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姬麗來了,一進門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嘴裡喊著:“哎呀,累死我了,到你
這躲一躲。”
鍾馨扭過頭看了易姬麗一眼:“你偷跑出來啦?”
易姬麗懶散地往床鋪一躺,手腳攤開著,閉著眼睛,唉聲嘆氣道:“管它哩,先
休息一會兒。”
“你剛才幹什麼了?”
易姬麗有氣沒力地說:“別吱聲,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實在太累了。哎喲。哎喲。”
鍾馨點點頭,繼續看報紙。
“哎,複習得怎樣了?”
鍾馨苦笑了一下:“我連課本都沒翻呢。”
“就要考試了。”
“知道,到時胡亂寫一通算了。”
學校給鍾馨佈置了一門新課,客房服務。一接到任課通知,鍾馨不禁暗暗叫苦,
她想,唉,夜校的學習就已經夠焦頭爛額了,怎麼又加新課程?現在的鐘馨倒寧
願學校忘記了自己,只有這樣,才能偷得片刻的空閒,好好調整一下疲憊的身體。
但她也深諳現在沒人死守本專業,很多老師為了拓展專業,千方百計去學習,這
種時候,怎麼能把送上門來的課程推掉?所以,鍾馨硬著頭皮接了下來。
但要想保質保量上好那些課比登天還難,鍾馨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準備課程,兒
子的學習和教育她再也無暇顧及,每天和兒子的見面只是吃晚飯時短短的半小時。
鍾馨覺得自己現在完全是疲於奔命,眼睛凹陷下去了,經常頭疼,還特別健忘,剛
說過的話、想起的事,一轉身就忘得一乾二淨,不僅如此,還經常出冷汗、心悶。
她這個樣子,總讓人聯想到幽靈。
幹部考試的日子來到了。這天鍾馨早早來到考場,她坐在教室外的草坪上,心
裡想著:指標是賈老師的,別做夢了。
賈老師和易姬麗也來了,她們坐在一旁看書,想爭取時間在開考前多看一點。
鍾馨獨自在一邊坐著,她甚至連課本都沒有帶來,她暗下決心等開卷後能寫多少就
寫多少,寫完就交卷。
易姬麗悄聲問:“你怎麼不抓緊時間看書?今天上午考的是語文哩。”
“知道。”鍾馨無奈又淡然,“‘臨時抱佛腳’不管用。”
“不管有用沒用,我們也得試試呀,說不定能碰上一道剛看過的題呢。”易姬麗
心存僥倖地說。
“‘瞎貓碰上死耗子’,也許吧。”鍾馨搖搖頭嘲諷道,“你好好祈禱祈禱,上帝會
保佑你的。”
“你也一起祈禱吧。”
“我是無神論者。”
“無神論者?”易姬麗懷疑地問,“別逗了,你是胸有成竹吧?你一貫對語文課
有偏好呢。”
鍾馨心煩地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兜裡:“我有什麼偏好?我連漢語拼音都不會。”
鍾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和夥伴們每天放學回來就在院子裡踢毽子、跳繩
和玩方圖,她無憂無慮,整天沐浴在童年的歡樂之中。突然有一天,院子裡的小夥
伴們都躲在自己家裡不出來玩了,院子裡的氣氛也變了。單純的她並不知道那是暴
風雨來臨的預兆,她獨自一個人在院子裡玩石子。可是,一向溫和沉穩的父親突然
把她拉到屋裡,叮囑她老實待在家裡,不能隨便出去玩。鍾馨非常納悶,不知道發
生了什麼大事。可看到父親一臉嚴肅的樣子,她只好乖乖地聽從。
鍾馨清楚地記得,第二天一早,她像往常那樣蹲在門外玩,隔壁的大叔穿著一
雙拖鞋站在門口抽菸,突然,幾個戴著袖章的紅衛兵把大叔帶走了,聽說是大叔的
拖鞋惹的禍,紅衛兵警告大叔,拖鞋是資產階級的東西,要與之“一刀兩斷”。也就
在大叔被帶走的同時,鍾馨看到大街小巷到處是戴著袖章的群眾團體,這些人排著
隊,沿著街道遊行示威,有人拿著高音喇叭,聲嘶力竭地呼喊,這些人也跟著呼喊。
“enge”運動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很快,紅衛兵“大串聯”開始了,鍾馨的哥哥也被捲了進去。他和許許多多同
齡人在一夜之間成了紅衛兵,學校的教學完全停止了,很多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背
著揹包徒步進行“大串聯”,他們走街串巷到處播撒革命種子。鍾馨由於年紀太小,
沒能參加這一“神聖”的運動。在度過“enhuadageming”最瘋狂的初期之後,同學們陸
續回到課堂,可是學校越過第一年級的課程,直接進入第二年級的課程了。也正因
為如此,鍾馨沒能接受正規的漢語拼音教育。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由於深受“讀書
無用論”和張鐵生這個交白卷英雄的影響,漢語拼音學習也就沒能引起鍾馨的重視。
“不會漢語拼音?”易姬麗頷首一笑,“不管怎樣,多看書沒錯,你看賈老師,
她正在埋頭苦讀哩。”
“她那是做樣子給我們看的。”鍾馨忍不住嘲諷道,“誰不知道她已經是進了‘保
險櫃’了。”
“指標篤定是她的?”
