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魘,說通俗點就是人的噩夢,但常人的噩夢很快就會驚醒,稍微嚴重點會發生“鬼壓床”的情況,這種噩夢一般不會對人體造成大的傷害。

可當噩夢成魘,夢中的一切都會擁有生命,操縱這些生命的就是隱藏在最深處的魘魔,它們沒有固定的形體,一人一磚一瓦,一沙一礫或一草一木,都有可能是魘魔。

魘魔陰險狡詐,它們由魘主生平最恐懼和最黑暗的東西組成,還有可能是魘主生生世世積累下來的厄障和執念,魘,是會殺人的。

當它們殺掉魘主,佔據魘主的靈魂和身體,厄障就會為禍人間,魘魔不斷壯大,最後造成不可預估的後果。

葉白餘做的營生之一,就是入魘,抓魘魔。

此時此刻,那女人再次開口,依舊帶著乞求對葉白餘說:“我們換換,好不好?”

“嗬!——嗬!——”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近,葉白餘甚至能感覺到他們跑動的時候大地都震顫了起來,那些東西越靠近,那股血腥和土腥味似乎也就越重。

“求你!”

那女人猛地焦急起來,她的眼睛瞪了起來,乞求中帶著威脅,“我們換換好不好!”

她手中那顆心臟上的血不斷滴落到地上,葉白餘目光向下,發現那些血滴落到地上的時候竟然沸騰了起來,血滴的越多,沸騰越嚴重,那些血似乎帶著滾燙的溫度,隔著布料她似乎都能感覺到。

“嗬——!嗬——!”

那些東西的聲音彷彿就在葉白餘脖頸後面,紅色的空氣一浪又一浪地衝擊著她。

“拿走!”

那女人更加狂躁了,她焦急地將心臟往葉白餘身上推,眼睛裡流出血淚來,“我讓你拿走!”

“我真的很不喜歡強買強賣。”葉白餘一臉不悅,右手卻伸了出去,那顆心臟瞬間換到了她手上。

那女人像是鬆了口氣,可是下一刻,她的臉色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盯著葉白餘。

因為葉白餘的左手忽然戳進紅霧裡,她像是知道女人的肩膀在哪兒,猛地將人往起來一提,拿著心臟的右手朝著女人的心臟方向猛推了過去。

那顆心臟,又被葉白餘塞回去了。

“啊——!”女人驚恐而又淒厲地哀嚎起來,葉白餘身後那些聲音猛地停了下來。

葉白餘往後一看,那是黑壓壓的一片人,但每個人的臉都是一片粘稠的血肉,他們沒有五官,腦袋扁平,臉上的血在不斷迴圈流動。

一邊流動,一點往下滴落。

“我起床氣也真的很大。”

葉白餘又轉過來,將心口的鐵錐拔了出來,她踏進那女人所在的紅霧,“讓我看看,你到底想搞什麼鬼。”

踏進紅霧的那一刻,身後的動靜又響了起來,一隻手似乎伸進來抓傷了葉白餘的後背,因為她感覺到了後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而她手上那個沒有嘴巴的女人,在她感到痛感的時候忽然化作黃沙落在了地上。

