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客棧離荊丘不遠,有些求醫問藥的人會在這裡暫住。
沈星一路上見到不少自已的懸賞告示,和當初慕軒的一樣,貼得到處都是。有些被撕得破破爛爛,邊上新的蓋住了原來的一半。
這些破爛的告示彷彿成了一種明確的宣告:十方闕在這裡完全不受歡迎。
“小衛醫生來了!”跑堂夥計遠遠就看到了衛玄穹,一路小跑上前來,客客氣氣地打招呼。而後順手抄起茶壺,在桌上行雲流水擺了三個杯子開始倒茶,“這兩位是?”
“我們找申屠先生。”衛玄穹禮貌對著迎出來的人一揖,但並沒有答這人的問題。
沈星感到衛玄穹對別人和對她的態度當真天差地別。
“申屠在這裡做工。”慕靈心稍稍壓低聲音對沈星道,“雖然不比狂刀當初,但總好過流浪。”
“成,我叫他來。”夥計把茶壺順手一放,並不多問,步履輕巧地往後院去。
不消一會兒功夫,門簾再掀開,沈星便和申屠打了照面。
她一時間甚至沒認出這人。
申屠站起來之後十分高大,雖說不似當年在斬龍堂時那般瀟灑,但已經不復乞丐的模樣。申屠的面目頭髮都很整潔,穿著和剛剛的夥計相仿,短衣窄袖,腰上除了圍著一個灰色圍裙,還掛著一個新的酒葫蘆;麻布褲腿在腳踝扎住了,露出來的部分被襪子包著,看不出是假腿。
唯一沒有變化的,是申屠背上還揹著那把纏著布條的雁翎刀。但刀鞘末尾露出來一部分,能看到銀色的裝飾,不似過去破破斑駁。
“小衛醫生找我?”申屠用圍裙擦著手,朗聲笑問,目光又從沈星和慕靈心身邊掃過,“嗬,怎麼這麼多人。”
“我們找慕軒。”不等衛玄穹開口寒暄,沈星便急著插話。
雖說這樣很不禮貌,但她現下已經沒有那麼多耐心了。
然而,沈星話音才落,她便發覺申屠的目光又轉回了她身上。
那雙眼睛鷂子似的盯住了她,明顯在仔細打量,良久之後,申屠臉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怎麼?”沈星有些不自在,皺眉又問。
申屠並沒有很快回答她的話,帶著他們一路快速到了後院沒人的角落裡,表情也變得鬼鬼祟祟,又反覆確認周圍沒有別人。最終壓低聲音,指認似的望著她小聲道。
“沈月流,對不對?”
*
沈星相當震驚。
申屠說的甚至不是“平江”,申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她仔細回憶第一次和申屠相見的場景,慕丹心是提到過沈月流,但事後申屠也嚥了忘憂丹,怎麼還會……
“您認錯人了。”一片寂靜裡衛玄穹先反應過來,“不說這些,我們要和慕軒見面。”
“你現在一定戴了假面具,但我從來聽不錯聲音。你就是當初值三百金的人,而且你現在有懸賞,你還有個名字,叫平江。”申屠並沒有理會衛玄穹,極為肯定,聲音很低很低,並解釋了緣由,“我那會兒沒吞那粒藥,化了也沒咽,等你們離開就吐了出去。他叫你沈月流,我還記得你們說了什麼,什麼“遊戲”,什麼“特效,賬號”,都很奇怪。”
沈星有些無奈,又生出擔憂。
當時情況緊急,加之申屠非常配合,慕丹心和她都根本沒想著二次檢查。現在就算追究也為時已晚,不知道申屠有沒有和別人提起過這件事——尤其是十方闕。
衛玄穹和慕靈心面面相覷,明顯不能良好地理解申屠在說什麼。
“說到底多虧了你,你和慕軒都是我的恩人,不然,我現在想必還是那番田地。”申屠對她又露出笑容,但見她完全神色緊繃,笑容裡有了些尷尬的意味,“你現在——不會還記仇當時我想拿你換三百金的事吧?你就算大人不記小人過吧,那時候……真是我對不住。”
“所以呢?”沈星放棄了掙扎,索性預設。她並不信任申屠,尤其是花攏城那件事發生之後,她多長了一個心眼,“現在你要不要拿我去換三千金?”
