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一路趕回北院二部,從金渭區趕回去確實很不方便,她要轉三次地鐵。

姚雷主任給她下了通牒,要她去給周主任道歉並解釋原因,她決意多請幾天假,也確實需要當面和周主任說清。她思前想後,終於想好乾脆用家人生病做理由,和培風一樣請好年假,至於今年能不能回不回家,都是後話。

然而,她剛跨進北院二部的大門口,就看到院子裡圍了許多人,周圍還停著警車。警笛沒有響,但警察已經拉起警戒線,正在大聲驅趕圍觀的人。

沈星套上白大衣擠過去,看到警戒線裡的狀況後當真倒吸一口冷氣。

地上看不到屍體,但塗著大片新鮮的、飛濺的血,甚至有些還沒有完全凝固,她不確定裡面有沒有混合腦漿。圍觀的病人、醫護和保安都在議論紛紛,她聽出是有人從樓上跳了下來,已經送去搶救。

“我看到了,男的,還很年輕呢。”人群裡有人小聲討論。

沈星心下倏忽有了不祥的預感,她不禁下意識想到剛剛接到的電話。

她退了兩步,又轉身往搶救室的方向趕去。

*

搶救室裡同樣站了三四個警察,張米米和當班的急診外科醫生也都站著,搶救床拉上了簾子,裡面不斷傳來心肺復甦機反覆敲打胸肋的巨響。她跨進搶救室的同時,就已經聞到了濃稠的血腥味,而源頭正是那個被遮蓋的簾子。

張米米抬頭望了她一眼,又繼續和警察交代病情。

沈星站到一邊聽著。

心跳呼吸驟停,腦疝,瞳孔不等大,對光反射消失,血壓測不出,已經在插管按壓,液體復甦無任何反應,腎上腺素已經間斷推了八支。

沒機會了。

沈星瞭然,她一時無力。

在這裡用上這種機器,基本代表著理性上沒有希望,只是在做最後一線嘗試。

啪咔,啪咔。

沈星感到很快這人的胸骨就會在這種強硬的衝擊般的按壓下粉碎,又或許已經粉碎了。

啪咔。

“搶一床孫嘉樹家屬已經聯絡上了,正在趕過來。”戴著薄膜手套的護士舉著手機衝著他們跑過來,神情古怪,“但是他手機桌面上,這個……你們要看一下嗎?”

“病人叫什麼?”沈星脫口而出。

“孫嘉樹。”護士怔了一下,但還是快速回答。

孫嘉樹?

沈星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她難以置信。

是她知道的那個孫嘉樹?

她探過頭湊去,看到摔裂的手機螢幕上桌面是明白的一排黑底白字:

自首影片見相簿。

警察皺眉把手機接過來,相簿裡所有舊內容都被清空了,只剩下一個影片。

影片就是在北院二部的頂樓拍攝的,點開後帶著呼呼的風聲。

“我做錯了事,我懺悔,我自首,一命抵一命。”孫嘉樹眼睛睜得很大,彷彿有些精神失常。

聲音一出來,沈星便確認了:這就是剛剛給她打電話威脅她的人,也是秦秉文音訊裡那個人。

“我是秦氏集團的員工,我當年嫉妒別人,為了升遷,做了很大的錯事。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我請求不要牽連我的家人。”孫嘉樹舉著手機拍攝自已,鏡頭有些晃動,“當年是我殺了梁元,屍體藏在芳菲路1141我的婚前房產裡,在冰櫃裡。還有——”

警察沒有放完,直接按關了影片,愣愣地對視兩秒後,兩個一邊用對講機呼叫隊友,一邊往門外衝。

“唉張醫生!”

沈星聽到一聲驚呼,隨後轉頭髮現張米米已經癱軟在地。警察和護士一邊一個攙住張米米,而張米米仍然癱坐在地上,臉色煞白,似乎失去了行動能力。

“我丈夫,他說的,”張米米轉過頭,直愣愣的眼神盯著攙扶自已的警察,呆呆地重複,“梁元,梁元是我丈夫,我不信……”

沈星感到寒意越來越重了。

這件事不可能是孫嘉樹主謀,孫嘉樹做不出,也沒有能力做得這麼多年天衣無縫,這麼多年半分嫌疑不沾身。

這代表著,秦振鷺生怕她不管不顧驚動警察,現在已經在緊鑼密鼓地,用他人的血來清洗自已曾經的罪行,以免拔出蘿蔔帶出泥。

她望著張米米,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來。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或說已經確認了自已曾經那一點懷疑為真——張米米早就知道梁元死去了,現在只不過在做一場逼真的表演,在表演失去丈夫的,悲傷的遺孀。否則,“梁元”那兩個字孫嘉樹只說了一次,張米米為什麼一下子就能明白過來一切,甚至不質疑有沒有聽錯,不懷疑是不是同一人?

