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穿堂風吹來,帶走了沈姨身上的冷汗。她仰著頭,目光直視周小紅的遺像。

“那年我33歲,離婚5年了。離婚的原因很簡單,我無法生育。前夫雖然對我不錯,也曾說過不要孩子只想跟我過一輩子,但他承受不住周圍的壓力,最終還是跟我離婚了。離婚以後,我決心一個人過一輩子。那時我在一家超市上班,有一天,方強軍來超市給他兒子買牛奶,我跟他推銷牛奶,隨口聊了兩句。第二天,我一個朋友帶我去吃飯,沒想到方強軍也在飯局上……”

“不會就是你說得長得跟我很像的那個朋友吧?”凌葉問道。

“不,是其他人。那天,我才算真正認識了方強軍。你應該知道,方強軍曾經是個中學老師,他辭職做生意虧了許多錢,最後才開起了計程車。那天方強軍很照顧我,跟我說了許多話,飯局結束他還送我回家,路上我們聊得很開心。從那以後方強軍就常常來我們超市買東西,每次來都會找我說很多話。超市的小姐妹都說方強軍肯定喜歡我,可我也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思來想去,我還是不想插足他們的家庭。我就跟方強軍說叫他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想當第三者,他很難過地走了。那天下晚班,天上了好大的雨。我一出超市,就看見他在超市門口等我。我問他要幹什麼,他說他想送我回家,擔心我走夜路會不安全。說實話,那時候我感動了,稀裡糊塗的,就跟他開始了。”

“那後來呢?是不是被發現了?”

“不是。是我懷孕了!”

“懷孕?”

“是啊!老天爺就是這麼愛捉弄人!我一直以為我不能生育,可是,我跟方強軍在一起沒多久後,我就懷孕了!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不能生的是我前夫!懷孕以後,我的心態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想把孩子生下來,我想聽自已的孩子喊我媽媽,這種渴望越來越強烈!方強軍最開始不想讓我把孩子生下來,但我苦苦哀求,他也是個心軟的人,便答應讓我把孩子生下來,還說,等方陽考上大學以後,他就跟周小紅離婚,這樣我們就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後來,那個孩子沒有生下來嗎?”

沈姨搖搖頭,兩行清淚默默流下:“我有過想去找周小紅的衝動,但想到他們的兒子方陽,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方陽從小就很優秀,方強軍一說起來就滿臉驕傲。所以我還是選擇了忍,可是我的忍,卻換來了周小紅的主動出擊。我懷孕三個多月的時候,有一天突然接到周小紅的電話。她約我出來聊。結果剛一見面,她就給了我一耳光,我們兩個就打起來了。後來我就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還把我懷孕以及方強軍要跟她離婚的事說了出來。她崩潰了,朝我的肚子踢了一腳,她給方強軍打了個電話,她問方強軍是不是要離婚,方強軍說是,她就突然朝馬路中間跑去!一輛卡車從她的身體上碾過去……我趕緊跑過去一看,她……她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說,說她絕對不會放過我……”

“原來如此,難怪你會一直做噩夢說她不會放過你……後來,你是不是就流產了?”

“沒有。我去醫院打了保胎藥,孩子暫時保住了。方強軍一直不知道我跟周小紅見過面的事。周小紅死後,方強軍天天要跑計程車,根本照顧不了方陽。那時我已經辭掉了工作,安心在家養胎。方強軍便跟我領了結婚證,把我接到他們家裡一起住。方陽發現了我跟他爸的結婚證,他情緒失控,一把撕掉了結婚證,在家裡又是摔東西,又是對我各種辱罵。方強軍生氣了,打了方陽一耳光,方陽便大晚上的就跑出門了。我只好勸方強軍多給方陽時間,勸了一會兒方強軍就出門去找方陽。我挺著肚子在家裡收拾地上的碎玻璃,一個不小心就滑倒了!我……我那時候已經懷孕七個月了……我的孩子就是在那天沒的……她是個女孩……她,她很可愛……可是她沒有活下來……沒有活下來……”沈姨的肩膀抖動,捂著臉痛哭起來。

凌葉把手放在沈姨肩膀輕輕撫摸著:“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懷過孕……這也許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周小紅,你高興了!我孤獨終老!我斷子絕孫!你高興了!”沈姨指著周小紅的遺像罵道。

“沈姨,別這樣說!——來,坐下來,你先緩一緩,緩一緩我們再慢慢說。”凌葉把沈姨扶到沙發上坐下。

沈姨閉上眼,深吸兩口氣,並不想讓洶湧的回憶停下。

“孩子流產以後,方強軍很是愧疚,他對我更好了。方陽也慢慢不再那麼牴觸我。後來,方陽如願考上了名校,我以為我和方強軍的幸福生活可以開始了,卻不想,他卻發現了我見過周小紅的事。他怪我對他隱瞞如此重要的事,他跟我大吵一架,摔門而去。我也很生氣,衝動之下,我寫了一份離婚協議書放在桌上,收拾了自已的東西便回了孃家。後來……後來,他們給我打電話,說方強軍酒駕,撞死了人,還說他也死了,那天他摔門而去竟然就是我們的永別……”

“那,那份離婚協議書他簽了沒有?”

