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緩的音樂聲響起,宣告著午休時間的結束。隔壁教室的門被開啟,嘈雜的人聲走近又離遠。
那三個字似乎仍迴盪在耳邊,嗓音分明這樣輕柔,卻又像聚集了莫大的力量。
姜戈設想過很多種她的回覆,或許是沉默,或許是乾笑著轉移話題,唯獨沒有也不敢設想她會這樣直白地說出相信自已的話。
手上用來偽裝自已毫不在意的動作僵硬住,連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他一時竟也思索不出。
唯有心臟處溢位的某種滿足感,讓他知道自已現在其實是開心的。
鈴聲響過,人群散盡。
氣氛沉寂下來,海一禾才驚覺自已那番話似乎有些過於親近,當時滿腦子只想著安慰他,如今冷靜下來 便立刻從臉頰羞紅到耳根。
她立刻站起身,支吾著說要回去上課了,說話間卻低著頭不敢與對面的少年對視,指尖無意識捏著樂譜的一角。
“…嗯。”
她過於緊張,因此也忽視掉了姜戈話語裡的不自然。
兩人依舊一前一後穿過這條白漆走廊,光影依舊交錯,蟬鳴依舊嘶啞,只是走在前方的人換成了海一禾。
姜戈垂頭綁著頭髮,視線落在與自已僅相隔數步的少女身上,思緒幾分飄浮。
她長高了,比三年前更瘦了些,或許就是別人口中的抽條。
轉到這所學校的第一天,姜戈就認出了海一禾。
方才他與段涵蕊說的話不假,他小時候總因為左手吃飯被爸爸揪著打,是鄰居的女孩一直陪著他,不厭其煩地教他。
她叫海一禾,是個搬走了還老是被提起打壓他的存在,成績第一,琴還彈得好。
十二歲那年,他從琴行出來時,意外又遇見了站在臺階上望著櫥窗裡鋼琴發呆的她。
分明過去六年的時間,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他本就對家人用她與自已比較心生不滿,於是上前一步拽著她的書包就吵嚷著要與她比賽彈琴。
“抱歉…我不彈鋼琴。”她只苦澀地說了這麼一句,便掙開他的手跑遠。
當天晚上,他看見隔壁空了許久的屋子裡,搬走了一架落灰的三角鋼琴。
他那時才明白,她望向櫥窗裡那架鋼琴的眼神不是發呆,而是憧憬。兩天前在北郊那棟別墅前亦是如此。
所以哪怕楊灝已經找到了兩名樂隊的人選,他卻仍對流露出那樣眼神的海一禾念念不忘。
哪怕她一次又一次都沒認出自已,可等他反應過來時,他早已給她發去了邀請的訊息。
一片泛著黃的懸鈴木葉從窗邊吹進,輕晃兩圈後落在少女的肩上。
姜戈順手取下,握住葉柄放在手中把玩。
懸鈴木又叫法桐,葉子與楓葉有些像,卻更肥厚,枯萎的懸鈴木葉落在地上,被踩後會發出脆脆的聲響。
海一禾抿著唇,忍著淡淡的癢意沒有回頭。
通往教室的路似乎變長了許多,長到再次見到座位旁的章心媛時,她覺得彷彿已經隔了半個世紀。
短短一個午休,發生的事卻每件都讓弱小的她難以招架。
“練得怎麼樣?段涵蕊沒欺負你吧?”
甫一坐下,章心媛便湊過頭打量著她,生怕她受到一絲委屈。
海一禾趴在桌子上,神情懨懨地講述著剛才發生的事,只是在快要談起她與姜戈說的那些話時,她又適時地閉了嘴。
她複述了他對黑料的澄清,卻對最後的那句“你相信嗎”閉口不提。
她還是對自已說出的三個字耿耿於懷。
“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排練的,彈個琴也能把人搞哭?”
李繪苗一進教室,咄咄逼人的聲音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楊灝跟在她身後,悄悄朝海一禾擺了擺手,眼底滿是無奈。
“以為自已會點樂器了不起啊,這麼瞧不起人一開始幹嘛求著別人參加?”說這話時,她的目光來回在姜戈與海一禾身上掃過,“反正你們也找了第三個人,不就是想用這一出把別人趕走嗎?”
她話說的難聽,明裡暗裡地將火往兩人身上引,指責他們搞小動作針對人。
海一禾聽得出來,一旁的章心媛更是火大。
“你也知道你沒見過他們排練啊,看你說得這麼起勁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親臨現場了。”
“可是他們把段涵蕊惹哭是事實,在已經招滿兩個人的情況下把海一禾招進來也是事實!”
