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華搖下車窗,風從窗外撲面而來,溼溼熱熱的。
南方的五月已經是逼近夏天了,一般行車的人都已經開啟車內空調了,沙華不喜歡,他不喜歡空調的味道,他喜歡那清新自然的風,風裡有草葉的味,泥土的味,甚至現在水泥馬路的水泥味,他說這樣的味道讓人聞著神清氣爽。
耳機塞在耳朵裡,聽到的是妻子的聲音,妻子說:晚些沒關係,兒子去學校了,我等你回來吃晚飯的。
是呀,天有些晚了。
當沙華和同事敲定完一張設計稿起身,發現已過了下班時間。
他趕緊給妻子打了電話,溫和的囑咐:你先吃吧,我會晚了。
儘管天氣溼熱,沙華的眼躲在巨大的墨鏡後面,看見的是一片墨黑加灰白的顏色,心中便漾起一絲絲清涼。
那些樹變成了一片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路,路有些暗灰,唯有頭頂的天空,還有些蒼白,車窗外極速後退的風景就像一幀幀黑白的相同的照片片。
沙華喜歡戴著墨鏡,一則他覺得自己眼睛太小實在是醜,把小眼睛遮住了,略顯得精神些,男人味重一點,二則從墨鏡裡看外面的世界,摒棄了花花綠綠的顏色,這世界就變成純淨了,心情也似乎變得純淨了。這些想法裝在這個大塊頭的身體裡顯得格格不入,但世間萬物包括人總有它奇妙特別的一面,在這龐大的身體裡,的確有一顆柔軟的心在溫柔地跳動著。
突然,前方,那棵大樹,伸出了一條枝椏,像一隻巨手,要撞向住他的車似的。
他一下子定下神來,減了速度。
這時大樹下的那個亭亭的身影進入他的眼裡。那墨黑的裙裾在晚風中飄飛。
這時在沙華厚實的胸腔裡的那顆柔軟的心呵,似乎凝結成一把鐵錘重重地撞擊著他的胸膛,嘭…嘭嘭…嘭…嘭
它抑制不住渴望,要衝出去,它要逃離這個狹隘的空間,它要呼吸,只因為它欣喜若狂……
車子嘎然停住。
此時,沙華的臉部的肌肉在輕微的顫抖。他的雙手在方向盤上,無力的搭著。但他的腳卻牢牢地踩在了剎車踏板上。
後車門開了,女人坐了進來,對他粲然一笑。
“你,坐前面吧。”
他怎麼也無法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來,這個名字彷彿一說出,就會一下子勾出一大堆的五味來。就像一個多少年來隱藏在某個角落的大箱子突然被開啟,那些酸那些苦,那些委屈,通通飛出來,散在空氣中,再次要包圍住他的心,他的心無處可逃了。
他膽怯了。
“啊?……好。”
曼殊坐到了沙華的身邊,一股淡淡的說不上來卻熟悉的香味鑽入了沙華的鼻孔。
車裡瀰漫著默默的淡淡的香。
“你過得好嗎?”
眼角的余光中,只見曼殊用力絞著兩隻手的手指。他小心翼翼的問道。
“啊?……還好”
心不在焉的曼殊,是你吧?你在想什麼呢?難道你忘了我了嗎?
沙華看著自己有些臃腫的腰身,突然地感到一陣羞赧。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我,在樹人書店上班。”
“樹人書店?在哪條路上?
“光明路,白馬河公園的邊上”。
“嗯,平時工作忙嗎?”
“不忙。”
“你結婚了嗎?”
“嗯。又分開了。”
“有孩子嗎?”
“嗯。”
“孩子多大了?”
“十五歲。”
“孩子呢?”
“我父母帶著。”
基本上這樣的一問一答。
沙華搜腸刮肚,他不知道除了這些問題,他還可以問什麼,而曼殊卻只是一昧的用幾個簡短的詞或“嗯”字了事。
沙華忍不住轉過頭看了一眼這個女人,正碰上許曼殊也正轉過頭瞅他,四目相對。
沙華髮現她平靜的臉上隱藏著淡淡的憂鬱。
憂鬱的表情使這個女人在沙華的眼中變得不真實,彷彿他從未認識過她似的。
一種陌生的感覺無形橫在他倆中間。
沙華竟不知如何開口。
兩人一時沉默了。
但在沉默中彼此卻呼吸到了熟悉的氣息。也許在沉默中,兩人的思緒同時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竟讓兩顆心又相聚到了一起。
甜甜的回憶如星光點點慢慢地散佈在寶藍色的夜空中。
“那年暑假,高考還沒放榜,我去找你,我們還去了西禪寺,你記得嗎?”
“怎會不記得?西禪寺裡有個大魚池。我們去了那兒。”
“還是晚上,西禪寺的大門都關了,你帶我偷偷從小門進去的。哈哈。”
“嗯,我在西禪寺邊上住了很多年,寺裡住的幾個師父都熟。”
“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在餵魚,放生池裡養著很多紅鯉魚。”
“你扎著兩根小辮子,穿著紅格子裙子,那時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那會兒我很淘氣。”
“不淘,是很可愛。”
沙華在說這話的時候,臉突然如被火燒一般灼熱。
那個晚上,曼殊的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特別的亮,像水晶一樣放射出熱烈的光,讓他忍不住的靠近她,那脆甜的聲音撩撥著他的心,讓他忍不住抱住了她,親了她的眼睛,親了她的鼻子,她柔軟芬芳的嘴唇……
“瞧,那有一條魚,你看,那魚尾巴像拖著長裙,真美呀!”
“魚快樂嗎?”
“你就像那條魚,你快樂嗎?”
“我快樂,跟你在一起,我就快樂。”
“所以,跟我們在一起的魚應該也是快樂的。”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