“沒有!我後來在家裡的垃圾桶裡看見了……他把協議書撕了,然後喝酒,然後開車出來,他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我想他應該就是想開車來找我,結果卻出了車禍……”

“唉……”凌葉長長嘆一口氣,“後來的事我知道,車禍撞死了人,法院判你們賠四十萬。你一個人打三份工,把所有的債都扛下來了,還供方陽讀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

“不,其實,也就是頭兩年,方陽接受過我給他轉的錢,後來他知道我一個人打三份工後,就死活不要我的錢,說什麼他有獎學金,還說什麼他做兼職也能掙錢。不過我還是會給他打錢,他不要我也打!後來他上研究生、上博士的那些錢,基本上都是他自已掙的!方陽這個孩子啊,善良、要強。他進入盤古剛滿一年,他就給了我一張銀行卡,說是還我那些年的錢,還有給我的生活費。他說他每個月都會往裡面存一點錢,要我別再打工……我知道,他雖然很少來看我,但他每個月都準時往裡打錢了……我知道他是個好兒子,雖然他不是我的兒子……”沈姨凝視著方陽的遺像,眼裡閃爍著淚光。

凌葉也泛著淚光凝視方陽的遺像。是的,那個她深愛的男人就是那麼善良,就是那麼要強。只是,當後來的方陽擁有了穿越時空的機會後,他會不會穿越到過去去改變他母親或者父親的命運呢?

“那麼,方陽知道這一切嗎?”凌葉問道。

沈姨搖搖頭說:“他肯定不知道。——我怎麼敢讓他知道?若是他知道他父母的死都與我有關,那他一定不會原諒我了!我不想他恨我,真的……”

凌葉嘆一口氣說:“也對!若是他知道了,那他更加不會接受你。沈姨,來,我們作法吧!”

“作法?你真的會作法?”

“那是肯定!你以為我是騙你的嗎?”凌葉從包裡拿出一把幹艾草,——這艾草本是端午節方陽插在門上的,後來取下來就一直放在院子角落裡,凌葉衝沈姨說,“沈姨,幫我找一個鐵盆來!”

沈姨拿來鐵盆,凌葉把艾草點燃扔進鐵盆裡,艾草立刻燃起陣陣青煙。凌葉把盆放在地上,要沈姨跪坐在艾草盆前,凌葉又從包裡拿出一張白色符紙,上面的符文畫得七歪八扭的。

“這符怎麼是白色的?不是應該是黃色的嗎?”

用A4紙隨便畫的,當然是白色的。不過凌葉可沒這麼說,她看著白色的符紙說:“七婆婆說白色的才是最厲害的!這是她的獨門秘籍!來,沈姨,現在我要你回想著周小紅出車禍那天,她慘死的樣子,她說她絕對不會放過你的樣子,你用力想著那幅畫面,然後對著符紙吹一大口氣!”

“好!”沈姨看著凌葉手裡的符紙,腦中一幕幕閃現當時的場景,她的眉毛越擰越緊,最後一大口氣吹在符紙上。

“很好!”凌葉把符紙扔進艾草盆裡,符紙便跟著艾草一起燃燒起來。

“七婆婆說這是過眼雲煙符,你看著符想起來的一切,都會隨著符的燃燒變成過眼雲煙!從今以後,那些回憶不會再給你帶來噩夢!”

“真的嗎?”

“真的!”

沒一會兒,艾草和符紙都變成了灰燼。

“沈姨,這裡面的灰不要扔,明天早上,你加點水在裡面,把水灑在地上——所有房間都要灑!等水乾了以後再用拖把把地拖乾淨,這樣就能全部清除你這房子裡的汙濁之氣!”

“好!我一定照辦!”沈姨虔誠地點點頭。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沈姨,你還得親手把他們的遺像取下來,不能再掛了!”

“取下來?為什麼?”

“你這樣會搞得這屋子裡陰氣太重,本來你的身體就弱,你哪兒承受得了這麼重的陰氣?”