張米米動機是什麼?

是所謂報復嗎,還是別的什麼?

張米米沒有眼淚,但喘息著,反覆地摸揉自已的額頭和眼睛,似乎想擦去不存在的淚水。警察在安慰張米米,另外幾個醫護也圍上來蹲下,只剩下沈星愣愣地站著。

簾子裡心肺復甦機仍然盡職盡責地敲打,啪咔,啪咔。

啪咔。

一片混亂裡沈星轉過頭,她想離開這裡,她看夠了這些,也不想去看必然一塌糊塗的孫嘉樹的遺容。可她剛轉身,迎面便看到秦振鷺和另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女人一前一後走進來。

女人妝容很濃,身材姣好,挎著一個黑色的手包,離得很遠就能看到長睫毛和被強調的眼線。這人完全不掩飾自已對血腥味的厭惡,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緊皺著眉頭並捂住了口鼻。沈星看到她貓眼藍的指甲很長,貼著不少漂亮的寶石。

“我老公,他死了嗎?”女人和沈星對上了目光,在連續不斷的啪咔聲裡開門見山問。

“情況應當不好,我不大清楚,你問那個醫生。”沈星讓開身,示意女人問張米米,或者另一個值班大夫。

“現在只要停止按壓,應該就沒有任何生命體徵了。”急診外科醫生鬆開還坐著的張米米,起身交代道。

“那別救了。”女人平靜得出奇,只往簾子的方向瞥了一眼,甚至冷笑了一聲,“需要我簽字嗎?”

醫生明顯被這自然到如同閒談的回答震驚了幾秒,隨後不相信地重複了一遍:“放棄了?”

“不然呢?把他外面養的那幾個小三小四叫來,一起討論一下救不救他。”女人嗤一聲嘲道,“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一地血,他沒摔碎能留個全屍就祖宗保佑,救什麼救。”

“節哀。”秦振鷺輕輕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沈星不知是不是自已的錯覺,秦振鷺的妝容比她上一次見到的時候還要明顯些,粉底顯得臉色白得出奇,因此口紅也被襯得更紅。也許是因為妝容,又也許是因為搶救室的燈光,明明剛過去沒多久,即使這樣遮蓋皺紋,即使樣貌身形都沒有變化,她也能感到秦振鷺臉上有蒼老和疲態。

是因為剛剛花不少心思安撫了孫嘉樹的妻子嗎?

這種憔悴也可以裝得出嗎?

秦振鷺收回手,臉上一直掛著悲憫的表情,收回手後又轉頭望著地上的張米米。

兩人對上了目光。

“鷺姐。”張米米掙扎起來,聲音變得很高,眼睛大睜著,確實有些泛紅,不知是不是剛剛揉成了這樣,“梁元找到了,這個人他在遺言的影片裡交代,梁元是他殺的……警察已經去調查了。”

“你放你孃的屁,我們認識你嗎,就血口噴人?”女人先愣了幾秒,隨後大夢初醒似的肩膀一抖,指著張米米厲聲道,“梁元是誰,你是幹什麼的?沒調查清楚你胡說什麼?!”

沈星越發感到荒誕,兩個確鑿失去丈夫的女人在搶救室裡尖聲對罵,很快開始動手,護士已經關停了按壓機器,整個搶救室就只剩下兩人的吵嚷,以至於需要警察將兩人分開。她確認孫嘉樹的妻子對這一切很可能是不知情的,那種突如其來的焦躁和生怕牽扯自已的恐慌,讓這人說話都詞不達意,斷斷續續;而張米米,很可能不過是在表演一場新的鬧劇——條理清楚,字字控訴。

秦振鷺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站在她邊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

“高興嗎,沈醫生,也算你的仇家。”秦振鷺沒有轉過頭,用氣聲對她低低地輕聲細語,混亂裡沈星確認這聲音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我敬佩你,我幫你,我們不必是仇人。”

“你會遭報應的。”沈星轉頭望向秦振鷺,攥緊了拳頭,同樣輕聲回答,“走著瞧吧。”

“謝謝沈醫生關心,但不要急。”秦振鷺毫無被冒犯的表情,甚至含笑,語焉不詳,“天理迴圈,報應不爽,你總能看到的。”

沈星不想深究秦振鷺話裡是什麼意思,更不想再和秦振鷺多待一秒鐘。她拔腿便往外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

