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病成了子祥的心病，同時工作也彷彿成了他身上的一個腫瘤，越長越大，搞得他身心俱疲。自從當了組長之後，他又接下了專案管理這個重任。近幾年全國上下都大搞資訊化建設，目的是提高政府管理效率，降低執行成本，提升服務質量和水平，於是乎各種資訊化平臺大肆興起，智慧政務平臺、智慧旅遊平臺、智慧醫療平臺、智慧教育平臺，這也智慧，那也智慧，只要帶上“智慧”兩個字就顯出高科技、高水平、高效率。當然對單位來說，確有資訊化系統升級換代的必要，但在實施過程中，部分單位和領導好大喜功，提出了很多不切合實際的建設要求，大搞面子工程，為了個人出業績不惜花費巨資來建設一些花裡胡哨、華而不實的平臺，結果浪費了國家資源不說，還給下面的工作人員帶來很大的工作負擔。
不過，這對公司來說，倒是一個發展資訊化業務的大好機遇，這些專案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上千萬，這對公司完成收入指標來說簡直是一塊大肥肉，只要搞上那麼一兩個專案，這一年的資訊化收入指標就完全沒有問題。這些專案涉及物聯網、大資料、雲端計算、區塊鏈等新鮮概念，資訊化整合度比較高，不僅能夠彰顯公司資訊化技術實力，對外也是一個宣傳的噱頭。在這種小縣城，有這種專案整合和服務能力的公司沒幾家，而外來的公司又沒有“地利”、“人和”的條件，所以這塊香餑餑大多被國企央企所瓜分。公司之所以從網路部提拔劉經理過來，就希望他發揮技術專長，幫助部門快速拉動業務增長。
對子祥來說，這是一塊全新的業務，而且比單一的產品要複雜得多。專案需求階段，得跟客戶一起勾兌專案需求，討論專案方案，形成專案計劃書。這期間得反覆跟客戶溝通，請省公司支援，找第三方現場查勘。有時候還得陪客戶一起外出考察調研，無非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見見世面，走馬觀花。借調研之名逛一逛倒是實實在在的收穫，逛一逛當地的風景名勝，吃一吃當地特色小吃，再買一點土特產，總之出來一趟總要有些收穫才行。
客戶專案立項透過之後，就進入招標採購階段。此時，子祥才知道前期工作到位的必要性。有了前期工作的鋪墊，招標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公開招標也好，單一來源談判也罷，形式可以多樣，但結果不會改變。只是這招標檔案可真夠難寫的，到處複製貼上，幾百頁的文件光排版就讓子祥頭暈眼花，最終裝訂出來五六公分厚的幾大本標書，也不知道這評標專家是怎麼評的。不管專家怎樣評，自身工作一定要做到位，標書越精緻越顯用心，越厚就越顯專業，總之形式一定要做足。
中標之後的專案實施階段，一大堆的冗長而複雜的流程需要立刻提上來，立項申請、上會決策、報批省公司立項、批覆、啟動內部採購、專案實施、初驗、終驗、轉資、轉售後，每一步都得謹小慎微，需要跟各個部門和省公司反覆拉扯，修改合規，才能讓流程順利走下去。
到了專案內部採購階段，各家供應商就會湊上前來打探機會，如同蒼蠅聞到了氣味一樣。可是他們已經晚來一步，客戶已經心有所屬，公司方面只能按上帝的旨意行事。有的供應商為了能橫插一步，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在子祥面前伸出幾個手指頭來。子祥雖不是君子，但深知取財有道之理，他鄙視那些為了錢財不走正道的人，他絕不會做這樣的人，這是對他的侮辱。不過子祥也倒客氣，對待這種事情，他總是淡淡一笑，“您太抬舉我了，我只是個辦事的。”
專案驗收透過，噩夢才真正開始，各種問題集中爆發，有平臺的原因，客戶的原因，無論什麼問題，電話通通打到了子祥的頭上。子祥自已當然沒能力解決，一邊賠禮道歉，安撫客戶，一邊聯絡遠在千里之外的供應商。可這幫龜孫子拿到專案資金之後就開始扯皮耍賴，說自已產品沒問題，是客戶不會使用，他們已經進行過使用培訓，多用用就熟了。子祥一聽，肺都快氣炸了，但他還不能跟人家撕破臉，畢竟這問題只能由他們來解決，於是子祥強忍著怒火，客客氣氣的求著，好說歹說才說動對方出手相助。採購之前供應商跟哈巴狗一樣的纏著圍著，叫幹啥就幹啥，一個電話立馬就到。現在呢，拿了錢就擺起大爺的架子，說合同上白紙黑字的條條款款已經履行完畢，多半點都不願意幫忙，要幫也可以，掏錢接著買服務。這他媽過河就拆橋，提上褲子不認賬，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供應商拿了錢之後就擺譜，客戶這邊也好不到哪去，自認為花了錢就是大爺，有的沒的都得服務到位。單位裡年輕人還好接受，也肯學習，就是那些過了三十歲的老古董，人還正年輕就開始學著倚老賣老，接受能力差又不肯學習，思想僵化不思進取，對待新事物始終抱著一種懷疑態度，抱怨麻煩，不會用，不好用，寧願搬回老一套也不願靜下心來學習。單位領導強制推行使用，他們就到處找依靠，找小年輕幫忙，一次，兩次人家還幫你，結果幫了幾次就賴上人家，搞得那些小年輕也不願搭理。這不，沒人幫之後，氣頭就灑掃了平臺上，槍口就瞄準了子祥，“你們弄的這都是什麼玩意。”
