線來的快去得更快。或許當初辱罵他們的人早已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只留下在餘生中杯弓蛇影的當事人。

架子鼓的鼓點率先響起,再是吉他…海一禾的思緒終於從過去抽離,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樂譜。

電子琴的琴鍵軟,她適應得很快,加上有姜戈在一旁的批註,半小時雖有些趕,她好歹能完整順下來幾遍。

而她專注於練琴時,並未發現兩道吉他聲中,其中一道斷斷續續不成音調。

“這裡是和絃,食指位置不對。”

半小時後,姜戈將自已的板凳挪到了段涵蕊旁邊,語氣嚴肅地指導著。

歌曲本身不難,但不同樂手的譜子都需要經過配合修改後才能作為最終版,而不是直接在網上搜尋下載。

海一禾進門時便注意到,他們手中的樂譜都彆著同樣的資料夾,多半是姜戈提前根據演出內容調整之後的版本。

段涵蕊的吉他彈得生疏,明顯能看出是初學者,姜戈拎著東西坐到她身邊時,她似有些侷促地紅了臉。

教室內門窗緊閉,一是開了空調,二是為了儘可能地阻止訓練的聲音傳出。

即便如此,當眾人手上的動作都停下來時,隔壁教室的美聲大合唱依舊從牆的那邊擠壓進來。

“謝謝你姜同學,我是左撇子,有點不習慣…”

“沒什麼好謝的,我學吉他的時候也是左撇子。”

他說得輕巧,對面的女生面露驚訝,姜戈卻神色如常地在自已的吉他上演示著正確的指法。

楊灝不知何時也坐到了海一禾旁邊,手撐著頭靜靜看著另外兩人的互動。

“早知道你來,我當初就不該把自已搭進來。”

“平時跟他說說笑笑不覺得,排練時認真的樣子真是嚇人。”

海一禾被他搞怪的語調逗笑,默默點頭對他說出的話表示贊同。

一旦涉及到樂隊相關,他周身的氣質彷彿就凝練下來,變得沉穩,說話做事間讓人不自覺地信服。

聽說姜戈說自已是左撇子這件事,她和段涵蕊的反應差不多,但從他用右手在樂譜上做標記來看,這顯然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誒你覺不覺得,他倆這麼看還挺配。”楊灝突然湊近,在她耳邊悄聲道,“段涵蕊怎麼說也是文科班的第一美女,顏值一點不輸姜戈的。”

“全年級裡面我特意找的她,就憑這倆的臉,直接在校慶上亂殺!”

海一禾隨著他的視線望去,少年少女都穿著普通的校服,氣質卻出落得優越。

他們背靠黑板,身側是點綴著翠綠懸鈴木葉的玻璃窗,吉他聲悠揚動聽,彷彿是某個治癒故事裡的場景。

“嗯。”她聽見自已這樣說著,卻無法做到像楊灝一樣笑出來。

她莫名覺得有些酸澀,卻不知這份酸澀為何而起。

或許是因為,姜戈其實很溫柔這件事,這個她自以為的秘密即將被公之於眾。

可如果更多的人可以改變對他的偏見,她應該感到開心。她在心底譴責著自已的自私。

“就先這樣吧,你水平不夠,我回去把你的譜子調得更簡單點再試試。”

姜戈說出這句話時,她清楚地看見段涵蕊的眼眶紅了。

另一個當事人卻毫無察覺般自顧自收拾著琴盒樂譜,連個視線都沒分給她。

“別哭別哭,他這人說話難聽,你別往心裡去!”

方才青春治癒的氛圍,碎了一地。

楊灝先一步衝上前安慰哽咽的少女,逗人開心的話張口即來,只是收效甚微。

這樣的場景,往往最讓海一禾覺得頭大。

海枉遠教學生就是這副冷酷而不自知的模樣,因為自已的技術過於熟練,天賦過於驚人,往往忽視了初學者理解消化的時間成本,他們理想化地將對自已的要求套用在被教學者身上,學生自然會因為難以承受的高壓精神崩潰。

站在兩人的立場上,似乎誰的行為都可以理解。

海一禾抿抿唇,從校服口袋裡掏出小包的紙巾遞去。

“大家剛開始都這樣,多練習就好了。”

段涵蕊聞言抬眸,湊近看才更加驚訝於她五官精緻,而現在的她睫毛上掛著淚珠,溼潤的雙眸水汽氤氳,我見猶憐。

與這樣容貌的人對視上時,海一禾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不用你可憐我!”

