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7月4日18點24分,吃過晚飯後,我們來到了滇城四大公園之一的雲曦公園。天雖近黑,但云曦公園裡卻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跳廣場舞的、唱曲的、擺地攤賣小物品的、談情的說愛的……令人目不暇接。
劉覺平年將六十,早已退休下崗享受人生,幾乎每日都在雲曦公園與票友唱玩京劇。很難想象,一個六十歲的人,居然還能和三十四歲的楊東旭結樑子,足見其對京劇的執念之深。
趁著劉覺平一曲唱罷休息的功夫,葉清秋上前說明了來意。劉覺平雖有些厭煩,畢竟這已不是局裡第一次找他,但還是和票友打過招呼,隨我們到了附近一茶館。
劉覺平倒也不客氣,直接要了壺最貴的茶,慢騰騰細品一杯下肚後,才凝眉舒展,說:“兩位警官,有什麼問題就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警民魚水一家親嘛,甭客氣。”說罷搗鼓起各種茶具,看樣子已是茶道老手。
我挺想品嚐一下這茶的味道,比起苦澀的咖啡我更愛喝茶,因為從茶中能悟出一些十分有用的人生道理。不過,劉覺平卻似乎並沒有要與我和葉清秋共享的意思。
只見他滿面燦爛笑容給郭寅端倒一杯,然像捧塊寶似的捧著郭寅,噓寒問暖。連郭寅喝口茶都怕燙著嘴,還一個勁說郭寅像他小孫子。
“老爺子,”我不喜歡繞彎,也不想跟劉覺平繞彎,直截了當問說:“您和楊東旭到底是因為什麼結的樑子?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應不至於鬧得二位水火不容吧?”
“怎麼不至於?”劉覺平放下茶具,拿起旁邊戲扇一打,“那小子井水犯了河水,衝了我的忌。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我看來啊,他就一爛根票友,連三流都算不上,居然還想將京劇發揚光大。哼,就兩字兒,笑話。”
話至此處戲扇一合,自斟自飲了一杯茶。隨才放下茶杯,再將戲扇一打,接著說:“本來呀,我也不想和他一般見識,可這小子蹬鼻子上臉了嘿!啥都不懂,卻非要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往京劇裡頭東拼西湊,這不分明是在侮辱京劇嗎?訓他幾句他小子還不聽,還非要和我槓。哼,氣得我恨不得殺了他。”
說到這,劉覺平不禁一驚,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解釋道:“兩位警官,你們可別誤會,我就只是說說而已。我活了快六十個年頭了,一直本本分分,雖然我確實挺討厭楊東旭那小子的,但也不至於要了他小命不是?”
“老爺子,憑你剛才那句話,就有很大嫌疑了。”我故意嚇唬了劉覺平一下,免得他說話老飄來飄去一陣一陣的。
“這位小同志,話可不能亂說啊!”劉覺平明顯有些害怕了,放下戲扇,主動恭恭敬敬給我和葉清秋倒了一杯茶,“想當年,我劉覺平那也是上過戰場剿過匪,接受過組織良好教育的優秀良民。如今功臣身退,唱唱曲養養老它不香嗎?犯不著幹殺人這種缺德勾當呀!”
劉覺平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什麼上過戰場剿過匪,其實都是虛的。打他祖爺爺那輩起,他們家就是頑固的階級腐敗分子,沒少當牆頭草欺負老百姓。要不是認錯態度良好,自我改造過關的話,早吃槍子了。
我也不願當面揭他老底,畢竟還有求於他。端起他倒的茶水一口喝下,也算是受了他給的臉,然借坡下驢,問:“老爺子,除了你之外,楊東旭還跟誰在京劇上這樣爭執過?”
“這我哪曉得?”劉覺平拿起戲扇,“楊東旭這小子就跟頭倔驢似的,我以前勸過他,讓他別搞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京劇這行當水深,亂搞是會出事的。你看說相聲那郭小胖子,沒差點被京圈大佬給批死。可他就是不聽,非要搞什麼國際潮流接軌。這不,把自己命給搭進去了。”
“老爺子,”我皮笑肉不笑,問他:“你此話之意,是說害死楊東旭的人,也是玩京劇的?”