子祥夾在客戶和供應商中間兩邊受氣，客戶這邊一通抱怨，花了大錢買的什麼垃圾；供應商這邊指責客戶不動腦子不學習，教一頭牛估計都教會了。兩邊隔空狗咬狗，但每一口都咬在子祥身上，痛且不說，還不能叫喚，反倒要先安撫雙方消消氣。遠水解不了近渴，子祥又發揚起求人不如求已的優良作風，親自跟供應商學習售後，接到客戶問題親自登門解決，風裡來雨裡去，隨叫隨到，始終客客氣氣，耐耐心心的教客戶使用，面對人家的冷言冷語，他也只能默默的受著。
唉，怪來怪去還不是要怪自已，非要戴什麼資訊化專家的大蓋帽，在客戶面前裝專家，陪吃陪喝陪逛，好不容易拿下專案，結果被供應商當槍使，成了他們的業務銷售不說，現在還幹成了他們的售後。出錢又出力，結果費力不討好，還幫這些孫子擋了槍子。什麼狗屁資訊化專家，純粹就是一個二道販子冤大頭。
這天，客戶又打電話過來一通罵，子祥實在難以忍受，就去找二位經理發起牢騷來。
“領導，我也頂不住了啊，兩邊都受氣，你們幫想想辦法。還有，這工作你們還是安排另外的人來幹吧，我能力有限，實在是幹不動了。”子祥酸著個臉，大吐苦水。
“你不要著急，這才剛剛開始，等專案再磨合一段時間就好了。這個工作不是誰都能勝任，當初公司也是看中你各方面素質都可以，才讓你擔此大任，你也是老員工了，可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耍性子，說不幹就不幹。”段經理說道。
子祥倒還真想當個小孩子，就要任性一次，這苦逼差事誰願意幹誰幹，這氣誰願意受讓誰受去。
劉經理說，“這次我們還是缺少一些經驗，合同上沒有對供應商有足夠的約束，在售後服務這塊的確沒有考慮周全。現在這麼弄也不是個辦法，要不然跟公司領導彙報一下，看怎麼解決。”
段經理思索了一下，“行，那就先找領導彙報一下吧。”
彙報之後，仍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解決方法，再掏錢買售後服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在公司看來售後已經包含專案投資裡，重複花錢就是違規行為。公司分管領導親自給供應商專案負責人打了電話，敦促對方配合提供售後服務，對方表示會全力支撐，不過像這樣沒有約束的口頭承諾也只是緩兵之計罷了，畢竟人家公司也是考慮成本的，對私企來說，不產生收益的人情交易就是虧本買賣，生存下去才是真理，其他都是狗屁，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一樣。另外，在領導的指示下，部門裡新來的兩名同事也加入到專案售後服務的工作中來，跟著子祥一起上門為客戶解決問題。現在，子祥身上的壓力小了不少，但牢騷可一點也沒減，一接到客戶打來的電話，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俗話說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之前挖的坑也到了該填的時候。新一輪中央巡視開始，這次名單裡就有三大運營商的名字，集團公司已經提前半年就組織各省公司開始自查自糾，所有工作線條，每一個工作崗位，每一項業務都列出了一切可能的風險控制點，要求所有員工對照表項認真自查，建立整改臺賬，列出問題清單，確定整改時限，制定切實有效的整改措施。
省公司立馬從後臺提取了所有問題業務清單下發到市公司，要求市公司逐一核查，反饋問題原因，整改措施，整改結果及責任處置。子祥進公司這幾年來負責過的業務一大半以上，越是重點業務就越是問題的重災區，面對這密密麻麻的問題，他愣住了。雖然這些問題都是下面幹出來的，但他作為業務管理員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難逃干係。整個公司都在為KPI而拼命，上面要結果，下面可不就無所不用其極，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不說，我也不說，和和氣氣共渡KPI難關，最後受益的還不是大家，所以幹嘛非得站出來伸張正義，斷了大家的升官發財之路。
公司上下開始緊急調整工作重點，把應對檢查列為首要任務，要求追根溯源，責任到人，做到事實清楚，無一遺漏，整改到位，可防可控。
這些問題中有些是陳年舊賬，幾經易手，已死無對證；有些是受領導旨意而為之，經辦人口說無憑，又豈敢白紙黑字寫在調查原因一欄上；還有的確實是經辦人弄虛作假，就算上面知道，但為了完成指標也裝眼瞎，反正出了問題跟自已沒關係。無論是什麼原因，最終反饋回來的自查報告全都跟當事人撇的乾乾淨淨，要麼甩鍋客戶，要麼就是不可抗力。子祥看著這份報告都想笑，真把上面來檢查的人當小孩子哄，看來他們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唉，隨他去吧，反正這些不是他親自幹出來的事，到時候讓他們自已跟檢查組解釋去。
真正讓子祥擔憂的是那幾個專案，上面對採購流程提出質疑，專案採用單一來源採購方式缺乏充足的依據，專案投資收益率存在誇大嫌疑，專案收入存在不合理計收的部分，專案驗收和預定驗收標準不符等問題。這每一個問題就像一堵牆，結結實實的把他圍了起來，根本沒辦法繞過去。現在要讓他給一個合理解釋，他又如何能解釋得了。剛才還笑下面的自查報告幼稚，現在看著自已給出的解釋也聰明不到哪去，不合規就是不合規，難道你還能顛倒黑白不成。幹這些事的時候就傷透腦筋，幹完了又要自圓其說，就跟吃火鍋一樣，吃的時候燙嘴辣嗓子，拉的時候便秘辣屁眼，一進一出都難受。
