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手握著畫筆,在紙上用簡單的色彩描繪著,那是一個荒蕪的星球,上面站著一大兩小三個機器人。
背景是一棵長滿了各種水果和食物的大樹,琳琅滿目的東西掛滿了樹梢,都因為失重而在空中漂浮不定。
“這是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我們一家人去哪裡做客,然後去上面種樹,這一棵樹就能滿足人的所有需求。”
光線從窗外照入,將整座房間照得暖洋洋的,一切顯得清晰而明媚,彷彿被夏日施展了清掃灰塵的神秘小魔法。
一個男人和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孩子並排坐在畫板前,孩子滔滔不絕得講解著自已的畫作,男人則是在一旁側頭看著他。
男人此時還算年輕,有著幾分飛揚的神采,眉眼間卻有種憂鬱和文青,濃郁的書生氣質在他的身上盪漾開來,就彷彿能隨時能與陽光釀作一壺陳酒,喝下便能作出動人心絃的詩篇。
不得不說楚餘年是個頗有氣質的人,正是所有文藝少女最喜歡的那一類,永遠洋溢著少年的氣息,就彷彿青春憂傷文學裡,那被陽光曬透的白襯衫。
不然劉曉冉也不會選擇和他結婚,劉曉冉曾經是小區裡比較搶手的大閨女,衛校畢業的她也曾是笑起來有著淺淺梨渦的少女,扎著雙馬尾的她在泛黃的畢業照上那麼顯眼。
小區裡大部分的老人們都覺得她應該嫁到省城去,或者去給礦場上的領導們當小三,那些彷彿是國際政客一般的碎嘴老人們,總喜歡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世間的一切。
男人是個畫家,是個作者,是個藝術家,當別人問起他的職業時,他總是自稱是一名藝術家,只不過正在經歷聲名大噪前的寂寂無名。
他也出生於這個煤炭資源發達的小縣城,但是他有自已的藝術,有屬於自已的瑰麗世界,這裡的一切於他不過是苟且。
外面街道上來來往往的煤車,鋪滿煤灰和碎石的街道,河流那些化學汙染造成的五彩斑斕,以及那些滿面煤灰的工人。
這一切在他心裡都是不美的,他覺得自已有自已在精神上的世界,那是一個純淨的琉璃般的沒有骯髒的地方,流淌著密和牛奶的河流,先賢們赤著足在河邊放聲歌唱。
但實際上他只是一個教小孩子畫畫的課外班老師,小城並不發達的生產力,讓他僅能領到一分微薄的工資,將他的藝術和遠方變得那樣廉價,變成生活裡的柴米油鹽,變成了兒子的嚎啕和妻子的抱怨。
“辰安,吃點蘋果。”
劉曉冉遞來了一個削好的蘋果,但是楚辰安卻扭動著幼小的身體,表示自已一點都不想吃蘋果。
楚辰安,體重六斤六兩,六月的凌晨六點六分出生,所以楚餘年一拍腦袋,那就叫楚晨安吧,就像是在和早晨打招呼一樣,既詩意又好聽。
而在隊上當過技術員的姥爺卻皺著眉搖了搖頭。
“不行,這樣不好,俺娃不止早上平安,中午晚上也得平安。”
楚餘年認同地點點頭。
“那就叫辰安吧,時辰的辰 ,代表我兒子時時刻刻都平安。”
他高興地抱起了自已的兒子,高興地看著這個剛出生就睜著大眼睛,好奇打量著一切的小精靈。
他彷彿在對身邊的一切打著招呼說:
“晨安”
……
他們開始了艱難的生活,艱苦到只能蝸居在父母的房子裡,吃著一整袋賣的便宜蘋果。
楚辰安從小最討厭吃的就是蘋果,在他記憶中蘋果就是那種一車一車拉來的,被放在一整個編織袋裡的球體。
因為放置過久而變得虛軟沒有水分,絲毫沒有課本里介紹的那般,清甜且滿含汁水,這直接導致了他討厭吃一切虛軟的東西,偶爾吃西瓜都一定要脆的。
他童年的記憶總是瀰漫著鉛灰的味道,以及畫板上那些交叉往復的線條,和陽光照在畫布上,那些斑駁凸起的痕跡。
還有那些一輛輛從河邊駛過的煤車,他們總是在清晨的時候排成長隊,就彷彿推薦讀物呼蘭河傳裡,英子看到的駱駝隊。