“段涵蕊是自已找楊灝說要參加表演的,她和一禾誰先誰後還說不準呢。你這麼在乎幾個人表演,乾脆頂替姜戈自已也搞個樂隊,這下要來多少人都是你說的算。”
周圍的同學像是嗅到的瓜的氣息,個個都噤聲默默地觀望。
一個原本就風評極差的姜戈,一個不怎麼引人注意的班級第一,還有一個外班以美貌出名的段涵蕊,單拎哪一個出來都是可以讓人津津樂道數天的存在。
見兩人爭執不下,一直沉默的楊灝終於開口:“她哭是因為吉他彈得不好,頂多就是姜戈教她說話難聽了些,跟海一禾可沒關係。”
潛臺詞就是在指責李繪苗拿臆想出的事無理取鬧,他作為當事人說出的話自然更有說服力,加上英語老師已經從窗邊快走進前門,眾人剛起的熱鬧心思,此刻也不得不消停下來。
李繪苗憤憤不平地回座,轉身前還不忘剜章心媛與海一禾一眼。
不用想也知道,她們肯定又在背後講了自已壞話,所以一進教室就朝她發這麼大脾氣。
可分明午休排練的時候她什麼都沒做,甚至還遞紙巾安慰段涵蕊,卻沒想到又因為自已臨時加入這一點被人責怪。
姜戈只說找到兩個會樂器的人就報名表演,卻也沒說只找兩人。
人一旦覺得對旁人印象不好,那人無論做什麼在他看來都不合心意。
或許是小時候的遭遇,海一禾總害怕被人討厭,所以總想要改變別人對自已印象。
她苦惱著下次排練該怎麼和段涵蕊解釋,章心媛對她的想法,可謂是再清楚不過。
“你知道她為什麼不敢對著姜戈,而是對著你說嗎?”
“為什麼?”
“因為你好拿捏,哪怕自已沒做錯,別人說你錯了你也會覺得自已錯了。”
“被討厭就被討厭,你不缺她一個人的喜歡。”
章心媛是個不正經的性子,此刻卻難得認真。
海一禾沉默良久,視線飄到側前方李繪苗的背影上,這道普通的背影,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可偏偏就能讓她為此心生不寧,甚至因為這一個背影而忽視了旁邊更多的身影。
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從旁人口中聽到,會讓其更為深刻。
許久,她聽見自已回道:“嗯。”
於是接連兩日的排練,海一禾都強忍著沒有主動與段涵蕊接觸。
她照舊練著午休一小時的琴,偶爾楊灝會和她湊到一起看姜戈教段涵蕊練琴。
姜戈雖在第一天說著“不會讓技術差的人來樂隊”,卻也沒真的將她趕出去,而是在第二天將樂譜改得更簡單了些。
又這樣練了兩日,四人終於可以勉強合上一遍。
“不容易啊,趁沒打鈴我去買個冰棒獎勵自已…”楊灝興致沖沖地丟下鼓棒,問眾人,“你們有誰要吃不?免費幫帶。”
除了段涵蕊以外的兩人都舉了手,見所有人都望著自已,她才冷冷開口:
“我不吃。”
楊灝便晃著身子出門,海一禾彈的電子琴是學校的,不用像他們兩人一樣要收拾琴盒。
她看著窗外的樹影消磨時間,視線卻不自覺移到段涵蕊的方向。
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已可以做到章心媛話裡的行為,段涵蕊不來找她,她也沒主動找過段涵蕊。她們在這兩天裡真正做到了毫無交集。
可看見她灰色運動褲下滲出的暗紅色時,海一禾還是抿著唇脫下了自已的校服外套。
“漏出來了。”她走到段涵蕊身後,拽著兩隻校服袖子擋在她身下,小聲道。
段涵蕊收拾琴盒的動作一頓,望向她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
“很明顯嗎?怎麼辦…”
“你把我的外套系在腰上先回去,東西我幫你收拾,一會兒在四樓廁所等你。”
“好…”
海一禾蹲下身,繼續替她收拾著樂譜與支架,又從包裡掏出紙巾擦拭著板凳上遺留的猩紅。
等她做完這一切,一直在角落裡沉默著的姜戈才大步上前,先一步拎起琴盒背在肩上。
“走吧,好心人。”
海一禾望著姜戈高瘦的背影,莫名從他的話裡聽出一絲笑意。
“你在笑嗎?”
“聽出來了?”他回頭,那雙淺灰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視著她,“我高興,高興你一直沒變,還是個好人。”
海一禾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小跑著上前想要幫他分擔一個琴盒的重量,卻被他輕輕推開。
“沒幾步,我來背。”
他鮮少這樣溫柔地說話,海一禾不自覺紅了臉,收回了與他推搡的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側。
窗外的風景依舊,他們第一次並排走在這個白色走廊。
“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一直…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