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葉拉開書桌的抽屜，裡面空空如也，她忍不住衝正在鋪床的沈姨問道：“沈姨，為什麼房間裡一本書都沒有了呢？你連他的衣服都沒扔，怎麼卻把他最愛的書給扔了呢？”
沈姨抬起臉說：“哎！那年他爸醉駕撞死人，我們要賠四十萬，我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死者的家屬就找上門，我們就只好把家裡能賣的東西都拿去賣，方陽也把他所有的書都拿出來當廢紙賣。所以你現在看不到他以前的任何書本。不過後來我來替他收拾房間時，撿到一沓卷子，好像放那個書桌的櫃子裡，你開啟看看，應該還在裡面！——唉！幸好，當時拼死拼活，把房子保了下來！”
凌葉開啟書桌的櫃子，果然，裡面有一沓卷子和幾個作業本。凌葉拿出來一看，卷子的紙張已經有些微微發黃，方陽的字跡在上面清晰可見。最上面的是一張物理卷子，方陽考了99分。
分數的旁邊，一個瘦長的、陌生的字跡寫著：99分不是驕傲，99分是恥辱！——周小紅。在這行字下面是方陽的字跡，寫著：超越自已，不斷進步！
凌葉笑笑，果然方陽這樣的科學家娃是很享受被雞的過程的。
“好了，床鋪好了！你快睡吧！這都大半夜了，你也睡不了幾個小時了。”
凌葉點點頭，沈姨退出了房間。
凌葉確實很累。人到中年，便不像從前那樣經得起熬了。她放下卷子，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好香。鬧鐘響到了第三遍她才睡眼朦朧地睜開眼睛。臨走前她掃視一遍方陽的房間，順手把方陽的那一沓卷子塞進了包裡。
中午，沈姨給凌葉發來微信：“你昨晚作的法真的很管用，我一覺睡到這會兒才醒！這一覺睡得好香啊！謝謝你，凌葉！”
凌葉笑笑，給沈姨回道：“我就說管用吧！我可是七婆婆的關門弟子！別忘了用艾灰拖地喲！”
剛給沈姨回完訊息，母親就給凌葉打來電話，說七婆婆醒了。凌葉便叫上聯絡好的律師，匆匆趕往醫院。
剛靠近病房門口，就聽得裡面哭聲震天。凌葉認得，那是何雲的聲音。凌葉心想不好，莫非七婆婆出事了？
凌葉加快步子走進病房一看，病房裡烏泱泱的人把七婆婆的病床團團圍住。何雲坐在床尾號啕大哭，龐大的身子擋住了凌葉的視線，使凌葉一點也看不見七婆婆。
“七姑啊，我的七姑啊！你就算不可憐他們，你該可憐可憐我兩個孩子！是，我有時候是會做點小動作多拿你一百兩百的錢，但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啊！他爸自從摔斷了腰，什麼重活都幹不了，老大再有兩年要上大學了，老二還那麼小，家裡還有兩個老人要我管，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何雲的哭聲響如雷鳴，引得病房裡其他病床的人紛紛側目。
“你還要七姑怎麼對你？你天天就是來幫忙排個號，七姑給你開六千塊的工資！你去外面洗碗，當服務員，能掙這麼多嗎？你怎麼還能偷七姑的錢？你的良心呢？”手機女孩站在床頭，指著鼻子朝何雲罵道。
人群邊緣的母親終於看見了凌葉，她趕緊走過來衝凌葉說：“你先別過去，人家這會兒正在談論家務事呢！——還有，這個你拿去。”母親從拎著的口袋裡拿出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鈔遞給凌葉。
“媽，這是？”凌葉接過錢問道。
“這是你七婆婆還你的醫藥費！四萬塊，我數過了！剛才何雲拿來的。”
“哦，那他們在吵什麼？七婆婆怎麼樣？”
“七婆婆沒事！醒了，能說話。他們呀，還不是為了錢！他們要逼你七婆婆把遺產分給他們，不要你七婆婆捐。你七婆婆生氣了，就一樁樁一件件地數落他們的不是！正說到何雲這兒呢！原來何雲一直都會偷你七婆婆的錢，只是你七婆婆一直裝作不知道！他們何家這一大家子，真的是隻認錢不認人！——咦，你怎麼還帶了個人來？”母親望著凌葉身後穿西裝拎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說。
“媽，這錢你拿去用吧。我現在用不慣現金了。”凌葉把錢又拿給母親，“——這是我帶來的律師，來幫七婆婆立遺囑的！”
“立遺囑？”母親接過錢壓低聲音說，“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你管了幹嗎？聽話，你別去插手，何家那些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主！你去管這爛攤子幹嗎？”
