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心媛趴在玻璃圍欄上,眼眶通紅,有數不清想說的話,此刻擠在一起,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

海一禾強忍的淚意在與她對視上時終於決堤。

“…你們怎麼來了?”她哽咽著。

或許是她現在的模樣過於虛弱,一向活躍的王遠洲也忍不住仰起頭遮掩眼淚。

只有姜戈還保持著冷靜地模樣。

他戴著黑色口罩,鴨舌帽下的淺灰色雙眸映照出她委屈的神色。

特徵性的長髮披散在肩,越過眾人,在她身前蹲下。

“趙阿姨跟我們發了訊息,我們打車來的,幸好趕上了。”

“…不是還有晚自習嗎?”

“翹了。”

姜戈認真地望著他,紛雜的人群中,似乎只能看見她一人,語氣隨意,彷彿翹課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若是沒記錯,這個點還是球隊的訓練時間,王遠洲竟然也跟來了。

“好好養病,如果不方便打字,我會經常和你打電話的。”

“元旦的時候,我會回京城。”

姜戈很少有這樣話多的時刻一直跟在她身旁,直到他們的隊伍已經站在了最前方。

“滴!”

透過安檢閘門,她與他們便徹底分割在了兩個世界。

“我們約好要一起看海的!”

姜戈挺直的身影佇立在人流中,延時攝影一般線狀的畫面裡,他是唯一不變的因素。

章心媛與王遠洲同樣上前,王遠洲的半邊身子甚至都越過了護欄。

“球場觀眾席一直有你的位置!”

“一禾!等你回來!”

不知趙杏到底和他們說了些什麼,看章心媛捂著嘴哭得泣不成聲的樣子,海一禾反倒能扯出一抹笑。

“你們也保重!”

“旅客朋友們請注意,由桐城南到京城方向的G****次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

廣播中播報出他們所乘坐的那班列車,海枉遠沒多停留,便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推著海一禾的輪椅轉進了站內的拐角。

視野中熟悉的臉龐徹底消失,海一禾轉過頭,方才蓄在眼眶中淚便隨著她的動作盡數滑落。

“好好治療,很快就可以回來了。”

海枉遠的聲音有些沙啞,在她告別時一句話都沒說的人忽地開口,海一禾聽出了他聲線裡竭力剋制的顫抖。

她先是搖頭,又點頭,最終乏力一般靠在椅背上。

告別時,她只說了一句“保重”。

對於那些有關“未來”的約定,她不敢做出回應。

若是答應了卻無法做到的話…不是會被討厭一輩子嗎?

所以,不要討厭她,不要記得她。

忘記她,就不會有悲傷了。

一路上,海一禾的情緒都很低沉。

窗外飛逝的景色逐漸從寬闊的平原變為起伏的高樓,從自然的風景變為鋼鐵鑄造的森林。

和六年前來到桐城時所見的場景變化不大,只是順序調換罷了。

“一禾…你是不是知道了?”海枉遠忽地問。

她仰頭,裝作疑惑,又聽見他停頓片刻後,繼續開口:

“你已經知道你得了什麼病是不是…”

從最開始,她就表現得過於平靜了。

一個17歲,風華正茂的孩子,真的會對自已的身體疾病毫不在意嗎?

海一禾甚至從頭到尾都沒問過他一句,都是他害怕她發現所以主動找著藉口開脫。

那樣蹩腳的理由,一向聰慧的她怎麼會察覺不出一絲怪異嗎?

見到她眸色昏暗地望著窗外時,海枉遠心中忽然湧上莫大的不安。

他沒看到她對於生的渴望,她眼眸中所流露出的茫然,更像是一個靈魂離了竅的空蕩軀殼。

六年前縈繞在他身邊的噩夢,似乎在此刻再次重現。

他曾親眼見證愛人的離世,如今他唯一的女兒也即將邁向當初她母親走過的那條地獄之路。

“一禾…一禾,不要放棄希望好嗎…就當為了爸爸…為了爸爸再努力一會兒好不好…”

“我只有你了…”

海一禾的瞳孔震顫著,僵硬的身體彷彿遭受電擊。

她見過海枉遠的許多副面孔,小時候笑著逗她,練琴時的一絲不苟,面對公眾憤怒時的冷靜,以及與她爭吵時的盛怒…

唯獨沒見過他落淚。

他在求她…活下去。

海一禾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已此刻複雜的心情,心酸,委屈,更多的卻是無力。

她以為不拆穿便可以瞞天過海,卻低估了海枉遠的心細程度。

“…對不起,爸爸,讓你擔心了,”她扯出一抹笑,安撫道,“我會的。”

看著海枉遠額前生出的皺紋,海一禾才恍然意識到,她只考慮到了自已。

若是她離開了,以後海枉遠身邊便一個人也沒有了。

海一禾收回思緒,默默在他的帶領下來到中心醫院。

大門處,她被移交給穿著米色大衣的中年女性。

“一禾,這是徐阿姨,你先跟她在這等一會兒,爸爸去辦住院手續。”

徐阿姨雙眼眯著笑,飽滿的臉頰處滿是慈和,她就是海枉遠找到護工。

想到日後會麻煩她幫自已料理生活瑣事,海一禾下意識抿了抿唇,回以一抹微笑。

“一禾姑娘啊,長得真俊!”

徐阿姨熱情地握著她的手,或許是海枉遠提前打了招呼,她只是一個勁誇讚著海一禾如何乖巧。

“阿姨可會照顧人了,這幾天肯定把你照顧得妥妥的!”

海一禾只是靦腆地笑著,直到她換到病房裡,看見徐阿姨短短一小時便將所有東西都整理清楚,她才意識到方才她的話絲毫沒有誇大。

因為不想再麻煩趙杏,海枉遠特意找了護工照顧海一禾,自已白日裡便忙著在京城新找工作。

在中心醫院的日常與桐城的清閒完全不同。

許是挑明瞭漸凍症的緣故,海枉遠不再回避她,每日都有數不清的檢查和治療要做。

她已經數不清自已躺在了多少個龐然大物的機械下,就連一開始覺得刺耳的噪音都已經習慣。

京城的醫院比桐城大了不止五倍,人流也同樣多了許多。

躺在病床上,也能聽見走廊處傳來的喧譁與輪子的急促滾動聲。

手臂不能動彈後,海一禾每日的消遣便是望著牆壁懸掛的電視機。

上面正直播著新聞實事,她忽地看見了一個極其眼熟的人。

短髮版的姜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