彷彿被玩弄似的,鍾馨不禁揶揄道:“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讓我們參加考試?這
不是‘陪太子讀書’麼?”
易姬麗沒再說什麼,起身走到一邊看書去了。
開始考試了,鍾馨拿起試卷看了看,她把填空題都填了,作文也是信手寫下來,
她甚至連檢查都沒檢查就上交試卷了。
賈老師和易姬麗還在埋頭答卷。鍾馨走出考場,惆悵地說:“用不著裝模作樣,
誰不知道指標是你的。”
下午考的是數學,和上午一樣,鍾馨胡亂寫了一通就走人了。鍾馨心裡有一
种放縱的快樂,體會到放棄也是一種快樂,這種感覺很奇怪,這麼多年來她一直
努力向別的老師看齊,每當賈老師鄙視她的時候,鍾馨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心
裡總是湧上一種鬥志,她拼命看書學習,去看一些別人看來容易、自己看來晦澀
難懂的課本,她要和賈老師較勁,哪怕揹負“三座大山”也堅持著。
算了吧,隨它去,什麼爭鬥、什麼名譽、什麼地位在鍾馨的心裡全沒了蹤影,
這並不是說鍾馨對這些沒了慾望,而是鍾馨感到揹負著這些慾望太累了,還是放開,
讓自己活得自在一點吧。
可即將到來的機構改革就好比一把利劍懸在鍾馨的頭頂上,過去一直對“大鍋
飯”制度深惡痛絕的她居然改變了,在她看來,“大鍋飯”雖然扼殺了大家的積極性,
縱容了貪圖安逸和懶惰,可也“保護”了像她這種沒有背景和不會玩弄權術的老好人,
她也只有在“大鍋飯”的保護下才能生存。
可機構改革的步伐不是任何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任何想要阻擋改革的企圖都
是痴心妄想,而且也是不負責任的,改革正像一股滾滾的洪流掃蕩著全中國。
鍾馨既沒有堂吉訶德挑戰風車的勇氣也沒有螳臂擋車的野心,她想得更多的是
錢,兒子現在還小,今後他還要讀大學;父親病重在身,需要人來照顧,還有治病……
這些都需要錢,所有這些,讓鍾馨不敢懈怠。
每當鍾馨奔波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睜著困澀的眼睛站在講臺上時,疲倦就好
像一隻沉重的鉛球把她往下拖,她的意志被疲倦征服了,她無數次想放棄夜校的學
習,可一想到將來永無止境的競爭,她畏懼了,她只能強打精神支撐著,每當這時候,
她就很矛盾,她覺得日子過得真是太難太難了……
今天語文老師佈置寫作文,題目是《我最難忘的一件事》,鍾馨一拿到題目,稍
加思索後便拿起筆來,她是這樣寫的:
初夏的晚上,我抱著已經迷迷糊糊睡著了的兒子,正要把他送到床上去,我小
心翼翼地掀起蚊帳,兒子突然睜開眼睛,小嘴唇發出了一聲:“媽媽。”這聲音是那
樣的陌生,又是那樣的稚氣動聽,我不禁一怔,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我不由得環
顧四周,房間裡分明只有我和兒子兩個人,兒子才剛滿七個月,還從來沒有如此完整、
清晰地叫過一聲“媽媽”呀。
雖然,丈夫平時經常給兒子讀書、講故事,說這是智力開發,可怎麼也沒想到
兒子在自己還沒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叫了聲“媽媽”。
從懷有身孕到兒子出生,我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和兒子的血肉相連,那是一種
陌生而又幸福的體驗,時常充溢著我的胸膛。
躺在產床上的我,這才知道原來要想做母親,要經歷這麼可怕的陣痛。當疼痛
達到最gaochao時,我真不想活了,可是就在這時候,腹中的胎兒一動,哦,這是還未
出生的小生命在提醒我——不要放棄努力,他有出生的權力,我有保護他的義務和
責任。經過漫長的掙扎,兒子終於生下來了,可是怎麼聽不到他的啼哭?我不顧一
切地想要抬起身子,想要看個究竟,醫生制止了我的動作,丈夫在我的耳朵邊上小
聲說:“是兒子。”
“可他為什麼沒哭?”我急得快要瘋了。丈夫仍然小聲地說:“兒子窒息了,醫生
正在搶救呢。”