“可別胡說,哪來的話。”申屠聞言連連擺手否認,又訕訕笑兩聲,語氣十分真誠,“咱們沒有恩將仇報的道理。”
“長話短說,帶我們來這裡做什麼?”沈星仍然蹙著眉頭。
“我是想建議你們,不要去見他。”申屠認真道。
“為什麼?”
“近來,十方闕有人在盯著這裡,巡邏一樣,每天來去無蹤,停留的時候也不定。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慕軒的,但他們就是知道了。”申屠低語,“我偶爾偷聽到一些談話,他們也會提到什麼“資料”,什麼“遊戲”,雖然我聽不懂,但是這和你們當初說的話很像。”
沈星愣住。
申屠雖然還不明白事件的全貌,但思路十分清晰,且明顯在維護她。
而慕丹心現在,無異於被十方闕軟禁於此,這對她來說是個壞到不能再壞的訊息。
“他們似乎認定了你會來。這一切和你有關,或者說……和‘你們’有關,你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們有你們的江湖恩怨。”申屠繼續說下去,“萬一十方闕用什麼方式知道了,對你很可能不利。為了以防萬一,你最好露面也不要露面。”
“就是說,這個世界不是真的。”慕靈心小聲囈語似的插話。
“倒也不算是假。”申屠往嘴裡倒了一口酒,隨後擺擺手,“你既然在這,能哭能笑,能吃能睡,那對你來說就是真的咯,想再多,也是徒增煩惱。”
慕靈心沉默片刻,明顯咬了咬牙。
“那平江她不方便,我和玄穹想見見慕軒的話,能嗎?我們小心些,說說話就走,趁著沒人在的時候。”
“你是……?”申屠明顯並不認識慕靈心。
“青玉慕靈心。”
“哦——哦!我只聽過你的名字,”申屠恍然,隨後解釋道,“江湖裡很多人都只聽過你的名字,慕軒前不久也和我提到過你。”
“提到我?”慕靈心似乎難以置信。
“他說前不久在青玉沒能見你,有點遺憾。”申屠打量慕靈心,“你們之前吵架了?嗐,兄妹之間嘛,打打鬧鬧都正常。我覺得他哪怕只是知道你來找他,都應該會高興。”
“……未必。”慕靈心表情僵了一僵,似乎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來。
“哪的話,哪有那麼多小心眼。”申屠笑著開解。
“我們今天想帶他回荊丘。”衛玄穹接話,算是為慕靈心解圍,“十方闕一直盯著他的話,他很不安全。而且,我們還想問他一些話。”
“回去?我看他可未必同意,不然當初他怎麼會自已離開荊丘。而且雖然這話不中聽,可我覺得十方闕現在待他不錯,就是不許他離開這而已,也不失為對他的保護。”申屠為難,“廣素門還在追殺他,江湖也沒什麼人待見他,他回青玉合適嗎?”
“這由不得他,是很重要的事。”衛玄穹堅決。
“成,那速戰速決,我去看看情況,你們再來。”申屠不再糾纏,轉身便往樓上去。
“你在這裡等我們吧,”慕靈心轉頭對沈星建議,“或者回荊丘去等。”
“當然不。”沈星否認。
在慕靈心和衛玄穹驚訝的目光裡,她和血影刺客一樣,隱身消融進了客棧的陰影。
“那你藏好,暫時不要出來,”衛玄穹回過神,對著空氣囑咐,“就像申屠說的,‘你們’和‘我們’可不一樣。”
*
申屠帶著衛玄穹和慕靈心上樓,沈星便暗中跟去。
幾人到了頂樓最裡的房間,光線相對昏暗,沈星第一個閃身進去,隨後便隱在黑暗裡一動不動。申屠在門外放風,囑咐一定要快些,而後衛玄穹和慕靈心便進了門。
她不能靠得更近了,慕丹心的床就對著窗子,那樣她勢必會暴露。
現在如果她出現,一定會讓慕丹心的決策變得更為複雜。萬一突然有員工闖進來,她這次上線就又等於白忙。
慕丹心披著衣服靠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似乎剛剛下床,頭髮沒有束,漆黑地披著,臉色很蒼白,看上去半點精神都沒有,極盡疲乏,彷彿保持這樣的整潔狀態就已經用盡了體力。
她感到但凡用一點力氣拽一把,慕丹心就要掉到椅子下面去。
