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恆又一次上了天界。

這次跟上一次不一樣,江恆剛上去,就瞧見天門外面聚了好些仙君。

江恆腳踩在天庭的地界上,腳下一直踩著的雲霧散去。

江恆一上來,眾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地朝他射來。看得江恆有些不舒服,他低頭檢查自已的衣著,抬眼問眾人:“各位仙友,請問我是有哪裡不妥嗎?”

沒有人接話,江恆也不認識他們,而且他來天界是有事,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裡。

江恆抬步往裡走,天門裡面也聚著許多的仙君。

江恆剛才在外面就聽到門裡面嘰嘰喳喳的談話聲了,他一進來,這夥人也都閉嘴了。都在看著他。

這也太明顯了,江恆覺得這肯定跟楊純陽有關。當下,對楊純陽的厭惡又多了幾分。

這些仙君也都在打量他,江恆覺得自已在他們這夥人眼裡就跟個猴子差不多。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有必要這樣明晃晃地打量嗎?

江恆覺得這夥仙君,真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想當初他在凡間的時候,幾歲小兒尚且有人教,不要無緣無故盯著別人看,這樣很不禮貌。

這夥受人香火,供人敬仰的仙君反倒是不懂什麼事。

江恆心裡帶著不爽,大步向純陽神殿走去,將這夥仙君甩在身後。

天門直走的這條路上,仙君人數分外的多,一到拐彎處就清淨了。從拐角到純陽神殿,一個人都沒有遇到。

這倒是讓江恆意外了。

江恆剛才還以為是楊純陽跟他們說了什麼,所以才引來了這麼多仙君對江恆圍觀。若是這樣的話,應當純陽神殿前的人更多才是。

楊純陽倚靠在純陽神殿門口的神柱上,遠遠地瞧見江恆,臉上就帶了笑:“你來了。”

楊純陽的聲音不大,江恆跟他的距離也有點遠,但是這話就跟響在江恆耳邊一樣,江恆聽得清清楚楚。

江恆停下了步子,既然隔這麼遠都能聽得清楚,那就沒什麼必要靠近了。

“我已經準備好了,什麼時候開始?”

江恆不想跟楊純陽廢話,他心急想早些救回肖陽,一刻也不想多等。

遠遠跟在江恆身後,關注著江恆的仙君們聽見江恆這樣跟純陽仙君講話,齊齊倒抽了口涼氣。

自打有仙友見江恆來過以後,純陽仙君就變了。整天低氣壓地守在神殿門口,時不時就要問問人間現在是何年何月。

問得多了,這位純陽仙君自已問煩了,便開始抓著仙友欺負。

這段時間以來,大家就連走路都是繞著走。也幸虧左邊的路就只通向純陽神殿,不然還真不方便。

這幾日,純陽仙君每日都將自已收拾一通,早早地就等在神殿門口。

引得仙君們都想知道那個能讓純陽仙君這樣費心的江恆,是何方神聖。

如今一看,跟眾仙友私下傳的差距很大。

這位本主,外形在這天界也算不得出眾,而且聽他跟純陽仙君說話的語氣,似乎對純陽仙君十分不喜。

楊純陽輕笑了下,深深地看了江恆一眼,轉身往純陽神殿裡走:“進來吧,都已經準備好了。”

竟然沒生氣?這還是那個陰晴不定的煞神嗎?

江恆沉著臉,快步跟著楊純陽進了神殿。

“歷劫分為兩種,一種是帶著本體下去,若是歷劫成功,則以在凡世的那副軀體直接飛昇成仙。若是失敗,則跟凡人一樣重新進入輪迴。”

“另一種是本體不動,只有神識下去。無論成功失敗,只要在下界身死,神識便會回到本體。”

楊純陽站在一面跟他等高的銅鏡前,背對著江恆:“咱們這次便是隻有神識下去,無論成功失敗,只要在凡間的肉體一死,便會回來。”

“這面鏡子名叫乾坤鏡,可以回溯之前的經歷。”

楊純陽說著轉身走到乾坤鏡旁邊擺著一張玉石床上,率先躺了上去:“準備好了便躺上來吧,這樣我們的神識便能一同下凡歷劫。”