“媽，你就別管了！我答應了七婆婆的，當然要做到！”說完凌葉不顧母親的勸阻，帶著律師直接朝七婆婆走去。
凌葉扒開人群，高聲說道：“七婆婆，你好些沒？我給你把律師帶來了！”
正在吵吵鬧鬧的何家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紛紛瞪眼望著凌葉。
七婆婆躺在病床上，像一截枯木樁子。她鼻子上和脖子上的管子還是插著，那隻唯一的眼睛已經不似雄鷹般銳利，而是像一條魚的眼睛般無神又虛弱。
“凌葉！凌葉快來！”七婆婆朝凌葉抬起正在輸液的乾枯的手，用乾枯的聲音說。
“七婆婆！”凌葉輕輕握住七婆婆的手，“你感覺好些了嗎？”
七婆婆的眼望向虛空，艱難地搖搖頭，說：“何平……我好想我的何平……”
“何平？”凌葉不解地看看旁邊的母親，母親附耳悄聲在凌葉耳邊說：“她兒子，一歲多時候夭折的那個……”
凌葉心中一沉，竟不知該說什麼。
“何平，我的何平啊……你要是還活著，該多好，該多好……”七婆婆渾濁的眼裡滑出一滴清亮的眼淚，她好像忘記了許多人還圍著她站著，好像忘了此刻她在哪、該幹什麼事。
“七婆婆，七婆婆，”凌葉伸手幫七婆婆擦掉眼淚，“七婆婆我是凌葉，我幫你把律師帶來了，你要不要立遺囑呢？”
七婆婆的眼球晃動兩下，突然一把抓住凌葉的手說：“律師來了嗎？要！我要立遺囑！我要把我的錢全部捐了！——你們，一個個白眼狼，一分錢也別想從我這裡拿到！”
凌葉看著七婆婆說道：“七婆婆，你的錢就是你的！你想分給誰就分給誰！你不想分給誰就不分給誰！這都是由你自已做主的！真心對你的人，你不給他分錢，他還是會對你好！不真心對你的人，就算你把錢分給他了，他也不會對你好！”
“你一個外人是來挑撥離間的嗎？這是我們的家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昨晚不怎麼說話的光頭男擺著張苦瓜臉憤憤地說。
“是我叫她來的，你有意見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已經死了，就等你們把我分屍吃了？”七婆婆冷冷盯著光頭男說。
“不，不是，七姑你糊塗了，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七姑我是真心想孝順你！等你出院了我就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喊我老婆天天伺候你！你就只管享清福就是了！”光頭男拍著胸口說。
七婆婆沒有理光頭男，而是衝凌葉問道：“律師在哪？”
“在這呢！”一箇中年男子從凌葉身後站出來說，“您好！我就是林總帶來的律師，我姓陳，這是我的律師證，你們看看。”
何家眾人瞄瞄律師證，然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了。
“開始吧，今天就把遺囑立了！”七婆婆說。
“好，那我就開始了。何小花女士，我鄭重地問你，你確定要把您的財產，包括六百萬的存款和清水灣128號的房屋全部捐出去嗎？”律師問道。
何家眾人一臉震驚，大概是沒想到七婆婆會有這麼多存款。
七婆婆點點頭，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對！我要把我的錢全部捐了！一分不留！”
這話像一滴水掉入了開水鍋裡似的，何家眾人全都炸開了。
“七姑，你都不再考慮考慮嗎？你真的不管我們這些侄兒侄女的死活了嗎？”
“七姑，我從前沒少照顧你吧！你家裡的燈泡哪次壞了不是我來給你換上的？你寧願把六百萬全部送給陌生人也不留給我們這些親侄兒親侄女，你這樣好嗎？”
“你死了還要我們來埋，是不是我們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嘛？”
“搞了半天，照顧了你半輩子，結果我們一分錢的好處也沒有！”
……
七婆婆閉上眼，像是沒聽見眾人說話。
“你們都閉嘴！”一直站在床頭的手機女孩突然跳起來說，“錢是七姑自已的！她愛給誰就給誰！你們在這裡鬧什麼！你們一個二個有手有腳，要錢，自已去掙啊！當真像人家說的你們都是白眼狼嗎！七姑欠著你們的嗎？是你們欠著七姑的，不是七姑欠你們的！”
“何火火，你不要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有本事你跟你七姑說她的遺產你一分不要！叫她把這條寫進遺囑裡去啊！”人肉剝殼機拉下臉來，不停翻白眼。
