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前,海一禾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大小獎項拿了個遍,可自從海家破產,過去的誇讚彷彿在一夜之間轉為奚落,白眼。

網路上實時重新整理的惡評,現實中與她擦肩而過的竊竊私語,無一不讓尚且年幼的她精神崩潰。

直到他們搬來桐城,斷掉了網路,生活才算是歸於正軌。

記憶中念念不忘的那架三角鋼琴被變賣抵債,一併售出的還有女孩的夢想。

姜戈發來的邀請,是海一禾盼望的…可以說服自已再去觸碰琴鍵的正當理由。

“我還以為他不想上場,故意給楊灝找的事。”

海一禾無措地舉著手機,被這突如其來的欣喜淹沒,卻又怕自已表現得太明顯,只能低著頭偷笑。

失去按壓的試卷被風扇吹得四散,可沒有人再將注意力放在它們身上。

姜戈的頭像是隻三花貓,海一禾認出它就是昨晚纏在他腳邊的那隻。

“你打算怎麼回?”章心媛湊上前,眉眼染上一絲擔憂,“聽說隔壁班的段涵蕊同意了楊灝的邀請,她和李繪苗分班前玩得很好。”

海一禾沒想到這一層,她只是想去試試音樂教室的琴,哪怕是電子琴。

“我想去試試…”

雖然排練會避免不了見面,但她會盡力不與段涵蕊起衝突,更何況以她現在的水平,能不能上臺表演還是一個問題。

可她也不想還沒去做就說放棄。

海一禾:好的,但我很久沒碰琴,指法可能很生疏,如果不合適我會主動退出。

“你也太慫了!現在就示弱不是等著他們欺負嗎!”

“可是我說的是事實…”

章心媛覺得她說的太沒骨氣,撲到海一禾身上想要奪走她的手機重新傳送一條新訊息。

兩人嬉笑著鬧做一團,額間生出薄汗。

等到終於玩累了,兩人都趴在桌上緩著氣,兩雙眼睛對望著,又忽地笑出來。

笑過,章心媛默默注視著眼前的女孩,眉眼突然閃過一絲悲慼,似乎在心底掙扎了許久,才猶豫著開口:“小禾,我堂姐嫁人了…她只比我大了兩個月。”

海一禾很少看她露出這副表情,那雙素來對什麼都抱有熱情的漂亮眼眸,此刻像是被抽走電池的機械,不見光亮。

桐城是個位於地圖角落的小城,偏的不只是地理位置,更是大多是人狹隘的思想。

她見過很多與她同齡,甚至比她還小上一兩歲的女孩早早嫁人。

他們不領證,在某個大小適中的飯館請雙方家長吃個飯,便算是定了婚事。

二高是桐城最好的中學,可有些人哪怕考進這裡還是會中途輟學,只因為他們在小時候定下了一場“婚約”,似乎讀再多的書都無法改變他們已經根深蒂固的錯誤觀念。

這種事在這裡屢見不鮮,見怪不怪。海一禾卻每每聽聞都覺得駭人。

“好好讀書。”她想不出比這句話更好的回覆。

“我媽告訴我這件事之後,我一直在想我和堂姐有什麼差別,”她頓了頓,聲音因為臉部的擠壓略微有些模糊,“堂姐說她不知道做什麼,所以舅媽叫她嫁人她就嫁人了。”

“可我現在也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考哪所大學,生活裡好像只有寫不完的練習題和試卷。”

“我害怕我走不出桐城…我不想在這裡被困一輩子。”

臨近正午,陽光更毒辣了,炙烤著大地,似乎空間都扭曲起來。

蟬鳴更嘶啞了,臺式小風扇送出的清涼,在更高的溫度面前如同以卵擊石。

海一禾挪動步子,拿起沙發上的蒲扇給她輕輕扇著。

她嘴笨,所以更喜歡用行動表達安慰。

“會走出去的,就踩著那些練習題和試卷,我們都會走出去的。”

海一禾與她不同,她是來小城避難的,見到再多這種事也只會覺得與自已三觀相悖,產生一種與家人構築的精神世界相違背的現實割裂感。

而章心媛像是桐城的大部分人,世世代代紮根於此,她在這裡長大,思想的根紮在這片土地,她汲取著故鄉的養料開花成材,卻又怕因此遺忘眼界外更耀眼的陽光。

海一禾知道這些話只是她壓力過大的傾吐,章心媛並不會因此消沉。

二高的學業抓得緊,幾乎集齊了這座小城所有的尖子生。落差,從入學那一刻就是壓在所有人身上的一道重牆。

於是週一返校時,海一禾提前整理了自已所有的筆記放在章心媛的桌上。

“有些地方可能有點亂,要是看不懂就來問我。”