玉石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並排躺兩個人並不覺得擠。

江恆看著這張玉石床,一想到要跟楊純陽並排躺在上面,心裡就覺得很不舒服。

心的距離遠了以後,他非常討厭跟楊純陽有任何的肢體接觸。

楊純陽閉上了眼睛,紫色的結界倏然籠罩了整個神殿。

這張結界一出現,這裡跟外面彷彿徹底隔絕了。

江恆剛才還能感覺到外面那些仙友的氣息,現在一點旁的氣息都感覺不到了。

這個結界裡,只有江恆和楊純陽兩個人。

江恆猜測這可能是某種保護措施,防止兩人下凡時,留在這裡的身體被人動手腳。

江恆想要驗證一下外面是不是看不到裡面,遂走到了結界邊緣,抬腿想要出去。

江恆邁出的很順利,只是他邁出去的腿從玉石床邊伸了進來。

江恆看著玉石床上躺著的楊純陽,心裡湧上來一股無力感。還以為是為了保護他們兩人的身體做的措施,感情是他怕自已跑了。

楊純陽應該是已經下凡了,從他躺下說完那句話就再也沒有動彈過。

江恆也不再耽誤時間,走到床邊,也躺到了玉石床上。他身子緊貼著床沿,與楊純陽的身體保持最遠的距離。

江恆閉上眼睛,玉石床忽然像被點亮了一樣,床體變得透亮。

江恆的意識有些渙散,他像是躺在水中,意識隨波逐流一般的晃盪。

看似先一步下凡歷劫的楊純陽,此時慢慢地伸手朝著江恆探了過去。閉著眼睛準確無誤地牽住江恆的手後,楊純陽的神識才追了上去。

#

南江最出名的歡樂樓前站著一個身體孱弱的少年,少年穿得單薄,在這裡已經站了許久。

“江公子,您也別為難老奴了,少爺下了令,不讓放您進去。”

江恆身體弱,今日又下了雪,他的咳疾又犯了,強忍著喉間的癢意,低聲對門口的老者說道:“劉伯,勞煩您上去跟顧學真說一聲,就說我江恆求見他最後一面。有些話,我要當面問問他,今次過後,我再不找他。”

江恆說完,便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被他稱為劉伯的老者一臉心疼地望著江恆,將他拉到僻靜地兒小聲勸道:“江少爺,事到如今,您又何必自取其辱。顧學真不值得,老奴求您,回去吧。”

劉伯一開始是江恆的管家,一直到江府出事,被顧學真點名要到了身邊。

當的也不再是管家,而是尋常傭人一般使喚。專門用於向江恆傳達訊息。

這兩年來,劉伯親眼見證了顧學真是如何羞辱江恆的。顧學真圈子裡的人都知道顧學真在玩江恆,偏偏江恆自已不覺得,無論顧學真對他做了什麼,他都一直守著顧學真。

如今顧學真膩了,徹底厭棄了江恆。

江恆的不願離開不願接受,已然成了很多人眼中的笑話。

劉伯不忍,他早就看出了顧學真此人靠不住,早已暗示過江恆。無奈自已的前任少主是個痴情種子,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愣是到了顧學真巴掌甩到臉上了,才神情恍然地發覺顧學真變了。

江恆又壓抑地咳嗽了幾聲,他的胸腔隨著他的咳嗽一抽一抽的疼。咳過最難受那股勁兒後,江恆緩了幾口氣,對劉伯道:“劉伯,你去通報吧,我就在這裡等他,無論他見不見我,我都在這裡等他。”

天已經很黑了,周邊的商鋪一個個都滅了燈,關了門。

只有歡樂樓裡面還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一片。

雪又飄了起來,江恆伸手攏了攏自已灌風的領口。

他的手指被凍得通紅,臉上也是不正常的紅色:“無論他見不見我,今日過後,我都不會再尋他。”

劉伯眼帶心疼,知道勸不住他,嘆了口氣:“老奴這就去,您就在此等著,這裡風小。”

