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在邢斌的車上沉默著,過去許多不明不白的事不斷從記憶中湧現,她感到一切都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釋。

為什麼秦振鷺會“勸告”秦翰飛自首,為什麼秦翰飛要伸手干預裴志成的胰腺癌實驗組,為什麼後來是秦振鷺來給課題組道歉並給予支援。

這並非是一場針對逝者生意的爭奪,而是秦振鷺和秦翰飛為了爭奪家族權力,而衍生的一次廝殺。

秦翰飛一定知道秦振鷺的病情,巴不得秦振鷺早早死去,這樣他才能順理成章接手秦振鷺的位置。因此,秦翰飛才不擇手段干預實驗的程序。

這件事一定是揹著秦振鷺做的。所以秦振鷺知道之後,不留情面地將有異心的秦翰飛踢出了戰局——自首並非“勸告”,而是偽裝為勸告的強迫。

而秦振鷺如此重視那個虛擬世界……毫無疑問,這虛擬世界是秦振鷺的備用計劃,在為她死後的未來鋪路。用慕丹心測試的那款裝置,真實目的是讓秦振鷺有更多可以控制世界的權力。

那些被耽誤的病人,被汙衊的醫者,在他們眼裡統統都無足輕重。

她越發感到荒謬,胃部不斷翻騰。

秦振鷺這時候見她,是想對她說什麼呢?

*

沈星跟著邢斌走進會見室。

會見室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秦振鷺被兩個警察帶進來,坐在玻璃另一側的摺疊椅上,雙腕套在手銬裡。

秦振鷺的儀態仍然很鬆弛,但失去妝容的臉色已經明顯看出蒼老和蠟黃。隔著玻璃,秦振鷺稍稍眯起眼睛望過來,隨後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沈星沉默著坐到另一邊,提起玻璃上的聽筒放在耳邊。

“我知道你會來的,沈醫生。”秦振鷺的聲音也變得疲憊了,但十分柔和,“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問你,如果你回答我,我會告訴你另外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沈星望著秦振鷺並不做聲。

她已經不想從秦振鷺嘴裡知道任何事了。

“比如,你想知道,為什麼你的老師會被選中嗎?”秦振鷺好像看出了她的抗拒,自信地說出了一句當真讓她心頭一顫的話,“我親口告訴你事實,你應該知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會都和你說清楚。”

沈星稍稍轉過目光望著監聽的邢斌,邢斌的眉頭皺得很緊,似乎也對此感到意外,但並沒有做出什麼反應。

“你問。”沈星攥起拳頭。

“你朋友培風的實驗,現在順利嗎?”秦振鷺輕聲問。

“順利。”沈星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的病情。”秦振鷺舒一口氣,“沒什麼,我之前就知道他們很順利,只是想知道,現在的程序如何了……今年,會進臨床試驗階段嗎?”

“會。”沈星冷望著秦振鷺,“但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

“是啊,是。”秦振鷺又笑,眉頭十分舒展,“我問完了,你有什麼想要問我嗎?”

問完了?

這種話倒也不必一定叫她來問,莫名其妙,這問題如此簡單,且對現在的秦振鷺好像也沒什麼幫助。是秦振鷺認定她不會說謊,還是什麼別的?

沈星一時摸不著頭腦,但沒關係,她現在也不需要搞清秦振鷺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了。

“你……為什麼當年不給秦秉文做手術?”她沉默片刻後問。

她本想問谷濟海的事,但一時之間,她又有些害怕聽到真相,話鋒一轉便換了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你難道認為,他是個好的繼承人嗎?”秦振鷺露出意外的神情,稍稍偏過頭,似乎感到這是個荒唐的問題,反問道。

“什麼繼承人……他那時候六歲,他是個人,他甚至是你兒子。”沈星難以置信。

“他坐在輪椅上還是現在這個結果,如果我不管住他,他一定會和他舅舅秦翰飛一起對付我。”秦振鷺平靜道,“三歲看老,六歲我就知道他不會成器。現在醫學和科技都越來越發達,他如果以後能有出息,自已總會有辦法站起來。”