葉白餘忍著背後的疼,蹲下身去看地上那堆沙子。

手中的沙子五彩繽紛,閃亮晶瑩,細看的話,能夠看得出這些細小的沙礫是有顏色的。

紅、黃、白、綠、黑。

這五種顏色組成的沙子……葉白餘心念一動,這是敦煌鳴沙山獨有的五色沙。

想法將落,葉白餘往後一看,剛才一片紅霧,如今只有一堵土牆。

再往前一看,紅霧散盡,世界清明,距離她一百米左右的距離,幾座巨大的佛像矗立著,那些佛像都還沒有成型,挖鑿聲不斷傳進葉白餘耳朵裡。

那裡隱隱綽綽都是人,間隙夾雜著說話聲,葉白餘聽到了熟悉的敦煌口音。

忽地,一道細長清麗的唱詞從石窟當方向飄了過來,那女聲宛轉悠揚,戲詞唱腔悠悠飄進人心。

「——你看這四顧蒼茫,萬里銀妝,帶礪山河,盡入詩囊,笑人生能幾度此風光?」

葉白餘在腦子裡蒐羅了幾秒才想起來,這應該是京劇《澶淵之盟》裡寇準的唱詞,只是這女聲唱出來,帶著幾分江南女兒的意蘊,和京劇倒搭不上什麼邊了。

她又唱「——大丈夫豈能夠老死在床第間,學一個丹心報國馬革裹屍還。我把這長江當匹練,信手舒捲履平川。」

「——烈火更助英雄膽,管教那八十三萬強虜灰飛煙滅火沖天,收拾起風雷供調遣,百萬一藐談笑間!」

想到一句唱一句,沒什麼標準,就連情緒都帶著一股高興勁兒。

葉白餘往前走。

剛邁出一步,就被人抓住手腕猛地往旁邊一拽。

這一拽扯著葉白餘後背的傷,疼得像是皮肉生生分開似的,她一身冷汗冒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空白過後,她冷臉去看拽她的東西,一轉眼就對上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這張臉長相上佳,尤其是眉眼,葉白餘好歹活了兩千多年了,見過的漂亮男人不在少數,但在她起床氣最濃的時候擾著她,還能讓她壓制住這股氣的男人,兩千年來著實少見。

也就老槐了。

因為老槐從不會在她有起床氣的時候給她找不痛快。

她現在前頭有個血淋淋的洞,後背有著倉惶惶的傷,這人怎麼有臉笑的?

“啊,看樣子傷的不輕啊。”男人嘖了一聲,“我學過醫,給你包紮包紮吧?”

葉白餘凝眸盯著他。

“哎。”男人嘆氣,“你也是睡著睡著突然到這兒來了?”

葉白餘盯著他沒說話。

男人嘆氣,又將葉白餘往裡扯了扯,揚了揚下巴指著石窟那邊:“你自個兒看。”

葉白餘側身一看。

剛才在石窟上挖鑿繪畫的那些人,此刻全都變成了一個個骷髏架子,機械而又重複地拿著手中的鑿子往佛像上捶。

錘子一次又一次打在鑿子上,那佛像沒有一丁點變化。

男人說:“你看到了吧,那東西根本就沒變化。”

葉白餘暗暗嘆出一口氣問他:“你是人?”

男人身形狼狽,聲音還有點啞,像困了許久:“貨真價實的人。”

葉白餘審視著他:“你怎麼到這兒的?”

男人一臉無奈:“不是說了麼,好好睡著覺,一睜開眼睛就到這兒了。”

葉白餘問:“你到這兒多久了?”

“不知道。”

“嗯?”葉白餘皺眉。

男人解釋:“你看我的樣子,我都不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說服自已到了這麼個地方,而且……”

“什麼?”葉白餘問。

男人壓低聲音:“而且這裡的天是不會黑的,還挺可怕的。”

她也就看出他的憔悴了,可一點沒看出他哪兒怕。

葉白餘沉默一瞬,她指了指剛才那堵土牆:“我來之前,那裡是什麼?”

“紅的。”男人說:“土紅土紅的,能動,還冒泡,跟開水似的。”

“你碰過嗎?”葉白餘問。

男人伸出手掌給她看,他的掌心是一片血肉淋漓的灼傷:“初來乍到,冒昧了,把自個兒給傷了個夠,一湊近就燙我。”

葉白餘莫名有點同情他了。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說:“陸平生,你呢?”

“葉白餘。”

又一句唱詞悠悠地飄了過來。

「——我一生毛病是任性,不料想覆雪下有堅冰。」

葉白餘抬頭向石窟望去,挖鑿聲依舊,可靠近佛像心臟部位的一些骷髏架子發生了變化,他們丟下了手中的鑿錘聚在一起,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陸平生。”

葉白餘叫男人的名字,“你聽到唱戲的聲音沒有?”

“唱戲?”

陸平生一臉茫然,“什麼唱戲?誰在唱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