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經入冬了。
海一禾拒絕了這兩日的檢查,每日的消遣便是讓徐阿姨推著自已在醫院附近散步。
“天氣冷,不能在外面吹太久,”徐阿姨勸道,語氣中止不住的擔憂,“等會兒不是有同學要來嗎?”
海一禾垂著眸,聽到後面半句才像回神一般,朝身後的徐阿姨點頭。
他們在醫院附近的公園,園中很多人手上都帶著中心醫院住院的紙環。
接連幾日的散步,她已經將這裡的路線記的差不多了。
姜戈不久前打來電話,問了她的病房號。
今天就是兩人約定見面的日子。
元旦假期第一天,原本人流量不大的住院部門口,也聚集了比往常更多的人。
推開病房門,空調的暖氣便迎面而來,莫名讓人打了個哆嗦。
“一禾。”
熟悉的音色將她的思緒拽回,海一禾猛地抬頭,姜戈正站在她的病床前,眉眼含笑。
少年穿著灰色羊絨大衣,將其矜貴的氣質凸顯無餘,雙肩挺闊,少年的青澀與成熟融合的恰到好處。
與過去唯一的不同,是那一頭短髮。
過去如錦緞一般的長髮不再,轉而剪短及耳側的長度。
海一禾看的太過入迷,竟一時忘了回應。
“短髮,怎麼樣?”
“嗯,好看。”
姜戈和徐阿姨打了一聲招呼,因為戴著口罩,徐阿姨並沒有認出他來。
海一禾後知後覺地紅了臉,徐阿姨將她扶上床,便十分識趣地站到了一邊。
“章心媛他們走不了,約著寒假在一起聚。”
在她面前,姜戈的話似乎總是很多。
面對面地聽他講話,與手機聽筒中傳出的聲音,感覺大為不同。
海一禾斂著眸子,在他講完了桐城發生的一切後,才好奇地問出了自已的問題:“怎麼剪頭髮了?”
“冬天,穿衣服不方便。”
姜戈疊著手上的圍巾,語氣平淡地彷彿在說什麼微不足道的事。
“你瘦了很多。”他望著她的眼睛,忽然道。
海一禾眸光微閃,故作平常:“有嗎?”
她身體動不了,加上心情壓抑,每日都吃不了什麼。
她何嘗沒發現自已的消瘦,只是怕姜戈看出些什麼,所以佯裝不知。
見她不願多說,姜戈也沒在追問。
短暫的寒暄後,兩人便陷入沉默。
京城病房住得很滿,周邊不時會響起人群的吵嚷聲。
房門被推開時,這樣的聲音更加明顯。
“一禾,你怎麼不做檢查?”
海枉遠喘著粗氣,蒼老的面容上滿是驚慌。
路過的眾人皆將視線停留在這張前幾日活躍在熱搜上的人身上,偶有幾人唏噓偷笑。
這是事發後,海一禾第一次見海枉遠。
他穿著單薄的工服,袖口盡是褐色的泥塵,手中拎著一個亮黃的安全帽和一個巨大的涼水壺,此刻正站在她床前喘息。
“醫生給我發訊息,說你不配合治療,怎麼回事!”
海枉遠幾乎是嘶吼著說出這句話,褶皺下的渾濁雙眸,除了憤怒,更多的卻是恐懼。
見到爸爸生氣的模樣,比起他的卑躬屈膝,低聲討好,海一禾反而覺得好過。
徐阿姨已經快步走到了她身邊,時刻提醒她情緒不能激動。
海一禾深吸一口氣,默默垂下眸,不去辯駁。
她的沉默,無疑加重了海枉遠的怒火,甚至不顧及姜戈還站在一旁,便開始質問著: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掙錢,不就是為了你的病能治好嗎?!”
“我沒讓你操心過錢的事,結果你連檢查都不肯去做!你把生命當成什麼了?!”
“可是我不想用你辛苦掙來的錢,”海一禾終於肯抬起頭,眼眸中卻早已蓄滿了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粒粒劃過,“我一想到我吃的藥,做的檢查,用的錢是你在工地搬磚,給別人下跪換來的…我寧可不治!”
海一禾抽泣著,哽咽的語氣中帶著堅決,卻彷彿踩中了海枉遠的痛處,換來更痛苦的訓斥。
“我有讓你去搬磚嗎?有讓你去下跪嗎?這些都是我自願的,我只求你好好接受檢查,你卻連這樣簡單的事都不願意做…我的辛苦,還有什麼意義?”
“那你就不要去做!”
“我不做,你的醫藥費誰出!”
“那就讓我去死啊!”
吼出這句話,彷彿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乖順了一輩子,聽話了一輩子,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
這句話…是她迄今為止說過最傷人的話,物件還是她最親的爸爸。
周遭氣氛陷入沉寂,海一禾別過頭,無聲流著淚。
最後那句話並不是為了氣海枉遠才說出口,而是腦子一熱後,道出的真實想法。
海枉遠顯然有些被嚇到,後知後覺自已方才的行為有多冒失。
在收到徐阿姨發來的訊息後,他的理智便有些失控。
他滿腦子想著都是自已在工地上幹活的辛苦,以及網路上對自已的嘲諷,全然忘記了海一禾承受的心理壓力不比自已小。
他將這樣巨大的壓力推到她瘦弱的肩上,恍然不知地同時還將自已的怒火發洩在她身上。
可她只是…心疼自已。
“一禾…對不起…爸爸錯了,爸爸不該發火…爸爸說錯話了…”
海枉遠的聲音同樣帶著顫意,無措地搓著手,想要靠近卻怯怯地不敢行動。
窗外忽地刮過一場大風,將窗框吹得呼呼響。
天氣預報說,兩日後會落下京城第一場雪。
海一禾緊緊閉著眼,身體因為痛苦而劇烈抖動著。
徐阿姨靠的近,很快便意識到不對,按下呼叫器。
“一禾!一禾!”
分不清是姜戈還是海枉遠的聲音,海一禾只覺得滲身體愈發沉重,意識卻無比清醒。
她看見海枉遠流淚的眼睛,姜戈皺起的眉頭,卻無法回應一句。
“讓一讓!讓一讓!”
海一禾感受到了自已身下飛速移動的病床,還有跟在身側面色焦急的眾人,他們張著嘴,似乎在說著什麼,她卻什麼都聽不見。
灰色大衣,深色工服,白大褂。
視線愈發模糊,手術室的燈光打亮時,她的意識也徹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