“你……”

“何況,我需要一個遊戲裡的樞紐,一個絕對聽話的玩家。”秦振鷺望向上方,明顯在回憶,“但後來,我知道自已生病之後,又有些後悔了。人生苦短啊,我之前要的太多,可我改主意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也沒辦法給他留下一個完美的商業帝國,可惜極了。”

沈星感到秦振鷺似乎有些激動,邏輯已經開始混亂,但是她並不能所謂共情。

“我更沒想到,原本好端端的計劃,能毀在你沈星的手裡。”秦振鷺搖頭嘆息,“好,你真是個好俠客,你讓我長了見識。”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個俠客,我沒那麼沉迷遊戲。”沈星沉默片刻後回答,“但是做醫生的,既要讓人有尊嚴地生,也要讓人有尊嚴地死。我應該這麼做,所以就做了。”

“尊嚴……我就喜歡你這種認真的樣子,看著很蠢,但又很真誠。你真以為所有人都會為此而感激你嗎?這會讓你得到什麼好處嗎?不會的,比如我。”秦振鷺又笑起來,“你老師谷濟海也是這樣的人,其實我也很喜歡他。”

沈星感到自已手心已經出了汗,她胃部的翻騰感越來越重,隨後當真絞痛起來了。

她甚至想放下聽筒立刻就離開。

“說到底,也沒什麼特別的緣由,”秦振鷺望著她緩緩道,“我當年第一次被查出疑似胰腺腫瘤,就是在他手裡。那時候沒有確診,他透過經驗,一直在勸告我進一步檢查,以便早日干預治療,我拒絕了。我不想讓任何外人知道,我總是擔心這件事。所以在公司需要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他,查一查他也確實合適,我就順手這麼做了。”

沈星愣愣望著秦振鷺,她好像被用了什麼麻醉劑一樣大腦裡被清空了,半晌沒能緩過神。

沒什麼特別的緣由。

只是谷濟海當時想要幫秦振鷺,只是因為一次平凡普通的掛號,僅此而已……

“我也知道,他可能早就記不得我了,對不起。”秦振鷺彷彿真的感到愧疚般,對她深深低下頭,“我已經不能和他說抱歉了。”

“你——去死!”

沈星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劈手一把結束通話了聽筒,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詛咒。

“你該去死,你活該。”

她心下又一次升起劇烈的痛楚,她轉身一步步離去,全身都相當沉重,如同灌鉛。

邢斌趕過來,跟在她身後。

她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無力感再次將她包裹,她甚至有一些茫然了。夕陽將天邊染成一片血紅色,把走廊也塗得滿目橙紅。

秦振鷺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但傷痛和哀慟仍然難以消減。她只能永遠地帶著這份哀慟,也許時間都難以撫平——只要她還在做醫生,她就不可能忘掉谷濟海。

邢斌默默立在她身後,輕聲對她道歉,又說些不該帶她來的話,她沒有回應。

她就那樣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另一個警察帶著張米米到了門口。張米米見到她後愣了愣,隨後伸手試圖安慰她。她起身輕輕推開了張米米,本想直接離開,但又忽然想起另外的事。

“張醫生,那天晚上粉色頭髮溺水的姑娘,現在怎麼樣了?”她叫住張米米。

“哦哦……她好多了。她年輕,身體蠻好,恢復也好。”張米米頓了兩秒,似乎對這問題有些意外,回過神挽了一下耳邊的頭髮,“上週已經轉到普通病房,快要出院了。”

“對,幕後的主謀也抓著了,”邢斌插話,順便往會見室的門裡指了指,“數罪併罰。”

“那就好,真好。”沈星勉力擠出一個笑容。

她在一片橙紅色的晚霞裡,緩慢而堅定地,一步步走了出去。

*

會見室裡。

秦振鷺已經換了一副和剛剛截然不同的表情,隔著玻璃,笑意盎然望著張米米。

張米米緩緩拿起聽筒,眼裡明顯有警惕的神情,蹺著的二郎腿腳腕也擰了一圈,腳背勾在自已的小腿上。

“最近工作還適應嗎?”秦振鷺拉家常般。

“嗯,還好。”張米米垂著眼睛笑了笑,含糊其辭。

“你近來有沒有去看梁先生?”秦振鷺稍稍偏過頭。

“墓地遠了些,不常去。”

“你應該得到了一筆來自孫嘉樹的賠償吧。”秦振鷺和和氣氣,“還夠用嗎?”

