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再睜眼時,感到一切都頗不真實。

她好像睡著了,但不知道有多久,幾個小時還是幾十分鐘。她根本沒有做夢,抑或做的夢都被自已遺忘了。她想稍稍移動一下自已的身體,她全身的關節都像上鏽了一樣不靈光,她發現自已在病床上,身上連線了很多監護裝置。

她艱難轉動脖頸,打量四周,好像屋裡只有自已患者,還有一個護士,一名護工。

她想說話,嘴裡很苦,但一時間連發音都不熟悉了,只發出了兩個含義不明的音節。

護士發現了她的清醒,先是驚喜地叫了兩聲她的名字,又迅速去門口叫人。很快,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就快步走進來,她不熟悉這是哪個科室。

“幾點鐘了……?”

沈星想撐起來,但被阻止了。護工按按鈕調高了她的床頭,她緩緩被推著坐起,眼前又有些暈眩。

“九點二十四分。”護士回答她。

“九點鐘,哦……”

她仍然感到睏倦,看來她並沒睡幾個小時,她還是要繼續休息。

“你已經昏迷三天了,還能記得當時的事情嗎?”一個醫生扒著她的眼皮,用手電筒掃了兩下。

“我記得,我好像動脈破裂了……我流了很多血。”

沈星說出一句回答之後,便又睡了過去。

反覆的睡睡醒醒中,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說話也利索起來。

培風常來看她,慢慢告知她一些事,她也漸漸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培風發現她不見了,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地上抽搐,隨後就一直昏迷。

她住在特護病房,而醫院已經從邢斌那裡知道了一切來龍去脈,為她提供了免費的照料,她並不需要操心。

秦氏集團旗下所有相關產業悉數被查封,秦振鷺、秦秉文等相關人員都已經被拘押,逝者資料全部進行了安全轉移。而秦翰飛更早之前,自首承認了對谷濟海的罪行,早已經在監獄裡服刑了。

“他居然會去自首。”沈星十分意外。

“好像還是秦振鷺勸告的,我也奇怪。”培風同樣有些不解,“邢斌沒說具體的細節。”

“小慕呢,他怎麼樣了?”

“小慕就住在你對面的病房,他好得快一些,他已經可以下床了。”培風頓了頓,“他本來想來看你,主管醫生不許,說讓你再休息休息,你倆現在都不要受太大刺激。”

“他還能給我什麼刺激。”沈星放下心來,她甚至隱隱高興起來,但又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怎麼樣?”

“他……”培風猶豫了兩秒,還是攤開手伸出十根手指,“和你差不多,昏迷了幾天。外傷的話,他指骨一共有四根骨折了,不過不太嚴重,現在動手術打了釘子,在休養。”

培風說罷停頓了幾秒,轉頭望了一眼監護儀,看著沈星突然從六十幾次變成九十幾次的心率,眉頭蹙了起來。

“主管醫生沒說錯,你是會受點刺激。”培風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你還是再緩緩,別一個激動再昏過去。”

“……我倒也不太意外。”沈星長舒一口氣,試圖掩蓋自已的情緒波動,而後又望著右手腕的鋼架子,情緒又有些低落,“相比見他,我更擔心見到骨科醫生,我做完手術那天,應該是動了幾下。”

“哦哦,骨科大夫之前已經來過了。”

培風下一句話直接讓沈星的心率超過了一百次,監護直接開始滴滴報警,把培風也嚇了一跳,隨後嘆了口氣。

“……你不要這麼緊張。”

“他怎麼說?”這句話對沈星全無作用,她越發焦慮。

“因為我們抬你的時候不小心動了你的手,擔心會有影響就叫了會診。他說,只要你不是去做引體向上或者搬行李箱把架子拉變形,都問題不大。之前嚇唬你是怕你不聽話,他就說得比較誇張。”培風推推眼鏡,笑道,“現在放心了?”

