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餘再醒來的時候,浴缸裡的水已經漸涼。

老槐氣急敗壞的聲音清晰明瞭地傳進她耳朵裡:“夭壽啊夭壽!這都是些什麼啊,亂了,亂套了呀!”

緊接著就是魏平生被趕出來的動靜。

葉白餘聽到他還在辯解:“我說了,我先備著,至於準不準的另說。”

老槐估計是氣枯萎了,罵人的話都懶得說。

葉白餘目光空空的,腦子裡不斷回想剛才那場夢的內容,但除了隱隱約約的感覺,夢裡的細節在剎那間忘得一乾二淨,即便閃過一個畫面也都很快消散,快得她抓都抓不住。

唯一記得清楚的只有那道縹緲的聲音。

“白,潔淨,空無所有;餘,五行屬土,豐衣足食,福澤綿長,往後你就叫白餘,葉白餘。”

直到浴缸裡的水徹底涼下去的時候葉白餘才出來,夢境裡那種複雜的情緒一直縈繞在心頭難以消散,這頓火鍋帶來的愉悅也難以抵擋此刻低落。

她極其厭煩這種難以掌控自已的感覺,無論是肩膀上百年一現的白蓮紋身,亦或者兩千年來都沒辦法找回的記憶,每每想起,都讓她倍感無力。

穿戴整齊後她坐在桌前,拿出那本札記,沉思許久才在上面寫下一些破碎的內容。

女人,老槐,相識。

白蓮,名字,記憶。

男人,蒼山,綠樹。

最後是個問號。

她記得關於她名字的那句話,卻完全模糊了說這句話的那個人。

老槐的身影在後院和前院來來回回,腳印剛出來沒多久又被新雪覆蓋,等他最後一次進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院子裡的燈亮了起來,照著雪地發出瑩瑩的光。

葉白餘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腳步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頭上和肩頭已經落滿了雪。

“哎喲,玩幾下就好了,你小心感冒。”老槐蹬蹬蹬跑上來,拂去她肩頭和頭髮上的雪,“快進屋去,我看了天氣預報,這場雪得下三天呢。”

葉白餘也不走:“下這麼久?”

“可不是,這兩年天氣也怪得很,去年八月還下了場雪呢,你先進去暖和暖和,前院也差不多了,到時候我再叫你。”

葉白餘順著他的話往回走,忽地又轉過身問他:“老槐,你記憶裡有沒有過一個女人,大概跟你一樣的年紀?”

“女人?”老槐疑惑地看著她。

“嗯。”葉白餘略微有點遲疑,“你們倆關係應該很好,或許……老槐,你以前成過親嗎?”

“誰願意嫁我這麼個糟老頭子嘛!”老槐自已都笑了,“白餘,我腦子裡還真沒這麼個人,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我做了個夢,適當聯想了一下。”葉白餘擺擺手,“沒事了,你去忙吧。”

老槐不知所然,倒是嘿地一笑,對走在迴廊的葉白餘說:“其實也不是沒有人看上我,你不知道,這些年看上我的老太太可不在少數啊,光埋在地底下的,就得有個七八九十來波吧。”

這話葉白餘倒挺相信的,不說遠,只說最近的民國時期,老槐就陷入三段情債中,其中有一段差點連命都搭進去了,但老槐似乎真沒對什麼人動過心。

他們家老槐雖然年紀大又不是個人,但樹格魅力沒的說,兩千年來兢兢業業,把半日閒打理的這樣好,把她照顧的也那麼好,也從來沒傷害過什麼人,倒是積了千百年的福報。

她又忍不住,扒住迴廊的柱子問老槐:“老槐,這麼多年,你就真沒想過談場戀愛啊?”

“我一根槐枝,成人已是造化,跟人家人談什麼戀愛呀,平白耽誤別人,還弄出許多麻煩,我呀,就在這半日閒做做飯,養養花,澆澆水,照顧你,就是我最好的日子了。”

“說這麼好聽也不怕我感動。”葉白餘笑著乜了他一眼,又回了房間。

魏平生人在自已屋子裡,他們的談話卻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

他書桌前的窗戶是開著的,風攜著雪吹進來,落在鎮紙壓著的宣紙上,白雪融化,將上面的字跡洇開。

隱約還能看得出那筆鋒平滑的兩個字。

慈姑。

***

晚上八點的時候,陸知嶼第五次來找葉白餘,老槐將人擋在後院門口:“年輕人,我說過了,後院閒人免進。”

“阿因現在很痛苦,先生也昏迷不醒,你們到底……”

這話老槐聽了五遍了,他忍無可忍拉下臉:“年輕人,說起來十分奇怪,蘇先生為人低調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他待人有禮謙遜有加,我看他也十分看重你,但從你踏進我們半日閒,你身上體現出來的禮貌二字跟蘇老先生相比,實在是差之千里。”

這番話讓陸知嶼羞憤交加,他臉色變了幾變才說:“我也是擔心先生和阿因。”

“你一個什麼都不會的毛頭小子,你的擔心就是三番兩次沒有禮貌地打擾我家主人?這又是誰教你的教養?那小姑娘吐血,該你打擾的時候你不打擾,不該你打擾的時候你卻屢次試探,年輕人,我對你這個人的印象實在很差,麻煩你現在離開我們院子,至於蘇老先生和那個小姑娘,我們自有辦法!”

千百年來,老槐見膩了這樣自以為是的年輕人,起初還能點撥兩句,但遇上這種不合眼緣的,他是一點好脾氣都沒有。

大概還沒有人這麼說過他,陸知嶼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雙手握拳:“要是先生和阿因有什麼事,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啪——!”

風雪中似乎裹挾著一雙手,有一個無形的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陸知嶼臉上。

陸知嶼驚地立在原地,猶如一尊雕像。

“沒有教養,回爐重造算了。”葉白餘開啟門走出來,聲音清清淡淡,卻叫人心頭一緊。

葉白餘穿了一身白衣,手藝繁複,穿在她身上氣質出眾,像女王睥睨萬物。

陸知嶼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難以相信臉上那個巴掌是她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打來的。

“老槐說的沒錯,蘇海威是個識時務的,蘇因那丫頭也是,即便弱成那樣,跟我說話也帶著幾分敬意,你身上的桀驁又從哪兒來?從你的拳頭來嗎?”

葉白餘走到老槐身邊,輕輕揮手,陸知嶼頓時無法控制自已的身體,他連連向後滑去,後背撞到前院的胡楊上。

“好好想想,這院裡是誰欠你的不成?後院是有什麼好東西這麼吸引你?”

她走過陸知嶼身邊的時候,牆角的落葉隨風而動,徑自銜接成繩,將陸知嶼緊緊地綁在了樹幹上。

老槐可算出了口氣,樂呵呵地跟上葉白餘:“你這是給我出氣呢?”

“廢話,我都捨不得對你說狠話,他算什麼東西?”

葉白餘攏了攏衣服:“這衣服真好看,我喜歡。”

老槐感動的眼淚都要飈出來了。

他樂呵呵地跟上葉白餘,卻聽見她說:“傻老槐,你真是安定久了,陸知嶼身上有東西都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