原來手機女孩叫何火火，這名字倒是挺特別。凌葉心下想道。
“不要就不要！你以為我跟你們一樣嗎？今天我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清楚，我，何火火，七姑的遺產我一分錢都不要！陳律師你等會兒可以把這條寫進遺囑裡面去。還有，儘管我不要遺產，但我還是會來照顧七姑，我絕對不會說撈不到錢我就不管七姑！”何火火仰著頭，尖尖的下巴戳在了何家眾人的心窩上。
七婆婆慢慢睜開眼，微微轉頭看著旁邊的何火火。
“你們大家都別爭了！沒有必要！”母親朝何家眾人說，“你們自已想想，你們也有老的那一天，你們老了躺在床上的時候你們的侄兒侄女也來這裡吵著鬧著爭遺產，你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作為一個局外人，公道地說，你們七姑沒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她沒有把從前的賬跟你們算清楚就已經夠仁慈的了！是你們的自然會是你們的，不是你們的你們就算搶過來也在手心裡捂不熱！”
“我再說一遍，我的六百萬全部都捐了，一分都不留給你們！陳律師，你幫我寫好沒？”七婆婆嘴唇發抖，撐著一口氣說。
“正在寫，馬上就好！”陳律師準備開寫。
片刻後，何家眾人眼睜睜著七婆婆抖著手在遺囑上籤完字，便紛紛找藉口離開了醫院。
“見錢眼開，唯利是圖，利慾薰心，白眼狼！”母親憤憤地罵道。
只有何火火和何雲留了下來。
“怎麼，你不走嗎？”何火火挑眉衝何雲問道。
“走？就靠你一個小姑娘來給你七姑端屎端尿？你行嗎？”何雲胖胖的臉扭作一團說。
“哼！”何火火噘起嘴，不說話了。
何雲說：“七姑，你放心，現在你的遺產一分都不給我，我也還是會一直照顧你，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幫你把後事辦了！這些年來你確實對我已經夠好，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的！”
七婆婆渾濁的眼裡流下一滴淚來，“凌葉，我想在遺囑裡面加兩條，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凌葉趕緊說道。
七婆婆的眼睛望向虛空，她一字一句地說：“麻煩陳律師幫我加一下，我那張卡里有632萬，其中六百萬捐出去，剩下的32萬，十萬塊給何火火，10萬給何雲，剩下的12萬作為我死後的喪葬費。喪葬費交給何雲保管，我的後事也交給何雲操辦。”
何雲和何火火都愣住了，她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七姑……”
七婆婆看著何火火說：“何火火，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你呀，確實有點像我年輕的時候。這錢給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你把錢拿著，要懂節約，不要大手大腳，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
“七姑……好，謝謝七姑！！”何火火擦擦眼淚說。
七婆婆又看著何雲說：“何雲，我的後事就交給你辦了。儘量簡單點，不要奢華，不要浪費。省下來的錢，都是你的。”
“七姑！我的好七姑啊……”何雲又大哭起來。
陳律師按照七婆婆的意思重新寫了一份遺囑，七婆婆艱難地拿起筆在上面簽了字。
“七姑，我想問你，你幫別人算了一輩子的命，應該什麼樣的命都見過了。我想問你你有沒有什麼人生建議可以給我？”何火火蹲下身子把頭靠近七婆婆說。
“人生建議？”七婆婆嘆一口氣說，“我給你唯一的建議就是，不要作惡，不要覺得老天爺對你不好。你要相信這世間是有因果報應的。世間所有的一切終將逃不過的，就是因果兩個字。”
聽到“因果”兩個字，凌葉又想張口提問，但她的話還沒說出口，七婆婆就閉上眼說：“行了，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凌葉只好跟著大家退出病房。回頭望去，白色病房裡的白色病床上蓋著白色被子的七婆婆，渺渺如天地間一粒隨風飄浮的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