沈星心下一塊石頭徹底落地,甚至感到陽光下的輸液瓶都明媚可愛了許多。

她重獲新生般控制不住自已的笑容,摸了好幾下自已的右手。

*

培風離開後,護工阿姨也去食堂買飯,病房裡便只剩下她一個人。

沈星還沉浸在剛剛的喜悅中,以至於她彷彿被打了一針興奮劑般有精神,無比想立刻分享自已的喜悅。然而她劃了兩下手機,才想起自已現在還沒有加上慕丹心的聯絡方式。

她在床上輾轉了兩圈,還是拆下監護自已下了床。

她在門口探頭探腦,確定走廊裡沒人發現她,便迅速兩步跨到對面的門口,推開一個門縫往裡瞧。

奇怪,屋裡沒有人。

沈星一時有些失望。

也許被帶去做檢查了,看來她只能等下一次偷偷出來。

然而,她剛起身想回去,轉頭就看到了那個和她一樣穿著藍色條紋病號服的人影。

慕丹心手腕上掛著一個裝著盒飯的塑膠袋,站在電梯口那個轉角,半張著嘴愣愣望著她。

她也呆立在原地。

一個安全的,好端端站在她面前的慕丹心。

她幻聽一樣,感覺有煙花在什麼地方爆炸了。她想叫慕丹心的名字,但是好像就連一個名字都卡在嗓子眼很難說出來。她心臟急促撞擊著胸骨,讓她耳膜都咚咚作響。

“慕——”

她自言自語般的話還沒說完,慕丹心已經丟下塑膠袋,三步並做兩步朝她衝了過來,隨後一把將她攬在懷裡,怕她要突然消失似的,死死不鬆手。她環住慕丹心的後背,慕丹心稍稍放開些,向後撤些身子,他們四目相對,她感到自已眼眶發酸,但她又想笑,隨後,慕丹心不管不顧到反常,低頭吻了她的唇角,又貼上她的嘴唇。

他們在陽光下不分開,一遍遍地擁吻,又精神病一樣反覆傻笑。

“我贏啦,我贏啦。”她得意似的在喘息的間歇笑著重複。

她閉上眼睛,嚐到眼淚的鹹味,不知道是自已的還是慕丹心的。

“我愛你。”慕丹心抱緊她,在她耳畔反覆喃喃。

她再次聽到煙花開放的聲音。

“我知道。”她用氣聲輕語,“我也愛你。”

*

一個月後。

沈星拆掉了外固定的架子,回到外一科開始做一些簡單的工作,暫時不上手術班和夜班。

慕丹心暫時和她告了別,回到了南方去休養,並陪伴家人。計劃再等一兩個月徹底好起來,拔掉鋼針之後,重新回到深明市尋找新的人工智慧相關的職位。

“其實姚主任本來想讓你再放一陣子假,但是科裡實在沒有人了,新招的醫生也沒這麼快到位。”培風一邊忙著寫病歷一邊道,“汪華上週提了辭職之後,就再也沒來上過班。聽說他擔心墓園的事波及到自已,要休息一陣子,以後要轉行去藥企做科研工作了。”

“同事一場,我都沒和他說再見。”沈星確實有些意外,感慨道,“不過我現在還是討厭他。”

“他肯定也不好意思見你。”培風面露不悅,“他提辭職之後,我找他說明了他之前造謠的事,想讓他走之前至少要和你當面道歉。結果他看都不敢看我,逃命似的跑了,還刪除我聯絡方式。”

“……啊?”

沈星再次為培風的所為又驚訝又感動,隨後再翻翻自已的聊天軟體,發現汪華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從她的聯絡人裡消失了。

“嗐,不說他,真是很生氣。”培風甩了好幾次手,似乎想把汪華這個人從記憶庫裡刪除一般,“總之,我最近也越來越忙,造模順利結束了,下一步就是處理資料發文章。裴老師讓我下半月脫產專心搞資料,到那個時候,科裡就更缺人了。”

“說來我恢復得蠻好,雖然等好利索上手術班還要兩三個月,但昨天我去科教樓模擬腔鏡縫合,已經不成問題了,很穩。”沈星轉了轉自已的右手,“等今天下班,我打算去謝謝骨科。”

“那是要去的。”培風點點頭,隨後又開起玩笑來,“你順便對他興師問罪,問他當時為什麼要嚇唬你。”