沈星迴到家裡一刻不停地登入了內卡,她和培風之前已經都將賬號停好在了百蠱哀牢山附近。

南疆百蠱如同世外桃源,依傍哀牢山,草木蒼翠,四季如春,自成一隅,百年如是。迷沼毒障的天塹,將百蠱宗隔絕為江湖中最為神秘的宗門之一。

陽春布澤過百代,滄海一粟寄蜉蝣。

沈星本以為找到路並不會花太多時間,然而,她和培風兩人都遠遠低估了哀牢山進山的困難程度。

在外卡,只需要傳送就可以直接到達百蠱門派的大殿,可在這裡,她們不斷地迷路,在密林裡繞來繞去。做標記沒有任何作用,且因為樹木擁擠,遮天蔽日高得離奇,輕功也很難派上用場。路不斷被溪流和峽谷切開,到處是山洞,密林和天空迴盪著不知名的巨鳥的啼叫,忽遠忽近,卻又見不到鳥的影子;而厚實的葉子裡,常常忽然爬出多腿的蟲子、蜘蛛和斑斕的蟒蛇。

她們徹底迷失在了山裡,連來路都不能找回。

她和培風現實中找了整整三天也沒有任何突破,以至於她焦慮到想嘔吐——時間在內卡過得很慢,她和培風每天在江湖久矣耗費的現實時間近於二十個小時,卡內月升日落算下來,她們被困在這裡已經足足幾個月。

她擔心培風的時間不多了,也同時擔憂慕丹心的安危。

找路的間歇,培風已經從一個完全不會切磋的新手,變成了一個能和沈星過上幾招的傀儡門宗師,對機關術越發信手拈來,隨身傀儡從兔子變成蒼鷹,一直跟著她們盤旋。

“要是傳送能直接傳到那個百蠱宗主的臉上就好了。”培風感慨,並提出設想,“你就傳過去,一刀戳中她,再馬上傳到小慕身邊,資料馬上就齊了,迅雷不及掩耳。”

“這就是困難之處,我不知道這個人座標在哪裡。”沈星坐到一塊樹根上暫歇,伸手彈走了一株長在樹根上的紅色蘑菇,“如果能確定,我確實想這麼幹。我的數值已經超過那些門主了,贏下來不難。”

“你可別,我就是說一說。”培風連忙改口勸道,“然後秦振鷺他們就會百分百確認你手裡的卡沒有被轉移,你一開門可能就會發現邢斌在你門口堵著,太嚇人了。還是按原本的計劃,找到頭緒之後,我們去值班室碰頭。鎖幾個小時不會有人來的,我也可以幫你看著。”

“我還是感覺哪裡不對。”沈星沉思。

“你有什麼新想法嗎?”

“外卡里哀牢山地圖只是百蠱周邊的背景,裡面沒有任何任務區,顯示地圖還在完善中。而我們在這裡整整幾個月,這個地圖再大再複雜,我們也基本走完了一遍,就算忽略了小的部分,總不會遺漏什麼村莊或者宮殿。”沈星眉頭緊鎖,“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其實內卡里百蠱做了雙份地圖,哀牢山就是屏障,而這裡有一個觸發點或者傳送點,會傳送到新的地圖去?”

“傳送點。”培風跟著皺眉,輕輕重複,陷入了沉思。

“如果真是這樣,不知道傳送點座標,那就是大海撈針。”沈星一時有些絕望。

“不,不會的。”培風篤定,反而話裡有了些底氣,“你這樣說,我好像能猜出方向了。”

“……什麼?”

“十方闕如果要靠傳送進入百蠱,應該不會選很複雜很深的地方,內卡里根本沒有必要故意藏起來。”培風拄著下巴分析道,“而且,哀牢山綿延百里,進山的路不止一條,為了方便,如果是我,一定不會只設定一個傳送點……甚至未必是傳送點,而是取決於某種規則。”

沈星仍然沒什麼頭緒,但站了起來,望著培風。

“我前陣子推薦你看個很火的古裝劇嘛,我是從那裡看來的,那裡剛好也有哀牢山,我吃飯的時候偶爾會看一點。”培風一時靦腆,“你聽過山神的傳說嗎?”

沈星茫然搖頭。

“不是科學,是傳說。困在山裡出不來,叫‘山暈’,”培風認真解釋,“這種時候,劃破手指塗在樹上,山神就會帶你走出去。”

“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種時候開始信這個。”沈星心情複雜。

“不不,這叫反推命題者意願,這個思路還是很科學的。”

培風說著已經摸出扇子,但正猶豫的功夫,被沈星一把搶走了那把摺扇。

“你別來,你不習慣。”沈星嚴肅,“我先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