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走路不方便，爸爸去一樓租了個輪椅，你不要多想。”
在她之後被叫到號的患者憂懼著眉眼，與他們擦肩而過。
由機械構成的輪椅，通體冒著金屬的寒光，坐上去時，裸露肌膚上接觸到的溫度，比想象中還要冰涼。
“還好嗎？”
姜戈傾身，弓著身靠在她身側。
海一禾握著扶手的手緊了緊，強撐著扯出一抹微笑，低聲道：“嗯。”
坐上輪椅的感覺很奇怪，哪怕海枉遠說出那句安慰她的話時無比輕巧，可心上那股莫名的慌亂依舊無法消磨。
從前走路走累了，章心媛總愛和她開玩笑說老了就能坐輪椅。
如今她真的坐上，被海枉遠推著在各個檢查專案之間遊走，那樣輕鬆，卻再也找不出當初隨口一提時的愉悅。
在海一禾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中，沒有一天比今天感受過的醫療專案多。
幾乎整個上午，她都輾轉在醫院內不同的檢查地點中，直到醫院中午暫時下班，她才又回到那間病房。
“辛苦你了小姜，陪著跑了一早上。”
“沒事的老師，能幫上忙就好。”
“醫院樓下的盒飯，也不知道你吃的習不習慣，”海枉遠將手中的餐盒遞去，笑容裡摻雜著抱歉，“檢查都差不多了，你吃完飯歇一歇就回去吧。”
海一禾低著頭，父女倆臉上流露的靦腆與怯意，可謂如出一轍。
趙杏昨天照顧了她一天，白日裡因為工作抽不開身，兩人在桐城又實在沒什麼交熟的人，竟然會勞煩一個還是高中生的孩子幫忙。
齒間咀嚼的菜薹，帶著淡淡的苦澀。
海一禾抬眼，看著額髮有幾分溼意的姜戈，認真道了一句：“謝謝。”
三人吃著飯，臨床的奶奶身邊也來了探視的人，用聽不懂的鄉音吵嚷著什麼，語氣激烈。
反倒是病床上年邁的吳淑桂神色平淡，混沌的灰白色眼珠似乎在神遊，也似乎早已麻木。
直到護士進來叫海枉遠時，順道提醒他們小聲點，病房內才終於消停了些。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吵到你們了。”
“沒有沒有。”
海一禾連連擺手，朝姜戈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
吳淑桂床邊的探視的親屬都冷著臉先後走掉，只餘下床角處塑膠袋零散裝著幾個蘋果橘子。
“我老了，成了拖累…孩子們生活都不容易，腦梗治起來太花錢了…”
“他們來很少來看我，吵也就是五天裡來一回。”
她絮絮叨叨的，彷彿終於找到一個傾訴物件，也不管兩人聽沒聽，自顧自地念叨著。
海一禾的手在聽見“腦梗”二字時，猛地顫了一下。
結合上午多針對腦部的檢查，她心中的猜測隱隱浮出水面。
一隻筷子從她乏力的手邊掉落，海一禾慌亂地想去撿，卻弄巧成拙，雙手全然失去控制。
她越心慌，無法操控身體的無力感便越明顯。
“別瞎想。”
一雙白皙的雙手出現在視野中，姜戈手中早已準備好新的乾淨筷子遞到她手邊，長睫下的眼瞳平淡，彷彿一劑鎮定劑，莫名讓她信服。
“這是軀體化的症狀，受心理情況影響大，”他靠近她，另一隻手繞到她的背後，溫柔地替她順著氣，“你應該放輕鬆。”
熟悉的髮香撲鼻，彷彿沖淡了一切不安。
姜戈的動作，像是將海一禾整個人都攬在懷裡。
海一禾下意識靠在他的肩上，彷彿溺水之人終於得救，大口呼吸著新鮮的氧氣。
“小姑娘，你找的男朋友不錯，挺會照顧人。”
身側傳來吳淑桂含笑的嗓音，沒有惡意，有的只是老一輩對年輕人感情的欣賞與打趣，卻讓海一禾立即紅了臉。
紅暈從臉側蔓上耳根，她立即拉開了與姜戈間的距離。
不敢去想老奶奶話裡提及的“男朋友”一詞，海一禾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姜戈曾說過自已有喜歡的女生，垂下頭，神色一時落寂。
過去她總刻意提醒自已應當與他保持距離，可自從身體不適開始，她也總在潛意識裡依賴姜戈。
身體渴望與他貼近，理智卻飽受痛苦。
“奶奶你誤會了，我們不是——”
“喝點溫水。”
少年低啞地嗓音打斷她的辯解，像是擔心海一禾拿不穩，姜戈幾乎是將水杯遞到了她唇邊，
長髮下的眉眼舒展，似乎並沒有因為奶奶的誤解而惱怒，認真地注視著病床上臉色仍有些蒼白的女生，眼神關切。
海一禾的手仍在顫抖，姜戈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麼合理，卻也讓她覺得親密過了頭。
明明他有著心儀的物件，卻對她這麼好…
還是說其實姜戈對誰都可以這樣親密，只是她錯以為自已對他來說不一般？
海一禾斂下眼眸，心口發悶，側過頭躲開。
姜戈伸出的手依舊停留在原地，見她低落的模樣，忽地想起什麼似的，含笑道：
“你想知道那枚撥片上寫的什麼嗎？”
她的眼睫似乎動了動，卻沒有說話，姜戈彎著眼眸，繼續道：
“Sea，你英語好，一定知道是哪個單詞。”
“…海？”
“我之前一直很疑惑，我們過去相處的時間不算短，可你卻一點都沒有認出我。”
直到今天聽見海一禾說她對過去的事都記不太清，一切才有了答案。
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與他們能夠再度熟悉彼此的未來。
姜戈勾了勾唇，平靜地開口：“十二歲那年，你和家人回京城賣琴，在三路那家琴行門口給了我一枚白色的吉他撥片。”
“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會替你一直記得。”
少年笑容清淺，似乎全然沒意識到他的話在海一禾心湖中掀起了怎樣的波瀾。
她只隱隱記得那棵梧桐樹下自已似乎與人交談，更多的卻是親眼見著陪伴自已十年的鋼琴被變賣時的苦澀。
海一禾抬起頭，眼眸中彷彿有流光閃動。
心中泛起一道大膽的猜測，她卻有些不敢面對。
送給姜戈撥片的人是她。
那他喜歡的人…是自已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