段涵蕊狠狠瞪了她一眼,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揹著自已的吉他奪門而出。

海一禾遞出的紙巾被她毫不留情地拍開,落在地上發出塑膠摩擦的聲響。

楊灝瞥了眼她,又望了眼走掉的段涵蕊,彷彿喪失了生的希望,哭喪著臉跟了上去。

“誒!你等等!”

兩人一前一後離場,教室便只剩下了姜戈與海一禾。

他依舊收拾著東西,而她在思索段涵蕊這樣對待自已的原因。

她們此前從沒有過交集,唯一相交的地方或許就在李繪苗身上。

想到段涵蕊剛才對自已的惡劣態度,海一禾又苦惱起來,她本就不擅長與人相處,更何況要讓一個已經先入為主對自已有著差印象的人改觀,對她來說更是難上加難。

“練得怎麼樣?”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低啞的嗓音,回頭望去時,姜戈不知何時摘下了頭繩,錦緞般的長髮完全散落,徹底應了那句:頂級美貌的人都是雌雄莫辨的。

那雙在陽光下泛灰的眼瞳此刻緊盯著她,全然不見平日的隨性。

海一禾突然就理解段涵蕊哭的原因,這樣的眼神落在自已身上,彷彿又讓她回到了最初學琴時面對老師的忐忑中。

“能順了,要彈一遍嗎?”

“嗯,你彈。”

她又坐回那個板凳,直到最後一個音彈完,那道如芒刺背的眼神才終於柔和下來。

“挺好,看來我沒找錯人。”姜戈又變成那副肆意的模樣,許是仗著這裡沒有主任察風紀,他閒散地把玩著手邊的髮絲,向後靠在低矮的椅背上,彷彿下一秒身體就會滑落般。

海一禾靜靜地盯著他,思緒像是被什麼兀地重重砸中。

“你…為什麼會在綜藝上罵人啊?”她小聲地開口,既怕他覺得冒犯又實在好奇。

海一禾前不久上網搜了有關的訊息,博主們眾說紛紜,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痛斥他仗勢欺人、不良公子哥,下方評論的用詞甚至有些比這還要難聽。可比起這些自稱圈內人的博主,她更想直接問本人。

姜戈聞言歪頭,皺著眉像是在回憶,緊接著眉頭一皺,語氣頗為不屑:“你說那個演員?開拍前x騷擾工作人員,開拍後裝得道貌岸然,罵就是罵了,沒上手就不錯了。”

“你在後臺叫那名女生快走呢?”

“她媽媽都在家暈倒了,我又不缺她這一個助理。”

“…為什麼不澄清呢?”

姜戈難得沒有立刻回答,眉眼染上一絲煩躁。

“澄清了啊,背景沒那個老東西硬,我也不想把素人牽扯進來,壞事幹得太多,澄清說出來也沒人信了。”

這些聽著熱血到甚至有些魯莽的事,偏像極了他能做出來的事。

自已只是想扭轉段涵蕊一個人的看法已是如此艱難,更何況姜戈面對的是數以百萬、千萬計的大眾。

“問這麼多做什麼,難道你信?”

姜戈自嘲地笑笑,指尖的玩物不知何時從髮絲換成撥片。

那枚暈著黑色筆墨的白色撥片被他舉在眼前,吃力地辨別上面的字跡,似乎剛才只是隨口一問。

海一禾靜靜注視著他,一眼便識破了他玩世不恭的試探下隱藏的脆弱。

所以哪怕不擅長與人相處,不擅長安慰人,她還是儘自已所能勾起了一抹最燦爛的笑容,擲地有聲地回答:

“我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