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相見

沉默，長久的沉默。

直到蘇顯那一聲嘆息清楚地傳進了十一耳朵裡。

他怔怔抬頭，乞求的目光看著葉白餘：“求你，讓我見見他們吧。”

“你見不了蘇顯了。”

葉白餘說，“不入忘川，他的靈魂每一日都在被消耗，後來進入你的夢境，他化作敲鐘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她看到他身上再次被煞氣籠罩，那是他心裡的憤怒和仇恨再次盤旋而起的跡象。

就在這個時候，魏平生忽然蜷指在他頭頂打了一下：“你看看你，有仇就報仇有冤就報冤，你弄什麼魘，自已受苦就算了，還帶著別人受苦。”

他身上持續釋放的煞氣不再往出來溢了，下意識看向魏平生的目光裡帶著曾經在戰場殺伐的冷血和冰寒。

魏平生笑眯眯地接了他這個眼神，輕輕一笑就瓦解了他瞬間釋放出來的殺意：“人不要活在以後，活在當下就好。”

“憑什麼不能活在以後？”十一冷笑一聲，“我就要以用我的靈魂引血咒，詛咒蘇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終。”

“善終……”

葉白餘接過話，看向蘇海威：“蘇先生，蘇家世代，都善終了嗎？”

蘇海威臉色複雜，他抬起手擦了把臉上的血和汗：“如果真要追究起來，蘇家的確……沒有善終者。”

自古以來，壽終正寢為善終，不受苦痛為善終，安然離世為善終，不留遺憾為善終，可幾百年來，蘇家從未有過這樣善終的人。

蘇海威至今記得族中之人死亡之前曾遭受的痛苦，幾乎每一個人，死前都要遭受長久痛苦的的折磨。

“我知曉人如野草生生不盡，僅靠我一人殺不完所有的蘇家人，那我就要以命起誓，我要他們活在這世上，卻難逃恐懼和疼痛，漫長的一生，無法暢快一死，我要長留在這個夢魘中，困縛他們的靈魂，叫他們無法超生，我要他們施加在阿序身上的痛苦，在他們的子孫身上迴圈往來，生生不息！”

蘇海威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我已經答應了葉小姐，我願意用我的命來換，先輩造下的苦難，就終結在我這裡吧……”

“你？”

十一木然地看向他：“你的命又有多值錢？”

“他的命當然值錢。”

葉白餘開了口，“他的靈魂裡帶著當年害死程凝序的那個人的記憶，你感覺不到嗎？”

這下別說十一，就連蘇海威都震驚地看向了葉白餘。

“你跟我做交易，原本只是想造一場程凝序還活在這世上的美夢，但我沒想到，你想要的遠不止於此，我不知道是誰給你出的主意，還有這個夢境裡的上古陣法是誰教給你的，無論如何，你肯定透過某種渠道，感覺到了蘇因的與眾不同，你曾經或許也意識到蘇海威的不同，但有什麼東西蒙蔽了你……”

葉白餘聳了聳肩，“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一，看在我們百年前相識的份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想入輪迴，還是將錯就錯？”

“我願……”十一抬頭看她，斬釘截鐵，“將錯……”

“十一。”

一道輕的如風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剎那間打斷了十一的話，他脊背僵直，雙目呆滯，一時間雙手輕顫著卻不敢回頭，生怕是自已聽錯了。

“我要你入輪迴，要你去投胎，做一棵樹，一朵花，一棵草亦或者再世為人，都好，不要再留在這個地方了。”

程凝序緩步而來，她身上穿的還是當年最後一戰時的鎧甲，身上的傷，鎧甲上的破損一如當年最後那一戰結束的時候。

唯一的區別是，如今她手腕上戴著葉白餘給的那根般若紅繩。

她站在距離十一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來，目光從他身上停了一瞬，而後轉向更前方的葉白餘。

她一笑，孩子模樣：“師父，我們大概……幾百年沒見了吧。”

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葉白餘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當初她是如何看不慣她一個八歲大的小姑娘孤身送葬，如何打斷她的去路，如何跟她回到蘇家，如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做她所謂的師父，又如何一走了之沒了音信。

“阿序。”她笑了笑，“竟然長這麼大了。”

少女也笑，臉上卻怎麼都做不出明媚的笑容，唇角彎起的時候只剩苦澀，“是啊，沒想到還能見您。”

“有緣的人，隔著山河歲月也都會再見一面。”葉白餘說，“不是不想來嗎。”

“想想還是捨不得。”程凝序說，“想見一面，想說句道別的話，想再看一眼，畢竟…… 我們是彼此那麼長時間裡唯一的家人。”

她說完，目光落在十一的背上：“十一，我千山萬水來，你不願意看我一眼麼？”

“我不敢。”十一的聲音破碎不堪，“阿序，我沒護好你。”

“好。”她的聲音裡帶著失望，“本就不該來，那我走。”

她站在原地未動，只是晃了晃鎧甲，前頭的人已經焦急萬分地轉過身來：“阿序！別走！”

四目相對，誰都沒有先開口。

他望著她，彷彿他們只是分別了半個時辰，彷彿就在不久前，她坐在馬上，一臉疲憊地對他說：“十一，打掃戰場吧。”

他們剛剛經歷了那樣兇險的一仗，她那樣出色地打贏了這一仗，她用一杆銀槍守住了一城一國的百姓，可偏偏她都打了勝仗了，她該凱旋，該受人敬仰和歡呼，可她死在了自已國家的城門前。

萬箭穿心，不留餘地。

人世的最後一面，竟然見的那麼倉促。

倉促到誰都沒覺得那會是最後一面。

分明他們以少勝多，他們明明贏了啊，他們分明是凱旋，是回家啊。

可偏偏，怎麼就死在人心的詭譎裡了呢。

“十一。”程凝序嘆息，“到這兒就好了，人世的報復，就停在這兒吧。”

“我不。”

十一卻望著她，思念和愧疚難以抵擋：“阿序，憑什麼，憑什麼人要原諒，憑什麼人要放過，憑什麼是我們要放下？”

“若是以我自身的靈魂，我和你一樣，想生生世世詛咒他們，不進黃泉，不渡忘川，滔天恨意化作箭矢刺向他們活著的每一個人……”

她說，“可受苦的是你，我捨不得，阿祖也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