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後的鐵門開了一條縫,別墅裡蔥鬱的花園便得以窺見,道旁的路燈亮起,落下斑駁昏暗的樹影。

海一禾第一次見到姜戈笑,彷彿卸下了平日裡他有意與周圍人隔絕的薄膜,觸碰到了真實的他。

“喵…”

門縫中拱出一隻三花,正親暱地蹭著姜戈的褲腿。

她莫名想起了那個“秘密”,和那隻懶散的橘貓。

“我不住這裡,只是過來送點東西。”

“哦,”姜戈的視線落在她身後的那堆東西上,很快又移開,“你等一下。”

沒等海一禾反應過來,他便已經先一步推開了大門走了進去。

花園與這棟別墅的全貌也因此完整地展現在海一禾眼前,而她完全被落地窗旁的那架三角鋼琴奪取了所有的注意力。

她還小的時候,京城的家中也擺著這樣一架鋼琴。

心底刻意壓制的情感彷彿又有了復甦的趨勢,海一禾下意識掐了掐手心,直到腿邊傳來小貓嗲嗲的叫喚,才像突然被救起的溺水者般恍然回過神。

在姜戈的身影出現之前,她迅速低下了頭,告誡自已注意分寸,收起了自已不安分的視線。

“久等了。”

是一瓶未拆封的礦泉水,百歲山的。

海一禾垂著頭,一邊驚訝他會給自已送水,一邊卻猶豫著沒有立刻接過。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住,喝不完這麼多水,”他又往前遞了遞,帶了幾分強硬,“天熱。”

小貓依舊叫著,在兩人靠近的腿邊來回相蹭。

海一禾接過水後,低聲道了一聲:“謝謝。”

話音剛落,她悄悄抬眸望了眼姜戈,見到的卻是彆扭著側過頭去的少年,披散的長髮下,耳尖正隱隱泛著紅。

海一禾突然想起章心媛說的話,他是被家人丟到桐城唸書的。

一個人生活,還有手臂上駭人的傷…她陷入糾結時,總無意識抿著唇。

她潛意識裡知道,住在大別墅,喝水都喝的是百歲山的人,哪裡會需要住在小租屋的她的一絲安慰與同情?

於是再三思索後,她也只是細聲細語地道了一句:

“天氣熱,外套穿久了對傷口恢復不好,記得不要碰水…”

姜戈 沒應聲,海一禾便也在說了聲“再見”後轉身離開。

回程的路似乎變短了些,那瓶礦泉水被她緊緊握在手中,步伐間多了分自已都沒察覺到的輕快。

腦海中莫名回想起方才那句自已提醒他傷口不要碰水的話,海一禾後知後覺地臉頰發燙。

會不會有些莫名其妙,或者自作多情?

她突然懊惱起自已這樣莽撞就開口,還好姜戈看不見現在她臉上的紅暈,不然她一定會順勢倒向路旁的綠化叢裡裝暈…

“海一禾!”

少年低啞的嗓音叫停了海一禾的腳步。

“謝謝你的碘伏。”

身後驟然吹來一陣大風,心臟在胸腔處的砰砰聲蓋過了一切,似乎是謊言被抓包的羞赧,又像是心底隱秘的期待被回應的欣喜。

她聽見自已極小聲地呢喃了一句“嗯”,便大步邁著步子逃也似的跑遠了。

姜戈注視著少女遠去的身影,直到她徹底從視野中消失,才將身上的外套脫下隨手搭在肩上。

手臂上的傷口幾處結痂,幾處泛紅發了炎,總算沒有像最開始那樣嚇人。

他哥把他丟來這裡,臨走前還不忘揍他一頓。

姜戈的眸色沉了沉,很快又恢復清明,蹲下身“嘬嘬”地逗著小貓。

來桐城也算不錯,沒有人會介意流浪貓跑到家裡,何況這裡還有她的存在。

*

公汽一路顛簸,海一禾的心情同樣沒能平靜。

直到見到在車站等候的趙杏,她才終於從那段迴圈播放的回憶片段中抽身。

“姨媽!”

趙杏顧不上滑落的披肩,上前一步攬住海一禾的雙臂。

“怎麼去這麼久,也不打個電話回來。”

“手機沒電了嘛…”

“你爸在家呢,喝了酒我沒讓他出來接你,”趙杏從手提包裡取出外套,動作溫柔地披在她身上,“晚上風大,彆著涼了。”

海一禾乖巧地任由她擺弄,趙杏卻在看見她手上的百歲山後神情閃過一絲慌亂,故作平靜地開口:

“…今天見到了?”

她沒把話挑明,而是隻說一半試探。

海一禾知道那未盡之言指得是媽媽,她把趙杏的緊張當作太久沒見面的忐忑,揚起笑容安慰道:“媽媽沒出來,水是同學給的。”

女人的呼吸明顯放緩,或許是為了緩解方才有些凝重的氣氛,趙杏順著她的話換了話題。

“你同學住在華庭,家裡條件很好啊。”

“嗯,他就是那個從京城的大明星!”