正在這時候,傳來了一陣清新的、清脆的哭聲。哦,謝天謝地,我鬆了一口氣,
這時才發覺頭髮已溼透。
還沒來得及品嚐初為人母的喜悅,醫生卻開出了一張病危通知書,說是由於產
程過長,兒子也許頭顱出血……這診斷書無啻于晴天霹靂,不聽話的淚水就像決了
堤似的,哦,老天爺真是太殘忍了。醫生見我的情緒太激動,立刻安慰說:
“哎,現在還不能確診,只是懷疑,趕巧省醫療衛生隊正好到我們這裡巡診,
專家診斷不是顱內出血,現在還在觀察期間,你不要太難過。情緒太激動,會影響
乳汁的分泌。”
我暗暗祈禱,老天爺,你可要保佑我兒子啊。也許是我的虔誠感動了上天,
兒子終於平安出院了。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從學會翻身,到會爬行,終於能坐
起來了,他一天天變得聰明活潑,丈夫說,如果兒子能開口說話,就說明兒子的
頭顱沒問題。
從那一時起,我時刻盼望兒子能開口說話,誰也沒有料到兒子竟然在這樣一個
溫暖恬靜的夜晚給了我這樣一個驚喜。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一時刻,這是兒子向母
親發出的第一聲呼喚。這聲音將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間。
語文老師給鍾馨所寫的作文的評價是:文理不通,內容獨特。
易姬麗看到鍾馨手捧作業本不吭聲,就好奇地湊過來:“哇,老師評價蠻高的
嘛。”
鍾馨淡淡地說:“算了,你沒看到老師的批字啊?”
“咳,只要‘內容獨特’就行了。”
這時候,語文教師走過來:“從你這篇文章看,你還沒有掌握寫作的基礎,你沒
具備寫作的能力,信口開河,隨心所欲,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天馬行空,你說說哪
一個段落是重點?中心思想是什麼?”
換在過去,老師不管說什麼,鍾馨一定會唯唯諾諾、言聽計從,遵照老師的教
導,深刻反省自己的不足。遺憾的是,今天的鐘馨不是過去的鐘馨,反思,這個正
常人應該具備的品質,已經在她心裡形成了涓涓細流,這是她邁向獨立思考的第一
步,也是她自我意識的覺醒。
鍾馨平靜卻執拗地問:“為什麼說‘內容獨特’呢?”
“內容獨特並不等於寫得好,作文寫得好不好,要看你有沒有掌握格式,你沒
有掌握基本的格式,不能認定文章是好的。”
鍾馨心想,你雖然是老師,但你並不是權威,憑什麼說這樣結論性的話?是誰
給你這樣的權利?世界上有哪一部名著是按照你規定的格式寫出來的?真可笑!你
既然那麼懂寫作格式為什麼沒見有好作品問世?有好作品問世才能取信於人,空口
白牙、一家之言我才不管呢。
語文老師頗為驚異地瞥了鍾馨一眼,他的心突然沉了下來,他看到鍾馨的臉上
寫滿了不屑,在他任教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哪個學生膽敢這樣,她這是怎麼了?
她怎麼敢這樣?她在示威嗎?不可能。不是示威又是什麼?傲慢?為了緩解鍾馨的
敵意,語文老師有意走上前來:“當然,你的構思還是蠻獨特的。”
鍾馨微微一笑沒吭聲。
鍾馨這一笑,讓語文老師有了另一番解讀。在老師看來,鍾馨雖然笑著,但她
的笑容含著挑釁,這讓語文老師非常不舒服,有心再解釋些什麼,但突然心虛了,
這個時候愈解釋就愈說不清,還不如不說。
語文老師回到講臺上,久久不能平靜。語文老師暗暗咒罵:居然膽敢蔑視我,
期末有你好看的。
其實鍾馨並沒有蔑視老師,只是她對老師的評價做出了自己應有的反應而已,
如果說她的反應有什麼錯的話,那並不是她的本意,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給
了老師這麼大的傷害。
在往後的學習中,鍾馨始終沒有按語文老師的要求去做,她這種獨立不羈的
性格讓語文老師很頭疼,但他也沒再要求鍾馨什麼。到了期末,老師對她的評價
是“一般”。鍾馨抱著“六十分萬歲”的想法堅持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