“可是,我……不掛了,我又怎麼拜他們呢?”

“他們又不是神,不用你這樣天天拜!你原來的電視機呢?”

“電視機我掛房間裡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不應該取下來……”

“沈姨,我問你,是不是自從你把這三幅遺像掛在這裡以後你就開始做噩夢?”

“呃,這個……”沈姨的眼球晃動,“我也說不上來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的,總之就是方陽出事以後我才慢慢做的噩夢。”

“七婆婆說,你得放下,才得自由。”

“放下?我早就放下了,是她不放過我!”沈姨瞪著遺像裡的周小紅說。

凌葉抬眼看著遺像裡的周小紅,周小紅嘴角雖然微微向上彎著,眉毛卻習慣性地擰著,印堂處有非常明顯的川字紋,她應該是個時刻緊繃的人。

凌葉緩緩說道:“不是她不放過你,是你以為她不放過你。七婆婆給你算過了,其實她早就原諒你了!而且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原諒你了!當年你一個人打三份工,硬咬著牙扛下四十萬的債,又供方陽讀大學、讀研究生,這些,她在天上又怎會不知道?就算她當年真的恨你,但你想,她作為一個母親,看到你為了她兒子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罪,她會毫無觸動嗎?七婆婆說,一個女人若當了母親,便會把母親這兩個字放在最顯眼、最重要的位置,任何事情,都可以為了這兩個字讓路。”

沈姨紅著眼眶,愣愣地點著頭說:“對,對!她是一個母親!她肯定把方陽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對!對她來說,方陽肯定比方強軍重要多了!我供她兒子讀了大學!幫助他兒子成為了科學家,她應該早就放過我了!——她放過我了!她真的放過我了!這是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七婆婆親口跟我說,其實人家早就原諒你了,是你自已一直不肯放過自已!七婆婆把銅錢隨便一丟就什麼都算出來了!對了,七婆婆說,他們一家都是橫死,會有戾氣是正常的。她要你把他們三個的遺像收起來,用紅布包著,再在紅布里撒點糯米,這樣就能慢慢化解他們的戾氣。”

沈姨的眼淚掉下來:“好!我聽你七婆婆的!”

“還有,七婆婆還說,與其你天天胡思亂想,不如去多做善事,多給自已積福!”

沈姨一怔,說:“我懂了!”說完走到遺像前,最後給遺像拜了拜。

凌葉也過去給遺像拜了拜:“爸,媽,你們應該認得我吧!我都給你們上了好幾年的墳了!你們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能改變這一切!”

“你不跟方陽說兩句嗎?”

凌葉目光復雜地看著方陽的遺像,遺像上的方陽看起來依然那麼斯文,那麼書生氣,好似一個永遠長不大的高中生。她搖搖頭說:“沒有。他一定會好好的。沈姨,七婆婆說,你得親自把遺像取下來才有用。”

“好!”沈姨抹一把眼淚,先取下方陽的遺照,又取下方強軍的遺照,最後取下週小紅的遺照。她找了塊紅布,把三幅遺照疊放在紅布上,又去廚房抓了把糯米來撒在遺像上,最後把紅布一包,緊緊打個結,抬頭衝凌葉問道:“這樣就行了嗎?”

“行了!七婆婆說把遺像放在你平時不用的櫃子裡就可以了。”

“不用的櫃子?那就只有方陽房間裡的衣櫃是不用的!”沈姨抱著遺像便往客廳旁邊的房間走去。

方陽衣櫃裡的衣服還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沈姨把紅布包著的遺像鄭重放在衣服上,再輕輕關上衣櫃門說:“安息吧!如果我還有什麼欠著你們的,下輩子再還給你們吧!”

凌葉輕拍兩下沈姨的肩膀,竟有些想哭。

沈姨擦去眼淚說:“今晚太晚了,你就別回去睡了!我把方陽的床鋪一下,你就將就在這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就直接去上班,你看怎麼樣?”

“我睡方陽的房間?——好啊!”凌葉環視一下房間說。她還從來沒有在這個房間住過。那年,他們決定結婚,方陽終於帶凌葉來見了沈姨。沈姨高興壞了,但他們也只是吃了飯就走,方陽都沒有帶凌葉進他的房間來看看。

方陽的房間佈置簡單。一個衣櫃,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還有一個空蕩蕩的小書架把房間塞得只剩下一點點空間。床靠著的那面牆上,貼著兩張已經發黃的周杰倫的海報。

這一刻,站在方陽的房間裡,凌葉多想穿越時空,多想去抱抱那個不幸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