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師,又去醫院啊。”

“嗯,明天的課辛苦你幫我代一下了。”

“小事小事,你忙你的。”

收拾完教案,趙杏拎著包與同事告別。

明天是海一禾出院的日子,她今晚要把病房裡帶去換洗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收拾好。

腦海中冷不丁想起三天前那份報告單,醫生說,海一禾患有漸凍症的可能性極大。

她今年才17歲…

趙杏閉了閉眼,理順呼吸。

她答應了海枉遠,不能讓一禾察覺出異常。

漸凍症…如同魔咒般纏繞在她們身邊的三個字。

六年前,她親眼看著自已的好友死於該病,六年後,她再一次目睹好友的女兒確診該病。

無法根治…只能一點點看著自已健全的身體癱倒在輪椅上。

一禾才17歲…

趙杏躲在病房樓層的安全通道處,黑暗中,只有安全出口四字散發著瑩瑩綠光。

她身體無力地滑落,靠在牆角,淚水溼了衣袖。

她與海二結婚兩年,沒有自已的孩子。

書清離世後的六年,她一直將一禾當作自已的孩子撫養。

海一禾從小就聽話,同齡人還吵著要買玩具時,她已經能料理大部分的家務事。

海枉遠選擇站在臺前承受公眾怒火,被波及的她從未有過一絲怨言。

哪怕要將她過去最珍愛的古董鋼琴變賣,償還與她並無關係的債務,她都只是乖巧地站在不遠處,不哭不鬧。

她繼承了書清地溫柔,也延續了海枉遠身上的倔強。

儘管海一禾對六年前的事閉口不提,趙杏也明白,她和她爸爸一樣,都將自已的靈魂束縛在名為罪惡感的牢籠中。

聽話,是贖罪的一種方式。

海一禾只在提及有關書清的話題時,眼神中才會流露出符合她那個年齡段的眷戀來。

“姨媽,媽媽今天有給你信嗎?”

“姨媽,媽媽身體好些了嗎?”

“姨媽…媽媽為什麼不要我了?”

那個小小的,纏著她問這問那的身影,眼瞳中亮起的光芒讓她不敢直視。

她騙了一禾。

書清那麼愛她,怎麼會不要她…可是,上天執意要收走這份愛。

偏偏這個能讓她還像個小孩的人不在了,趙杏不敢告訴海一禾真相。

她不敢設想,若是連這一點期待都收回,海一禾會變成何種模樣。

所以,趙杏央求了桐城裡的一位老同學,將北郊那棟別墅作為地標,告訴一禾媽媽就住在那。

是媽媽的新家人不願意要她,不是媽媽不要她。

海一禾的乖巧懂事,成了阻攔她接近真相的圍牆。

趙杏甚至不敢告訴她,那十二封信裡的後九封,都是由她代筆。

書清在漸凍症的晚期,已經連筆都握不住了。

即便如此,深愛女兒的她還是啞著嗓子,拜託她幫忙營造出自已還健康的假象。

海一禾收到最後三封信時,書清早已不在人世。

趙杏蹲在牆角,雙肩不住地顫抖著,她卻不敢發出聲音。

哪怕是虛假的也好,是海市蜃樓也好。

只要晚一天,晚一個小時知曉真相,海一禾就能多快樂一天,多快樂一小時。

趙杏這麼告訴著自已,等到終於平復好心情,才深呼一口氣邁出樓道。

在病房前站定,她又再次檢查了一遍自已的神態,直到確認看不出異樣,才揚起一抹笑推開門。

“一禾,我們就要出院了哦。”

床上的少女沒有動彈,被子規矩地搭在身上,彷彿沒聽見她說的話一般。

海一禾呆滯地望著窗外,手機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她就這樣保持著這個動作過了幾小時。

視野中漂浮著白色的絮狀物,耳膜鼓起,聽什麼都霧濛濛的。

在兩小時前,世界在她眼前坍塌了。

她以為自已會淚流滿面,以為自已會哭得撕心裂肺,以為自已會在見到趙杏質問她為什麼不告訴自已。

可她卻表現得很平靜,一種極端麻木下的茫然。

趙杏走近她,將晚飯攤開在桌前,如往常一般溫聲細語。

海一禾望著她不斷張合的雙唇,還有眉眼中的關切,最終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聽說吳奶奶也是明天出院呢,多巧的事。”

聽見吳淑桂,海一禾的視線才漸漸聚焦。

鄰床的老人不在房內,好像趁著雨停去樓下散步了。

都是出院,一個為了去更大的醫院看病,一個是放棄治療。

她像一尊提線木偶,低眉順眼地任由趙杏將她扶起,機械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

時隔六年的真相被揭開,她痛苦的同時,卻無法對趙杏生出一絲不滿。

就是因為懂得趙杏這麼做的苦衷,海一禾的無力感才更加深刻。

她們都是為了她好,所以她甚至連一個埋怨的人都找不到。

只是茫然,對於命運弄人的茫然。

腦海中不斷閃過過去的種種,海枉遠的買醉,趙杏見到她手上拿著百歲山時一閃而過的驚慌…她曾與真相靠得如此之近。

秋季的天黑的早,吳淑桂還沒回來。

或許是兩人都各自藏著心事,都沒有發現對方的變少的語言。

海一禾早早吃下精神類的藥物,藉著湧上的睡意逃避現實。

光怪陸離地夢境中,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纖瘦的身子彷彿只剩一具骨架,正對著她柔柔的笑。

自已的身體飄在空中,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媽媽。

向念沒告訴她書清的死因,只是在傳送完那句“書清早就死了”的訊息後,無論她再如何追問,都沒有得到回覆。

她猛地睜眼,不知自已為何會做這樣荒誕的夢。

窗外已經朦朦有些亮光,海一禾索性靠在床上平緩著情緒。

病床周圍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鄰床吳淑桂的東西更是早些天就快搬空了,只剩床位的幾件換洗衣物。

海一禾側了側頭,左邊那張床上依舊保持著昨晚的模樣,連掀開的被角弧度都不曾改變。

枕邊,還放著海一禾遞過去的半顆橘子。

她心下一沉,眼瞳劇烈顫抖起來。

房門忽然被人大力推開,是前幾日勸說吳奶奶放棄治療的中年男子。

他正打著電話,海一禾從那繞耳的鄉音中,依稀聽出了關鍵資訊。

“吳淑桂…俺媽…昨晚自個兒…跑出去跳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