“小同志,”劉覺平又放下戲扇,恭恭敬敬給我倒了杯茶,語重心長說:“猜測,我這是猜測罷了。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啊!這麼大頂大帽子,要讓有心之人聽了去,我可就有麻煩了。”
“那我們就好好聊聊京劇吧!”我話裡有話道:“楊東旭出事之前,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異常?小同志,這個問題你們都問過我好多遍了,真沒什麼異常。”劉覺平拿起戲扇一邊扇著,一邊不耐煩的說:“楊東旭這小子每天都那樣,要麼就和票友們吼幾桑,要麼就跟票友們討論未來京劇發展趨勢,要麼就把他揉合出來的那些狗屁京劇放給票友們聽,沒見有什麼異常的。”
“楊東旭出事的前幾天呢?”我不甘心的追問:“他跟你們說過些什麼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雖然是老了,但這腦袋瓜子可還不老。”劉覺平一杯溫茶下肚,不緊不慢告訴我說:“我清除記得這小子出事那天是星期六,哦不對,是星期天。”
”星期六那天他跟我吵了一架,我也跟葉警官說過,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都是些老生常談的破爛子事。他呀,非要跟我爭個高下,說京劇要想發展的好,就得把它和各種音樂揉在一塊,藉著其他音樂種類的勢頭,劈出一條新路來。還讓我等著瞧,說他一定會搞出些名堂來。”
“他這想法挺不錯的呀!”提到音樂,我也來了興趣,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如今京劇凋落,在各式各樣音樂夾擊之下,其生存空間已日漸收緊。若再不想法子搞出一條路了,數代人後,恐將淪為絕物。”
“小同志,此言差矣。”劉覺平也來了勁,駁斥我說:“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講究的就是一個味。用現在話來說,那就是靈魂,獨屬於京劇的靈魂。”
“靈魂,這東西它是獨一無二的,不能被其他東西玷汙。好比這茶,清淡,澀口而又甘美,這就是它本該有的味,也就是它本該有的靈魂。”
“如果你非要往這茶里加點鹹醬酸醋什麼的,這茶的味不就變了嗎?這茶的靈魂不就被玷汙了嗎?這茶它不就不好喝了嗎?”
我不禁暗暗咋舌,心說不簡單呀,劉覺平和楊東旭二人這都鬥到哲學層面去了。深思一番後,我丟擲了一個最現實的問題:“可是京劇都快要死了,再端著,靈魂就不是被不被玷汙的問題了,而是灰飛煙滅的問題了。劉老爺子,你覺得呢?”
“這!”劉覺平啞言了,良久,才拉著個臉,快速扇著戲扇來掩飾尷尬,說:“但也不能亂搞是不?你看楊東旭這小子乾的叫什麼事兒嘛?把幾首不同風格的音樂剪下來混在一起,再配點京劇就叫創新啦?哄鬼嘛!”
“老爺子別動氣,”我一邊給劉覺平倒茶,一邊道:“您說的其實也不無道理,就比如我吧,我愛聽古典音樂,也像老爺子您一樣,也討厭別人胡亂編改。”
“但討厭歸討厭,卻不得不承認時代每天都在改變。俗話說得好,適者生存。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發揚光大,而要想活下去,就只有改變。”
“至於變好還是變壞,我覺得其結果只要不傷天害理,合乎情法道德即可。大不了,我們不去聽那些改出來的東西就是。我想老爺子也不是那麼愛計較的人,何況楊東旭也已去世,老爺子犯不著再跟一個死人鬥氣是不?”
“小同志,你這思想覺悟很高嘛!”劉覺平挺聰明,知道我這是在給他臺階,於是順勢而為將戲扇一合,“得,死者為大,從今往後,我也不再挑他刺了。”
見劉覺平肯與楊東旭冰釋前嫌,我很高興,以為如此一來便可以問到些有用的線索。結果令我大失所望,從開始到結束浪費一個多小時功夫,我什麼大發現都沒有。
送走劉覺平,葉清秋又重新點了壺茶,邊熟練的煮著茶葉,邊說:“之前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線索,你說不算有,也不算沒有。現在已見完劉覺平,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發現的線索究竟是什麼了?”
