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枉遠仍笑著,毫無發覺般小心翼翼地挖著蛋糕。

“不想吃了嗎?”

海一禾恍若未聞似的抬頭,死死盯著海枉遠的臉瞧,企圖發現些不同。

他的膚色更黑了,臉頰處竟然幹得起了皮。寬大衣領下,頸脖處曬黑的分界線異常明顯。

眼淚似乎流入了口腔,方才有多甜膩,此刻便有多苦澀。

“你的手…給我看看。”

“什麼?”

海枉遠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她一眼就識破了。

可她甚至連用手直接將他袖子挽上去的動作都做不到。

“你找的什麼工作…爸爸?”

“爸爸除了彈琴還會做什麼,總不就是在機構教小孩。”

“…騙子。”

她癟了嘴,眼眶中蓄滿了淚水。

是她想的太過理所當然,下意識預設海枉遠口中的工作是鋼琴老師,卻忘記了京城與桐城不同,海枉遠三個字在這裡,只有唯恐避之不及的眾人,怎麼會有人找他學琴呢?

他訕訕笑著,將袖口往下扯了扯。

還有什麼工作是不用技術含量的,答案似乎已經擺在了明面上。

“你是不是瞞著我…去工地幹活了?”

海一禾幾乎是從哽住的喉嚨裡擠出這兩句話。

可見到海枉遠忽然間怔住的神情…還有什麼不清楚呢?

“給我看看你的手…給我看看你的手…爸爸。”

海枉遠別過頭,雙手胡亂地擦過眼角滑落的淚水,還不忘笑著安慰她說沒事。

“現在天氣冷,比夏天干好多了。”

“別擔心爸爸,我有分寸。”

可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袖口順勢滑落,露出了道道猙獰的擦傷。

那隻離她稍遠的,隱藏在蛋糕盤下的指尖,起著密密的水泡。

分明是鋼琴家最重要的手,如今卻脫離了琴鍵,與磚塊土木打著交道。

“爸爸…可你的手是用來彈琴的。”

“任何事,都沒有我女兒重要,”海枉遠挽起她耳側散落地一縷鬢髮,發自真心地笑,“只要你平安,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像她們這樣的家庭,在京城的中心醫院並不少見。

從全國各地奔赴此地問病求藥的人比比皆是,同樣也有因為無法支撐昂貴醫藥費而在京城做著苦累活的家屬。

海一禾曾經以為自已和他們離得很遠。

她也曾擔心治療費用會不會太高昂,得到的卻是海枉遠一臉平淡地擺手,說自已琴行的工作很賺錢。

她傻傻地相信,殊不知甜蜜外殼下,是爸爸在寒冷的天氣裡穿著單薄的衣物,在工地上將手磨得不成人樣才換來的結果。

甚至為了不讓她發現異常,還特意將身上的汗味洗掉才來病房探望。

海一禾抿了抿唇,默默注視著海枉遠離去。

她再也無法同過去一般,安然地接受每日的檢查了。

一針藥劑,是幾百塊;一盒膠囊,是幾百塊;一次核磁共振,是上千塊。

錢如流水一般,花在患有不治之症的她身上,仿若落進無底洞。

分明她才是受益人,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壓力,只會隨著時間與日俱增。

直到,在某件忽然闖入的小事上,突然爆發。

不同於桐城,京城的每間病房都住的很滿。

午間時分,海一禾依舊靠在床榻上,默默望著電視。

鄰床的家屬來探望,嘰嘰喳喳地圍著站了一圈。

兩個年紀稍輕的女生跑到窗邊躲清靜,頭埋在手機上,像是議論著什麼。

隔得近,海一禾很容易便聽清了她們談話中的內容。

“看熱搜沒?海枉遠你還記得嗎?”

“那個走後臺的唄,這都多少年了,他不會也出來作妖了吧?”

“不是,你看這個影片,他給人下跪了。”

另一人捂住嘴,滿眼地不可思議,卻很快轉換為幸災樂禍地偷笑。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他以前老拽了。”

“聽說是他找以前拒絕過的富二代,求他讓自已教他彈琴…衣服爛成這樣,窮的過不去了吧。”

“六年前我媽出五萬讓他教我他都不肯,說什麼他只看眼緣,現在還不是為了五斗米折腰。”

“哈哈哈,該他的…”

她們的談話,海一禾已經聽不進去了。

腦海中似乎劈過一道閃電,阻隔了所有思緒。

她忘記自已是以怎樣平淡地語氣讓徐阿姨開啟手機看熱搜,她只知道,在看見影片中蜷縮著背脊,緩緩下跪的蒼老父親時,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掩耳盜鈴地替她遮掩著視線。

“想要錢?你跪下我就給你。”

“當初誰說我褻瀆藝術,我現在便要折了你的骨氣。”

“哈哈哈他真的跪了!”

“籲——”

背景是公子哥們起鬨的戲弄聲,吆喝著,唏噓著,逗狗一般。

像是道道尖刀,狠狠刺進她的心臟,每口呼吸,都帶著燒心的痛。

不斷晃動的手機螢幕,用第一視角的記錄中,甚至能清楚看見爸爸後退一步時的踉蹌。

徐阿姨及時關閉影片,替她平復著呼吸。

“深呼吸——吸氣——呼氣——”

海一禾被淚水嗆著,劇烈地咳嗽起來,將窗邊嬉笑的兩個女生嚇得跑出了門外。

“馬上就要元旦了,不是有同學要來看你嗎,想和他們說些什麼?”

徐阿姨竭力轉移著她的注意力,海枉遠告訴過她,比起漸凍症,海一禾更嚴重的病是精神上的抑鬱。

方才那條影片,無疑加重了海一禾的焦慮。

她及時按了床頭鈴,讓護士打了一針鎮定劑,胸腔不斷起伏的少女才終於安靜下來。

即使在睡夢中,海一禾的眉頭仍緊皺著,彷彿處於巨大的不安中。

髮絲沾粘在額前,顯然是累極了的模樣。

徐阿姨伸手,輕柔地替她理順,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惋惜。

她做了這麼多年護工,像海一禾這個年紀的人卻是第一次接觸。

患了重症,卻從不怨天尤人向周圍發洩火氣,任誰見了都會心疼。

可就是這樣乖巧懂事的孩子,上天偏偏要將她帶走。

她嘆息一聲,默默祈禱著兩天後的元旦,海一禾的同學可以讓她開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