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桂自殺了,就在昨晚。

聽著中年男人與護士的對話,海一禾終於確認了這個事實。

明明昨天還對著她笑嘻嘻的奶奶,囑咐她要好好生活的慈祥的奶奶,卻在說出這幾句話的當晚,一個人跑到湖邊跳了進去。

初秋夜晚的湖水有多刺骨,她不敢想。

“什麼時候給她買了橘子,總是吃一半不吃完,到處亂放。”

穿著工服的男人隨手將那半顆橘子扔進垃圾桶,就連床尾的那堆衣服,他也一併丟了進去。

神情冷漠得彷彿根本不像面對失去母親的兒子,就連吐露的話語,都帶著嫌棄的意味。

海一禾甚至能從他隨手一扔的動作中,看出幾分不用收拾東西的輕鬆來。

他不停撥著電話,似乎在給其他人報信。

“媽走了…不用在商量接去哪一戶住了。”

“對啊,少些麻煩…她自已也知道才去跳的吧…”

今天是放晴的日子,可吳奶奶卻看不見這明媚的陽光了。

男人收拾的很快,他出門時,正好碰見海枉遠拎著餐盒進來。

海一禾還未從方才那個奇怪的夢中緩過神,便又遭到現實裡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

“一禾,吃個早飯我們就可以出院——”

海枉遠欣喜的聲音忽地拉長,她只能在逐漸灰暗的視線中依稀瞥見他因為驚慌而放大的瞳孔。

周遭的空氣變得稀薄,胸腔劇烈起伏,和在教室裡暈倒時的感覺一樣。

徹底失去意識前,她因為摔倒而歪過去的頭部,正好可以看見垃圾桶裡的那一抹橘色。

昏沉中,耳邊似乎聽見幾人的交談聲。

“不只是漸凍症的原因,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

“…軀體化嗎?”

“軀體化只是一種表現,照這樣下去,她的病情惡化的速度還會加快。”

“小姑娘既然是遺傳性質患上的,你也知道現在的醫療技術還不足以治療漸凍症,儘可能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剩下的時間或許才會多一些。”

“……”

睜眼是熟悉的天花板。

海枉遠就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額前的髮絲更蒼白了些,通紅的雙眼,終於在看見她醒來時流露出情緒波動。

海一禾想動動身子,卻驚訝地發現她竟然連最簡單的抬手都做不到。

不過短短几小時,她徹底失去了她身體的掌控權。

“走,爸爸扶你下床,”海枉遠強忍著眼角的淚意,五官因悲痛而不住地抽搐著,“來,輪椅在這個方向。”

金屬散發著銀白色的冷光,就是當初推著她檢查坐的那一架。

海枉遠早就預料到這一切了。

什麼租來的,不過是為了不讓她起疑的藉口。

海一禾乖順地靠在輪椅靠背上,海枉遠還在找著藉口開脫著,她卻一點都沒聽進去。

走出醫院大門的路上,她接收了無數道神色各異的眼光。

住院區像這樣年紀小的孩子,終究是少數。

海一禾讀出了他們眼中的詫異與惋惜,默默將視線移到手腕處代表著住院標誌的紙環上。

她想摘掉它,卻有心無力。

“晚上的高鐵,姨媽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在火車站等我們。”

“…嗯。”

從得知媽媽的死訊開始,海一禾的自我意識彷彿就在那一刻消散了。

哪怕知曉去京城是為了她的病,可她卻沒有一點實感。

海枉遠說什麼,她便乖順地附和著什麼。

她沒有拆穿他拙略的謊言,假裝不知自已得了無藥可醫的絕症。

海枉遠和趙杏希望謊言能夠讓她好受,她便佯裝什麼都不知道,讓他們的謊言成立。

火車站的人流如海,密密麻麻望不見盡頭。

她能感受到海枉遠推著自已前進時不時出現的踉蹌。

“抱歉抱歉!”

“不好意思啊!借過!”

她微微側仰起頭,便能看見爸爸不住弓著背鞠躬道歉的身影。

這樣尷尬而訕訕的神情,何時出現在一向高傲自負的爸爸臉上。

海一禾忽地想起了吳奶奶,看見家人為了她的病不斷爭吵時,家人眼中對自已不加掩飾的嫌惡時,她是不是也和她一樣的想法。

自已是個累贅。

她比吳奶奶幸運,她的家人沒有因為她不可治癒的疾病便就此放手。

可也正因如此,當海一禾看見爸爸眼中的謙卑時,心底升上的拖累感更讓她難扼。

她只是有些理解吳奶奶的選擇了。

如果沒有自已,爸爸就不用特意辭去工作,姨媽也不用在一天的工作之後還來醫院照顧她…

“爸爸請人在京城醫院那邊聯絡了一個護工,等會兒記得好好和姨媽說再見。”

海枉遠壓低的聲音打斷了她黑沉的思緒,海一禾慢半拍地抬起頭,艱難地調動臉部肌肉扯出一抹笑來。

“一禾,要好好吃飯,注意身體…”

“等等寒假了,姨媽就來看你!”

穿著駝色針織毛衣開衫的女人手邊拎著一個巨大的箱子,此刻蹲在她身前,強忍淚意細細囑咐著。

海一禾乖巧地點頭,視線從趙杏的眉眼認真地望到唇邊,彷彿要將她的面容深深記住。

她隱隱知曉,或許這就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也說不定。

大門處聚集的人很多,鋼筋水泥澆築的建築物,見證了人類飽含情感的一次次分別與重複。

輪椅動了,海一禾斂下眸,與海枉遠一起默默站在排隊的人群中。

她不敢往外看,她怕看見桐城的黃昏會讓她抑制不住自已的悲傷。

手已經不能動彈,她甚至連條告別的訊息都來不及和章心媛他們傳送。

排隊的隊伍越來越短,她總以為自已的心早已痛苦麻木到不會再有波動,此刻卻湧上一股強烈的想要與他們見面的衝動。

海一禾咬著唇,彷彿有所感應似的,她忽然聽見了幾聲由遠及近的喊聲。

“一禾!”

“海一禾!”

是幻想的,還是現實中發生的?

直到聲音大到無法忽視,海一禾才像終於意識到一般,猛地回頭。

還穿著校服的三人正氣喘吁吁地站在送別的人群中朝她揮手。

“好好治病!等我們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