*

沈星下了班到骨科辦公室的時候,發現骨科一群人正圍在電腦前議論紛紛。

沈星把一袋零食放在桌上,索性也擠過去湊熱鬧。

“我認為現在手術意義不大,”一個醫生指著螢幕上黑白的脊柱影像分析道,“根據病史描述,這個腰一椎體,在他六歲的時候就已經因為外傷而爆裂了,神經當時的受壓影響了後期發育,現在做手術重新復位他也不可能再站起來,不如不要冒風險,吃力不討好。”

“但是如果做神經移植有機會讓肌力恢復到三級。從全癱變成肌力三級,這個手術還是有意義的。”另一個醫生提出異議。

“神經移植這種級別的手術,警察不會讓他做吧?”又一個從人群裡插話。

“我是納悶他們家之前那麼有錢,怎麼之前不做呢?”第一個醫生皺緊眉頭,“這麼年輕……不明白。”

沈星忽而有了一種微妙的直覺。

她的目光從影像挪到左上角的患者資訊,而後便詫異地驗證了自已的想法——

這確實是秦秉文的檢查影像。

“你們怎麼在看這個?”沈星插嘴問。

“警察剛發過來的,一個嫌疑人的影像和病歷,讓我們評估還有沒有手術價值。”一個骨科醫生回答道,隨後認出是沈星,又露出恍然的表情,“哦哦,沈醫生,這個人你應該知道的,就是那個秦家的‘少爺’,因為一場意外,從六歲癱到現在十八歲。”

“那……是不能做手術了嗎?”

“其實如果他六歲那年及時干預,不會是現在雙下肢全癱的結果。”醫生嚴謹道,“但當年錯過了,所以現在就算做移植,效果可能也相當差。”

沈星望著那黑白的影象,半晌沒有言語。

*

道了謝離開骨科後,沈星仍然不斷地回想起剛剛看到的影像。

同時,她再次回憶起秦秉文對她激動的控訴。

——我只有在這裡才能站起來,為什麼這麼對待我,這公平嗎。

半點自由不給我。

你想和我換換嗎?你經歷過被控制的人生嗎?

沈星思索著已經踱到了醫院的大門,隨後被突如其來的喇叭聲嚇了一跳。她抬頭,發現邢斌坐在車裡,探出頭對她打招呼。

“沈醫生,上車嗎?”邢斌大咧咧笑著,“有事和你商量。”

沈星拉開車門坐上副駕。

“手好多了?”邢斌關切。

“好多了。”沈星點頭。

“秦振鷺提出想見你。”邢斌不再多寒暄,直白道,“我們也不知道她想說什麼,但是她想見你,還有張米米。”

沈星一陣反胃,沒有回答。

“你可以拒絕。”邢斌繼續道,“我來問問你的意願,以你的意願為主。”

“我以為你們會直接替我拒絕。”沈星皺緊眉頭。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但是秦振鷺現在情況稍微有一點特殊。”邢斌撓了撓頭。

“什麼特殊?”

“她快死了。”邢斌道。

“死刑立即執行?”沈星訝異,“這才不到兩個月,現在的流程真是太快了。”

“不不,還沒到那一步。”邢斌失笑,又感慨道,“她癌症快死了,我都懷疑她走不完流程。”

“癌症?”沈星目瞪口呆,“什麼癌症?”

她見了秦振鷺那麼多次,一點也沒看出秦振鷺有癌症病人的模樣。

不,不對。

孫嘉樹死亡時,在北院二部的搶救室,她還是察覺了秦振鷺有些憔悴,但那時候她根本沒往這方面去想。

她回想起秦振鷺那時候坦然對她說出那句自嘲般的“報應不爽”,她那時候沒有聽懂,現在她明白過來,秦振鷺意有所指的,大抵就是這回事。

“胰腺癌晚期,合併肝轉移。”邢斌點頭,“我們也很意外,是她前不久體檢我們才知道的。這一年來我離她那麼近,我甚至也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她把這件事藏得很深。”

“……胰腺癌?”

沈星感到自已震驚到彷彿只剩了反問的能力。

“你同意去見她嗎?”邢斌再次問,“你可以拒絕。”

她沉默了兩秒,隨後拉上了安全帶。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