子祥是老實人，性情耿直，他悶著腦袋胡編亂造覺得違心，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還不如就坦白了事，要殺要剮來個乾脆，省得受這折磨。但上面豈能容他胡來，不給出一個合理恰當的解釋，休想將這自查報告遞交上去。要知道他要是坦白，這可不光是他一個人的責任，所以，他還得老老實實的想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避重就輕，從公司利益的大局出發，將此問題的嚴重性降到最低。
幾經修改，自查報告層層稽核透過，子祥在上面簽字畫押，交了上去。
這還沒完，省公司對自查報告的合理性明顯不滿意，打回重整，就這麼反反覆覆的折騰了好幾次之後才勉強透過。
透過是透過了，但上面給出的整改意見中要求，必須對相關責任人進行責任追究。於是公司只有痛下殺手，從上到下通報處理了一部分涉事人員，其中就包含子祥，給了一個“業務管理不嚴，專案報批弄虛作假”的罪名，給予嚴重警告處理，年終績效不得高於C，一年內不得評先評優，提拔重用。至於其他領導，則也有連帶責任，給予警告處分。
子祥為了工作盡職盡責，沒有功勞也就算了，結果還捱了個處分，年終獎也泡了湯，雖說自查時就已經做好了被批的心理準備，但當得知結果的時候，心中也難免憤懣。事情幹成這樣是他能決定得了的嗎，他倒是想不這樣幹，但下面能接受嗎，上面能同意嗎，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公司，為了KPI。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想要獨善其身，保持一身正氣何其容易。
通報出來之後，部門段經理找子祥談了話。
“這些問題也不光我們公司有，其他地市分公司也一樣，有的比我們還要嚴重，都是為了公司發展需要嘛。這個處分站在公司的立場上無可厚非，不光是你，你看公司領導、我，還有劉副不也受處分了嘛，工作上犯點錯在所難免，所以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這個處分對大家是一個提醒，以後要加強自身管理，工作上把關到位，相信經過這次大整改，我們公司的管理也將更加規範，以後像這樣的問題就能避免再發生。”
“另外，現在公司就希望培養有擔當、有責任感的年輕人，要是什麼風險都不敢冒，責任也不敢擔，那公司也就沒前途了。要敢想敢幹，才能幹出一番天地，當然前提是合理合法合規。”
“總之，不要有什麼思想包袱，公司領導對你的表現都很滿意，只要好好幹，你的未來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對於段經理說的這些話，子祥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已，但又聽著有幾分要粉飾這個處分的意思，如果是這樣他就不能同意。他這個死腦筋認為，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認，錯了就要改，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豈能容你隨意踐踏。如果規則可以隨意突破，那這個社會還不亂了套，你我的利益誰來保障。但他又想，有些規則就是落後的，就是不符合當下的發展要求，就比如這招標，明顯已經流為形式，還有一些規則甚至是專門為一些人而定製的，對於這樣的規則就應該要打破它，倒逼它改變革新，這樣才能符合社會和人民的利益。這社會就是這麼的複雜多變，一切都在隨時代而變，他有時候也分不清哪些規則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而這些條條框框在有的情況下是好的，在其他情況下又是壞的，這讓他傷透腦筋。子祥陷入沉思，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世上沒有絕對的東西，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可以讓均勻的時間變慢，讓剛直的空間扭曲，而有些流傳千年的價值觀隨著社會的發展也在悄然發生改變。比如勤勞，人們開始不再相信勤勞致富，認為這是一種愚鈍。而走捷徑，投機取巧被更多的人所推崇，即使表面上鄙視，一旦有省時省力的生財路子誰還管他三七二十一。再比如善良，一系列的訛人事件也讓人們逐漸收起善良之心，面對摔倒的老人，路邊求助的流浪者，落水的兒童，人們也開始變得冷漠和無動於衷。再比如正直，說真話被認為是傻子，不合群，是異類，人人都會提防，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已給供出去。這世界黑和白的界限變得模糊，0和1交換了位置，難道是這世道變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