後來課外輔導班被全面禁止,那個男人也失業了,他變得暴躁而易怒,不再是那個總在光下微笑的大哥哥。
和諧的畫面被暴力的摔砸佔據,所有的美好都彷彿飛濺的泡影,經濟所帶來的問題,是一把開了血槽的鋸子,消磨了人的愛情,把人變成了現實的奴隸。
在一個暴雨的午後,劉曉冉抱著啼哭的楚辰安,一路踩著滿地的積水朝孃家跑去。
只記得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大,就彷彿將太陽也澆滅了一般,天地之間只有晦暗不明的灰色。
忽然她滑倒了,懷裡的楚辰安也磕到了一旁的車上,她就那樣不顧形象地坐在水裡大哭著,白色的裙子被泥水染得很髒。
這也是楚辰安記憶裡,母親最後一次穿裙子。
從此之後這個女人便收起了所有的溫柔,因為她知道坐不上車的孩子,就絕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楚辰安的青春期沒有叛逆,只有那些和母親蝸居在姥姥家的歲月,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裡,遮擋著四個人的晴雨。
他記得那些在河邊瘋狂舞動的老年人,他們將他們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家庭不和睦的憤懣,全都寄託在了醉生夢死的舞蹈裡,彷彿他們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裡,都是對於他們是個畜牲的辜負。
震天響的高音炮甚至讓外婆家的老舊玻璃都跟著震動了起來,放在桌面上的筆都在隨著驚天動地的聲音滾動,真應該把他們放到被即將被核武轟炸的霓虹,讓他們在那巨大的聲音裡,舞動出屬於老年人的青春歲月。
擁擠狹小的房子裡是如此的炎熱,就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蒸籠,如果往地上灑水降溫的話,那些木製的老舊床具又會長出蘑菇。
那些黃褐色的,大團的真菌,以及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奇怪孢子的味道,彷彿時間都被不斷拉長,長得幾乎要把人吞沒,煎熬成一副滿是渣子的藥劑。
每當下雨的時候,一塊塊預製板拼合成的天花板縫隙裡,滲出了黃色的雨滴,屋子裡熱得像是蒸籠,唯一慶幸的就是,那些彷彿轟炸機工作的廣場舞聲響也銷聲匿跡了。
後來楚辰安去東北上學,有同學帶他去感受搓澡文化,他不理解為什麼人要去做汗蒸這種專案,去主動把自已困在那種沉悶潮溼炎熱的小空間裡。
他的小學和初中便是如此,他總是因為沒有考滿分而被母親打罵,那個總是赤紅著臉彷彿母獅子咆哮的女人,她總是活得糾結且不自洽。
她從一個即使前程不明還願意私定終身的女孩,變成了一個極其具有攻擊性的女人,她把自已的一切柔弱都隱藏了起來,用紅色的顏料塗滿了全身,還掛上了全是尖刺的甲冑。
她是小區裡脾氣最差的女人,也是最嚴厲的母親,她打孩子的聲音,整座樓的人都能聽到。
每次她打累了就會筋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帶著哭腔去用各種侮辱性的話來罵楚辰安,從他的學業罵到他那個不爭氣的爹,以及那個把幼小孫子和媳婦趕出家門的爺爺奶奶。
然後又會連踢帶打地撲上來,不管頭尾地把楚辰安再次暴打一頓,抓起桌子上任何能拿到的東西,朝楚辰安的頭猛砸。
直到徹底地筋疲力盡了,就把卷子塞到楚辰安的嘴裡,讓他一點點地把卷子吞下去。
楚辰安至今還記得粗糙的紙張在嗓子摩擦的感覺,那份令人麻木的窒息,以及渾身淤青的疼痛,以及在心理上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