話罷,葉清秋往茶杯裡倒了半杯茶,用茶鑷夾著饒洗三圈倒掉,然又重新沏上三分之二,示意我請喝。我伸出食中二指輕輕釦桌三下,端起微微嗅了嗅茶香,小口吹涼,一飲而盡。
隨即放下茶杯,道:“說不算有,是因為無論翟慧玲也好,還是劉覺平也罷,說的話當中都沒有什麼實質線索直指兇手。而說算有,是因為他們說的話可以證明一點,就是楊東旭死前沒有要自殺的念頭,這正好契合了監控錄影裡透露出的資訊。”
“那又怎樣?”葉清秋又給我到了杯茶,“你說的這些,我們之前已經注意到了,這無非是給楊東旭他殺的可能機率提高了一些而已。但你也知道,那天晚上根本沒人潛進過音像店,因此他殺的可能又被這條證據給完全推翻了。”
“如果,”我故作神秘頓了頓,然意味深長看著葉清秋,“是夢遊呢?”
葉清秋整個人瞬間僵愣了住,連手中端倒茶水的茶壺灌滿了茶杯都未發覺。我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拿過茶壺,先是一口喝掉她剛才給我沏的那杯茶,然開始搗鼓茶具煮茶。
“夢遊?”良久,葉清秋回過神來一臉不敢置信的看著我。很顯然,他們之前並未考慮到這個可能性,而葉清秋也似乎並不相信真有人會因夢遊死亡。
我給葉清秋沏上茶,說:“夢遊自殺、夢遊殺人,在人類歷史案宗裡確實十分少見。但只要有機率,無論其高低,哪怕零點零零零一的機率,也說明該類案件是存在於現實當中的。”
“以前我就遇過這麼一起案例,有一個會夢遊的大學生因為看了一部犯罪電影,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夢遊裡,把同寢室的五名學生用刀捅死了。事後,還分別割了他們耳朵,挖了他們眼珠子,拿去喂流浪貓了。”
“證據呢?”葉清秋二指扣桌喝下我沏的茶,“任何猜測都是需要證據去支撐的,這點你應該明白。”
“還記得李月掐死了一隻黑貓嗎?在晚上。”我又給葉清秋沏上茶,順道給乖乖巧巧坐在旁邊吃西紅柿的郭寅也倒了一杯,“我一直在想,李月為什麼要掐死那隻貓呢?那可是她寵養許久的貓啊!”
葉清秋不敢置信的問我:“你是說,李月是在夢遊當中掐死的那隻黑貓?”
“這是目前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可能。”我喝了口茶,“還有李月墜樓的姿勢,如之前所說,如果她是跳樓,那麼應該是正面朝下趴著。如果她是被人推下去的,那麼憑雲蘭小區如此密集的監控,不可能半點蛛絲馬跡都拍不到。”
“所以,這更像是一種夢遊狀態下的無意識行為。比如李月把空空如也的天台之外當成了床,她以為自己是躺了上去,實則卻是摔了下去。又或者,她當成了其他一些我們不得而知的東西。”
“楊東旭呢?”葉清秋還是不太相信我的這個推測,“說實話我覺得很離譜。”
“確實很離譜,但是!”我加重了語氣,“往往越離譜的東西,才最接近事實。甚至,它就是真相。”頓了頓,我繼續道:“比起李月來,其實楊東旭的所作所為更像是在夢遊。”
“因為所有證據都在說明著楊東旭生前,沒有想死的念頭,一切的一切都是臨時起意,十分符合夢遊的特徵。這點,或許可以從楊東旭以前的枕邊人口中窺知一二。如果楊東旭有夢遊症狀,錢梅不會不知道。”
“錢梅已經不再國內了,”葉清秋又搗鼓起了桌上茶具,“自從被那場大火燒了之後,她就很怕再遭到楊東旭報復,連狀告都不敢,這也是楊東旭沒有被重罰的原因。她倉促的變賣掉所有資產,和那個男人移民國外去了,所以現在聯絡起來頗是麻煩,得費些時間。”
“其實,”我故作神秘,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還有一條不起眼的線索,也在指向李月和楊東旭是在夢遊。”
葉清秋停下手中擺弄著的茶具,看向我,迫不及待的問:“什麼線索?”
“襪子,李月墜樓的時候,沒有穿襪子。”說罷我將手中茶杯放到茶盤上,示意葉清秋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