她被章心媛挽手訴衷腸時,姜戈正揹著包從前門走進來。

他沒再穿外套,而是換成一雙冰袖,手臂線條更明顯了。

見到他,海一禾才後知後覺記起自已答應下的那個邀約。

而她後來滿腦子都是安慰失落的朋友,完全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此刻突然想起,彷彿血液在頃刻間倒流回至顱內,讓她心虛得下意識撇過頭,企圖靠這樣就能讓人忽略到自已。

少年邁著大步往後門的位置靠近,動作間似乎與以往並無不同。

可就在海一禾即將撥出那口氣時,姜戈卻在她座位旁的走道上停住了。

“這是樂譜,你拿著先熟悉,中午跟我去排練。”

一份列印好的樂譜,用資料夾規整的裝夾著,空白的地方留有幾道鉛筆的標註。

在眾人的視線都轉向這邊之前,姜戈先一步拎著包回了座位。

海一禾在章心媛震驚的眼神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將樂譜拿近了些。

寫下這批註的人下筆力道很輕,或許是為了方便後續修改,字跡雖有些淡卻更顯清逸,頗有姜戈隨性的風格。

這些批註,大多寫在指法複雜的地方。她又想起自已在回覆姜戈時另加上的後半句話,她說自已的指法生疏,今日便收到了有批註的樂譜。

同桌的章心媛饒有興致地盯著這份樂譜瞧,見海一禾發呆愣神,便用手肘推了推她,打趣道:“提問!這份樂譜相當於什麼?”

相當於我給你的這份筆記。

海一禾終究沒有說出這句話,只在心底默默給出了答案。

她忽然覺得姜戈真是一個神秘的人,別人都說他脾氣爛性子差,可她發現了一個傳言之外的他。

喜歡小貓卻彆扭地不願讓人知道,看見她拎了一路的蛋糕會特意送水,知道她指法生疏便提前給予標註。

姜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海一禾無意識抿著唇,悄悄向後望了一眼。

少年正趴在桌上睡著覺,墊起的書本取代受傷的手臂作為支撐,幾縷髮絲落在臉側,臉頰肉也有些變形。

毫無形象的樣子,莫名有些滑稽。

海一禾忍著笑,默默將目光收回,繼而認真看起了樂譜。

如果可以,她很想和姜戈配合一場。

上午的時間晃眼而過,海一禾吃完午飯回來,便看見了早早等在前門的姜戈。

他脖子上新掛了一條黑繩,是她那天撿到的撥片。

“走嗎?”姜戈問。

“嗯。”

她快步拿上自已的樂譜,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年身後。

午間的藝術樓人很空,少數幾間教室可以看到正在排練的二高學生。

塗著白漆的走廊採光明亮,走道上明暗交接的光與影,宛如音階。

姜戈的步子放得更慢了些,那股髮香便又驟然縈繞她的鼻尖,比前日淡了些。

“另一個女生已經到了嗎?”

海一禾想起週日聽到的訊息,眼看著教室越來越近,心卻也越發緊張起來。

“不知道,楊灝帶的路,”姜戈聲音如常,像是察覺到她的緊張,回過頭望了她一眼,“到時候你站我後面。”

“…謝謝。”

談話中的另外兩人已經先一步搬著板凳坐到了各自的位置。

楊灝坐在架子鼓後,一旁除錯著吉他變調夾的短髮女生,就是段涵蕊。

姜戈推開門時,兩人的視線隨著聲響移來。

“姜哥!等你老久可算來了!”

楊灝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神色激動得宛若見到了救命稻草,手邊的鼓棒像熒光棒一樣揮舞。

在這有些微妙的氣氛裡,海一禾梗著脖子進門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她沒有錯過兩人有些詫異的眼神,先落在她身上,而後又轉到姜戈。

“她也是樂隊的?”楊灝開口。

“嗯,我找的鍵盤手。”

聽著兩人的對話,愣在原地搞不清狀況的反而是海一禾。

起初看見楊灝坐在鼓手位置上就足夠驚訝,她下意識把他當成了路人,而不是樂手。

如今一切都明瞭,楊灝和段涵蕊就是那兩名會樂器的同學,而海一禾是姜戈另外找的人。

想到這,她突然侷促起來,有種光明正大走了後門的感覺。

“都先各自熟悉一下器材,半小時後合一遍試試。”

姜戈的吉他擺在電子琴旁邊,在他走近時,海一禾低聲道了句:“謝謝你幫我批註。”

少年彎腰的動作停頓了片刻,方才在眾人面前掌控大局的氣勢兀地削弱,拽琴盒的手晃了兩次才終於握住。

“用不著。”

他用著比以往都要冷淡的聲音說著,耳尖卻悄然泛著紅。

海一禾不自覺揚起唇角,又在意識到他的彆扭後很快強行忍住。

“我以前聽過你彈琴,很好聽,別有太大壓力。”

少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海一禾在聽見這句話後剎那間僵直身子,連呼吸都忘了。

“…什麼?”她強壓著最後的遮羞布,企圖只是自已聽錯話。

“我是你爸爸以前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