她猜如果沒人造訪,慕丹心可能一整天都是昏睡的,和現實裡如出一轍。
她又難過起來。
慕靈心最後一個走進來,之後慕丹心皺了皺眉毛,身體跟著坐直,但很快又移開了目光,似乎並不知道該如何和慕靈心相處更合適。
——在保留的記憶殘像裡,那些來自慕靈心爭執和厭惡都難以消弭,原本為真的好回憶卻模糊了,只剩下依稀的幻影。
慕靈心緘口不語,兩人都沒有先作聲。
“我和靈心來帶你回去,”衛玄穹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之後有話要問你。”
“是師尊的意思嗎。”慕丹心聲音是啞的,似乎想盡量把話說得程式化。
“不,但我想他不會否決。”衛玄穹道。
“你要問什麼,在這裡問便好。”慕丹心一直躲避著慕靈心的目光,“我回去只會徒增麻煩,青玉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平江出現了,她說了一些事,也許我們過去有一些誤會。”衛玄穹直白。
慕丹心怔了片刻,抬頭和衛玄穹對視。
“不說這麼多。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再多的話也回去講。”衛玄穹直接動手把慕丹心往下攙,並示意慕靈心也搭把手,“快一點,我知道你腿上沒有傷,配合我一點。”
“放開——放開!蠢貨!”
慕丹心盡全力掙開衛玄穹,以至於話裡有些喘息,而後再次一把推開衛玄穹伸過來的手,起身又後退,似乎因為暈眩而搖晃了一下,隨後拄著桌子才能站穩。
沈星第一次看到慕丹心激動到這個份上。
失去了運籌帷幄的資本和底氣之後,人似乎自然而然就會變得焦躁不安。
慕丹心同樣不例外。
“現在是十方闕要我留在這,他們在監視我,申屠沒有說嗎,你沒懂嗎?”慕丹心啞著嗓子激動質問。
“你為什麼要這麼聽話?”衛玄穹也跟著氣惱起來,抬起銀手直接揪起慕丹心的衣領,“你到底是不是貪戀十方闕能保你平安?”
“對,沒錯。我如果說是呢?我離開荊丘之後你來找過我,只不過現在保護我的人從申屠變成了十方闕,僅此而已。十方闕和青玉對我來說,也同樣沒有任何差別。”慕丹心索性承認,“按你之前的話來說,我現在就是願意當十方闕的狗。你可以走了嗎?”
“隨你怎麼說,是不是你都得回去。”衛玄穹仍然梗著脖子並不鬆手。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慕丹心見這樣說毫無作用,便越發焦躁,“如果我在荊丘,十方闕會和之前一樣,拿那些外門弟子的命來威脅青玉把我交出去,我怎麼可能回去?”
“怕這怕那,你到底要退讓到什麼時候,直接被那幫混賬嚇住,在這裡半死不活的,你就開心了?我們就說你不在,誰會知道你回去了?”
“為了置一口氣根本不值得,他們會知道的,他們還說平江會來這裡找我,你不要把青玉再裹進來!還有,你們既然見到她了,讓她也不要來,藏起來,保護自已。”
慕丹心盡力掙脫了衛玄穹,隨後緩了好幾口氣,勉強把情緒平復下來。
“何況我現在一個廢人,哪怕死了也是一了百了,孤魂野鬼,沒什麼可惜。”
“你……”
“你們走吧。”
似乎站立和說話就已經讓慕丹心過於疲憊,慕丹心又坐回了椅子上,微微駝著背,一隻手捂住自已的額頭。
“可平江說的是完全不同的話,她說你回到荊丘,青玉才安全。”慕靈心一直攥著拳頭,終於在此時的沉默中開口,“她說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會影響很多東西。我雖然不算太明白,但是她救了你一次,應該不會害你。”
慕丹心並不抬頭,也不回答。
“和我們回去吧,你不能說自已是孤魂野鬼。”
慕靈心輕聲勸告,末了又低低補充一句,似乎已經卡在喉嚨很久的話。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