江恆趕忙答應,催著劉伯快去。

眼瞧著劉伯進去歡樂樓裡面,江恆又忍不住地朝著歡樂樓的門口邁了幾步。

歡樂樓建在路口,幾步路的差距,穿堂風一下子就大了起來。

江恆打了個哆嗦,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已又守在了歡樂樓門口。

天氣冷,歡樂樓裡卻敞著門,裡面的人只穿著單衣,一個個臉上都掛著笑。

聲色犬馬。

歡樂樓裡面炭火燒得足,熱氣撲出來,江恆倒是覺得身子更冷了一些。

裡面好些人都在朝江恆看,這些人都是南江上流人家的公子哥。都受過教化,雖然落在江恆身上的視線沒少過,但是好歹沒人明著對他指指點點。

江恆轉身退開,走回了剛才的拐角。

#

兩年前,江恆還是這夥公子們的其中一個。而顧學真不過是他幾年前從路邊撿來的落魄子。

想起以前,江恆眼前有些恍惚。

當初也是這樣一個雪夜,也是在歡樂樓門口。江恆從歡樂樓裡吃酒出來,沒讓奴僕們扶著,一腳踩在了顧學真身上。

江恆被拌的踉蹌了一下,酒勁兒一下子就沒了。轉頭就罵罵咧咧地要找歡樂樓的麻煩,沒成想,這一扭頭就瞧見了地上快僵了的顧學真。

顧學真身上落了薄雪,胸口處的積雪上有一個明顯的腳印。

江恆也不是傻子,當下便明白這就是害的自已摔跤的罪魁禍首。

若是換了其他公子,可能會給他一頓鞭子,最不濟也會道一聲晦氣再離開。

偏偏江恆不同,他是個心軟的性子,年紀又小。家裡祖母信佛,經常會跟他說一些因果善惡之事。

花天酒地一番作樂之後,一出門便遇到了凍僵在門口的乞兒。

這一番前後比較,江恆心裡猛然生出了許多感觸。

見江恆盯著那不知死活的人出神,劉伯擔心江恆在路口站久了受了寒氣,出聲喚道:“少爺?”

劉伯這麼一喚,江恆才回了神。

指著地上那個身上積了一層薄雪的人,江恆說道:“快去看看他還活著沒有。”

僕人趕緊上前,將手指探在地上之人的頸側。確認過後,回道:“少爺,還活著。”

活著就好,江恆心裡好受了一些,揮手命人將這人一併帶回了江府。

江恆回去睡了一覺,恰逢家裡來了親人走動,便將此人忘到了腦後。

半月後的一個清晨,江恆一開門便看到了跪在門口等著他的顧學真。

顧學真被帶回江府,因為是府裡最受寵的小少爺江恆撿回來的,劉管家又額外地關照了幾句。府裡的人便將這凍的快死的人當了回事,專門找人照顧他。

命是撿回來了,但是手腳都被凍傷了,走不了路。即便是醒了,也沒法向江小少爺道謝。

府裡的祖母也聽下人稟了此事,專門派了身邊伺候的婆子過來送了治凍傷的藥。這下算是正經得了主子的許可,顧學真算是被默許留在了江府。

等到顧學真傷好個七七八八,去找了劉管家領差事。

劉管家常年跟著小公子,旁人遠遠的一指,顧學真一眼便瞧見了穿著穿白色狐裘,將半張臉都埋在裘衣裡,只露出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的江恆。

帶著顧學真找人的這個僕人,規矩學的不好,也不管距離遠近,直接用手指著劉管家告訴顧學真。

他們的位置在江恆的餘光內,有人指,江恆便轉頭往那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顧學真僵在了原地。

世界在一瞬間寂靜了,顧學真的眼裡只能瞧見江恆一人。

江恆很快便轉回了頭,也沒有深究那僕人的不懂事。

江府很大,稱得上是南江的名流。府裡進進出出的奴僕很多,保不齊就有一些規矩還沒學全的。

這類奴僕,不會被安排近身伺候,一般也不會瞧見。

若是讓主子瞧見了,自然是少不了責罰。

江恆是個好脾氣,他自已經常混的那夥公子哥們,私下裡也都是沒規沒矩的。江恆覺得人都一樣,他自已做不到時時有規有矩,也允許身邊伺候的奴僕們偶爾犯錯。

江恆朝顧學真看了一眼就忘了,往府裡抬了個半死不活的人這件事他忘了,那個人的長相他也忘了。

江恆已經十四了,有人動了想跟他結親的心思,找了江家的親戚來遊說此事。

找的是江恆祖母的外甥,祖母不好直接推脫,而且江恆也確實到了能跟人定親的年紀,便派人將此事跟江恆說了,讓江恆過去看看畫像,看能不能看上那姑娘。

江恆對這種事沒什麼感覺,他玩的好的那群公子哥們有些年紀比他大四五歲的,尚且沒有娶妻,江恆自然也不著急。

他還沒開竅,興趣還在跟兄弟朋友吃喝玩樂上,對女人還不上心。

但是祖母叫他,江恆還是高興的。帶上人,披上狐裘便匆匆地往祖母院裡走。

去了以後,先是拜見祖母,然後又跟親戚打了招呼。

姑娘的畫像就鋪在桌上,江恆過去好好瞧了瞧,倒是覺得畫師畫的不錯,旁的心思是一點沒有。

江府的公子在嫁娶上自然是要慎重的,便是江恆看上了,也是騰出妻位,將此女納做妾。如今沒瞧上,那就實在是沒辦法了。

江恆推說還有事,沒有多待,跟祖母和親戚告辭後,江恆就直接出了府。

顧學真自打看了江恆一眼,就一直愣愣地盯著江恆的背影。

帶他認人的僕人只當他是見了救命恩人心裡激動,陪他在牆根待了一會兒,直到江恆一行人身影看不見了,才喚顧學真跟自已先回去。

顧學真回去以後,眼前一直閃現江恆的身影。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等他想好了怎麼接近江恆,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於是便有了跪在江恆門前的一幕。