“夠。”張米米輕聲。

“打算什麼時候去讀博士?”

“我啊……”張米米沉默了幾秒後搖頭苦笑,“我不年輕了……兩個孩子,實在走不脫,我暫時不想的。”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心氣。”秦振鷺嘆息著捏了捏自已的指甲,重複問,“真沒打算?”

張米米不再說話,只是搖頭,越發不安。

秦振鷺沒有作聲,兩個人都沉默著。張米米一直低著頭,緊緊抓著聽筒,沒有與秦振鷺對視。

“……鷺姐,我下次再來看你。”張米米率先打破沉默,似乎想快速離開。

“那你就不可惜了,米米。”秦振鷺囈語般,“我本來很憐惜你,我以為我們是真正的知已。已經這麼久了,你知道的,我什麼都沒有說,我一直以來一點嫌疑都沒讓你沾上。我之前許諾你了……但我許諾的,是那個想要繼續做出一番事業的你。”

“鷺姐,我——”

“你那天為什麼背叛我?你什麼都知道,你也替我布了局。沈星她本來可以死,你最後為什麼心軟了?”

秦振鷺的眼睛忽然睜大了,有了瘋癲的意味,而後越說話笑得便越開朗。

張米米宛如被釘在原地一動不動,而另外的警察也愣住了,一邊的警察抓住秦振鷺,另一邊的控制住了張米米的肩膀。

“抓她!抓住她!”

秦振鷺大笑著尖叫,雙手在手銬裡扭動,又反覆抓著桌板,對著張米米的方向拍打不止。

“就是她,當年把她丈夫梁元的行程透露給了我,我給了她三百萬,你們去查吧!她也是我一直以來的私人醫生,她瞭解胰癌,只不過操作都是在我的療護院完成的,去查吧!我立功了對不對?我是不是立功了?我現在要提要求,我要進入裴志成組別的臨床試驗,把測試的藥給我用……我要做貢獻,讓我做點貢獻,哈哈哈哈,讓我活!”

秦振鷺一股腦說出來,而張米米已經被扭住了胳膊,徒勞地不斷否認。一片混亂裡,秦振鷺被架了出去,只在玻璃後的走廊裡留下一串瘋狂的大笑。

“讓她死,我要活!讓我活!”

*

兩個月後。

早晨,九點鐘,沈星傷愈後第一次重返手術檯主刀位置。

她彷彿和第一次做主刀一樣緊張興奮,以至於穿好洗手衣之後在鏡子前照了半天。雖然是很小的簡單手術,但這一次對她意義非凡。

她在此之前的一星期已經在模擬臺上練習了上百次,確保每次都能拿到滿分。可姚雷還是有些不放心她,於是便要吳敬清備在一邊做一助。

培風已經暫時離開了科室,課題組越來越忙,且培風還在準備博士畢業的答辯。不過,培風已經簽好了合同,畢業後就會正式成為外一科的醫生。

沈星感到自從受傷之後,自已的同事關係和醫患關係都發生了一些變化。邢斌所在的重案一組給她發了一面錦旗,因為和醫院的氛圍並不適配,她收在了自已的櫃子裡,但這件事還是傳開得很廣。於是,她常常面對一些令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有關“勇敢”的讚許,而患者也變得更為信任她了。

*

半個小時,沈星乾脆利落完成了膽囊切除,離開手術室時還不到十點。

陽光晴好,春暖花開,她再次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今天中午十一點五十分,慕丹心返回深明市的高鐵就會到站。

完全來得及。一會兒她完成病歷文書,之後中午就可以暫時離開一下去見面,然後,一起吃午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