“這麼有緣啊,你們這一代的孩子比我們那時候厲害多了…”

海一禾最愛聽趙杏聊她年輕時候的事,聽她講自已的大學生活,將自已與二叔的戀愛過程,歸家的漫漫長路在她徐緩的講述聲裡也變得讓人期待起來。

貼滿廣告紙的紅色防盜門,鑰匙插\/入老舊的門鎖卡殼了幾次才勉強拔出,電視機裡傳出喜劇節目的爆笑聲,和著酒瓶的碰撞,在夜裡分外引人注意。

“爸。”

海一禾叫了一聲,中年男人癱倒在沙發下的瓷磚上,滿臉燻紅,手裡還握著半杯沒喝完的酒。

海枉遠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可每次媽媽生日,他都會跑來姨媽這醉一場。

“書清…”他嘴裡唸叨的,是媽媽的名字。

“你先去洗啊,晚了熱水停了,”趙杏推著海一禾回去臥室,又轉身回去扶海枉遠,“孩子在呢,注意點。”

電視的音量更大了。

海一禾覺得爸爸和自已一樣,明明心裡都想著媽媽卻只敢在背地裡陰暗地張望。

沒有摁響的門鈴,夜晚的買醉。

她快速洗完了澡,出門收拾客廳茶几上的殘局。

趙杏剛送完海枉遠回來,手裡還捏著一沓厚厚的信封。

“你爸爸說最近生源還可以,國慶就不要去打工了吧…一禾。”

信封塞到海一禾手中,又被她轉遞給趙杏。

這些年她麻煩姨媽的地方夠多了,兩人連血緣關係都沒有,趙杏卻將她當作親生孩子一般對待,那是海枉遠給趙杏的住宿費,她不會收。

“我已經和餐館的王奶奶說好了,那幾天假要去幫忙的。”

“你這孩子…”

見她固執的模樣,趙杏也沒再多說,推著她回了房。

“好了早點休息,明天不是約了心媛來家裡寫作業嗎?”

海一禾乖順地點頭,躺上自已那張小小的木床。

入睡前,她腦中還想著等二叔出獄回來了,她就搬去學校宿舍住。這間租屋太小了,再多一個她就太擁擠了。

“週末可以住,寒暑假好像不行,”昨日擺滿酒瓶的茶几上,此刻又被試卷習題堆滿,章心媛手撐著頭轉筆,臉側被畫上一道黑筆筆痕,“你難道真的為學習痴狂到這種地步了嗎?!”

“沒有,突然好奇…”

“你知不知道你一說謊就會抿嘴?”

海一禾寫題的手兀地頓住,耳邊便傳來章心媛的大笑:“哈哈哈逗你的!”

她又突然談起校慶的事,昨晚他們似乎在qq群聊得火熱。

“楊灝把姜戈說服了,只要找齊兩個會樂器的他就答應上場。”

海一禾手上的動作沒停,身子卻下意識坐直了些。

蟬鳴再次成為白日的主旋律,風扇的“嗚嗚”聲是二重奏。

章心媛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她的確是講八卦的一把好手,即使是冰冷聊天框中的文字,也被她講得宛如線下真實發生過一樣。

先是文委在群裡發了校慶的節目徵集,楊灝依舊不死心就此放過姜戈這塊肥肉,硬是死纏爛打讓他鬆了口。

桐城是座小城,會樂器的本就是少數,能夠上臺配合表演的更是稀缺。

加上姜戈並不如何的風評,眾人明面上雖不說,背地卻都隱隱對他有所芥蒂。

人總是矛盾的,他的那些黑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並未損害他們本人的利益,所以哪怕一邊知道他身上揹負著諸多黑料,為道德所不齒,卻又因為在生活中第一次這麼接近明星而心存某種異樣的好奇。

“楊灝好像已經在找人了,”章心媛道,“應該就是這兩天定下來,下週就可以開始借教室排練了。”

海一禾握著筆的手緊了緊,沉默了片刻才試探著開口問:“他怎麼找的人?發訊息嗎?”

章心媛點頭,或許是察覺到她情緒不對,以為她還在因為李繪苗當眾喊她名字那件事不高興,安慰道:

“沒事,他應該知道你不願意,不會找你的。”

心底沒由得湧上一股失落,連帶著耳邊的蟬鳴與風扇聲都變得嘈雜了起來。

如果可以,她還是想再碰碰琴鍵…這是自已不敢宣之於口的,隱秘的期待。

“叮——”

手機傳來新訊息的震動,海一禾探頭望去。

無論線上線下,她都極少說話,手機裡會給她發訊息的人五根手指都數得過來。

因為害怕錯過趙杏的訊息,每次震動她都會點亮螢幕確認一眼,不過彈出的往往是app的推送。

她以為這次的情況也一樣,卻收到了一條陌生暱稱的聯絡人訊息。

有貓:校慶可以邀請你做鍵盤手嗎?

海一禾盯了很久,在她即將認為對面或許就是正四處找人的楊灝時,章心媛也湊了上來。

短暫的沉默後,爆發出一道聽不出喜懼的尖叫。

“是姜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