打著謝恩的名號,顧學真很輕鬆地就進了江恆的院子。

江恆開門後嚇了一跳,以為是下人犯了什麼錯,找他來求情來了。

“少爺,小人是您救回來的,小人來謝恩了。”

因為家奴是需要籤契約的,家奴籤的是死契,生死都隨主家意願。活契分為長契和短契,這三者乾的活不一樣,領的工錢也不一樣。

籤契約是需要帶著戶籍證明去衙門籤的,要在衙門留底。

顧學真因為提供不了戶籍,所以還沒有籤,稱呼上便還是自稱‘小人’。

江恆有些驚訝,經顧學真一提醒,他想起有這麼一回事。當時顧學真已經快僵了,現在看他穿著也齊整,看著也有個人樣了,這麼一對比,江恆倒是又生了幾分感慨。

“在府裡吃的住的可還行?”

“回少爺,都很好。”

顧學真說得真心實意,這江府家大業大,即便是尋常下人也都能吃飽穿暖。他本來就是餓暈在路上的,再睜眼的時候,不僅有專人照顧,還有各種的湯水補著。跟之前比起來,這裡的生活好的就像做夢。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個啥,既然已經謝過了,以後也不要再往門口跪了。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已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吧。”

江恆說著就要走,他是江府的少爺,能這樣好好的跟顧學真這種地位低下的人好好說上幾句話,就算得上是很和善了。

“少爺,小人想留在江府,想留在您身邊伺候。”

見肖陽要走,顧學真趕緊提出了要求。

“哦,行。”江恒指指顧學真,對劉伯說道:“劉伯,你來安排下。”

說完,江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伯因為江恆的吩咐,並沒有立即跟上去。江少爺親口下了令,他就得將此人安排好。

顧學真的戶籍是個問題,提供不了這個就得在南江補辦一個新的。新戶籍下來以後,才能籤契約入江府當奴僕。

原本是要等戶籍辦下來再說的,但是因著江恆的這句話,即便是戶籍還沒有落實,顧學真也如願在江府當了值。

劉伯給他安排了個掃院子的活。每日就掃掃積雪,閒了就在院子裡站著等換班。

顧學真當初想的好,以為能跟江恆接觸上。

實際上等他如願進了江恆的院子以後,才發現江恆在自已院裡待的時間很少,天天一醒就出去了,經常半夜三更才會回來。

顧學真為了多見江恆一面,每天都是早早就到了院子,晚上本該換班休息的時候,也不走。

江恆自打讓劉伯安排了顧學真後,就沒再關注他了。

每日裡進出時,倒是也能看見,有時候心情好了,江恆還會喊顧學真過來問幾句話,關心關心他。

一轉眼過了三個月,顧學真已經混到了跟著江恆外出的地步。

他胖了不少,個子也長高了。明明只是個下人,但是身子挺直了站那裡,居然看著還有幾分氣勢。

江恆看著喜歡,也覺得是自已養得好,對顧學真是愈發好了。

後來江恆要住學院裡讀書的時候,親自點了他當書童,帶著他一起住到了學院裡。

#

江恆眼前浮現起當時的顧學真總是站直了身子板著一張臉,唯有見了自已會眉眼帶笑彎下腰身的模樣。

江恆嘴角帶了幾分自嘲,現在回想,當時其實就能看出顧學真的與眾不同的。誰家的奴僕,哪家的窮苦出身能像顧學真似的,站得那麼板正。

氣勢是從小養出來的,自已打小跟著這夥公子哥一起長大,居然忽略了這點。

當時的自已蠢到不僅沒有派人去查顧學真的底,反倒還像別的公子們炫耀顧學真和別的奴僕的不同。

江恆在原地跺了跺腳,他身上的肉都像是凍得抽到了一塊兒,手腳也已經凍的發麻了。

江恆往歡樂樓門口瞅了一眼,正好瞧見劉伯從裡面出來。

江恆趕緊迎上去,問道:“怎麼樣?如何了?”

劉伯看著江恆欲言又止,江恆看到劉伯這樣的表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不過是不死心,心裡還存了幻想,不親耳聽到答案不死心。

劉伯在江恆急切的目光下,搖了搖頭:“顧少爺說,跟您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該說的都說完了,讓您……”

後面的話很難聽,劉伯不忍心說下去。但是他知道,若是不直接跟江恆說明白,說清楚,江恆一定不會死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