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院二部正式上班第一天,即使第一週只是跟班,沈星仍然感到自已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且雜亂無章的混沌裡。
北院二部的醫療設施相當陳舊,由上個世紀的一家綜合醫院改裝而來。但不要說現在的AI輔助分診掛號檢驗等等配套裝置,也不要說急診監護病房和多學科手術室,甚至連上個世紀的叫號系統都沒有安裝;清創室裡的透視目鏡,內建只有骨窗和肺窗,是十幾年前本部淘汰的款式;沒有麻醉噴霧,沒有隔離膠,但還能找到最古老的縫針和縫線,甚至連縫 線都是最傳統也最便宜的,非吸收雙股絲線——需要自已穿針。
沈星只在大學上手術課的時候見過這麼落後的線,她彷彿穿越回了一百多年前。
——她在本部配發的隨身搶救包都比這個清創室要先進。
這裡復古樸實得關了燈再刮掉一些牆皮,就可以直接偽裝成遊樂園鬼屋。
病人大多是老年人,幾乎每個都帶著家屬,有些還不止一個,於是本來就不算太大的大廳便更為擁擠。擁擠的人在診室門口全憑自覺排隊,常有口角爭執,分診的護士時不時聲嘶力竭地解釋,讓整個大廳聽起來好像討價還價的菜市場。
沈星一半的時間跟著當班醫師熟悉古舊且卡頓的系統操作,一半時間還要幫忙維護秩序,說話幾乎沒停過,才半天下來,嗓子已經冒了煙。
再一看病人總數,整整一上午,她所在的診室不過就診了二十個人,還要算上幾個只來開藥和換藥的病號。
她在西院區的急診外科也輪過崗,這樣的二十個病人,最多兩個小時就可以全部就診完畢,且秩序井然。
她甚至有些挫敗,忙了一早上,卻好像並沒做太多事。如果她在外一科,大概兩臺順利的手術都可以結束了。
沈星已然完全理解了為什麼那個大夫決意離職。
“我們今天人還是比較多,可能下午就會好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當班醫生張米米和沈星聊道,“還能習慣嗎?”
“還好,還好。”沈星連聲回答。
初來乍到,第一天哪能說自已不行。
“沒事兒!來這頂崗的醫生都不太適應,不過也沒關係,你堅持三個月,就可以解放了。”張米米坦誠笑道。
張米米三十幾歲,圓臉圓眼,摘下帽子能看到自來卷的長頭髮蓬鬆茂盛,光線下發絲有著光亮的栗色,似乎是染髮膏的色彩。
張米米持著急診科的證件,如同急診科一塊萬能的磚,內科外科哪裡需要哪裡搬,在北院二部工作已經工作了很多年,已經是急診科的老人,明顯早已適應了這一團混沌。一上午的工作讓沈星幾乎筋疲力盡,但連張米米的血皮也沒有刮掉:張米米看起來精神仍然相當飽滿,甚至容光煥發。
“其實,至少應該裝個叫號系統,會輕鬆很多。”沈星試圖提議。她本想說只看接診量完全不多,可是想了想這麼說又相當不禮貌,還是嚥了回去。
“我們也想有。但是我們人少,科室也不怎麼賺錢,醫院覺得沒必要,就一直湊合用。我們連工作站都是盜版的,盜的還是幾年前的老版本。”張米米聳肩,“年年開會說要發展,年年到頭都要等第二年,算啦。北院二部,後孃養的,餓不死的家巧,勝在清閒穩定。”
“那,平時來搶救的多嗎?”沈星也感到頗為無奈,轉移話題問。
“不太多,也不太重。搶救如果說單指救護車的話……救護車會把大部分病人直接送去北院區。”張米米答,“送來我們這的,要麼不算重,要麼確實離我們近得離譜,而且一分鐘都等不及。”
“很近而且完全等不了,這個條件是比較苛刻。”沈星想了想。
“跳河的比較多,這附近有條河,離我們太近了。”張米米自然地說道,“我們醫院已經直接叫它冥河了。”
“……為什麼這麼說?”
“走投無路的人,很多會特意跑到這邊來跳河。”張米米一邊吃一邊道,“還是好幾年前冬天,因為失溫,我們這連續死了兩個,後來跳河的就越來越多了。我們問那些人怎麼回事非要跳這條河,那些人說是成功率高……真是要命。”
*
如張米米所說,下午的病人量驟減到只有上午的三分之一。菜市場變得安靜了許多,沈星也終於能緩一口氣。
相反,張米米蔫了起來,一副百無聊賴的懶洋洋模樣。
“時間過得太慢了。”張米米一遍又一遍看著牆上的掛鐘,數著下班的時間,“急外的班就這樣,要麼扎堆,要麼沒人。等你下週上崗獨立排班,我就可以回急內了,急內的節奏還正常一些。”
“你更喜歡內科嗎?”沈星和張米米聊道。
“不不不不不,準確說,我就不喜歡上班。”張米米仰在椅子靠背上,一連否認了五次,坦誠笑道,“我不喜歡內科,也不喜歡外科,我更喜歡好吃懶做不勞而獲。”
沈星不好反駁,搖頭笑著附和了兩句。
她並不算認同張米米的話,但有些時候,公然顯露太多爭強好勝,會引起別人的反感,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說來外科多累啊,你當初怎麼想的,選外科。”張米米又伸了個懶腰,絮絮叨叨地抱怨,“手術一做一天,腰痠背痛,還有暴露風險,累得我要抑鬱。而且一堆男的,至少有一半抽菸,值班室都經常一股煙味。”
沈星相當同意張米米最後一句話。她熟悉的人裡,谷濟海和姚雷不吸菸,但汪華和吳敬清都是一等一的老煙槍,每天時不時就在值班室開著窗雲山霧罩——可開窗也散不乾淨那股煙味。其他同事的比例也差不多如此,美其名曰工作強度太大。
但沈星還沒說話,被診室門口忽然出現的培風打斷了。
培風敲了兩下門,似乎有點發愣,先望向沈星,又望向張米米。
“培風?”沈星著實驚訝,先開口道,“你今天不是不休假來著?”
“是別的事。”培風答得很快,但仍然仔細地打量張米米,最終再次試探著開口,說出了讓沈星二次驚訝的問話來。
“米米師姐?你……怎麼在這上班?”
“我啊……”張米米看到培風,明顯愣了一下,隨後又恢復了懶散的笑容,“我躺平了。”
*
經過培風的介紹和交談,沈星得知了張米米的來歷。
她除了憤怒,甚至還有些恐懼。
張米米是培風的同門師姐,培風大學剛入組的時候,張米米就已經頗有成就。目前課題組關鍵靶點的篩選分析和確定,就是張米米做出的成果。這成果是後續實驗的關鍵地基,因此張米米在實驗室的地位當時相當高,是裴志成最青睞的弟子,甚至業內都小有名氣。
然而就在張米米做出這成果不久,張米米的父母以死相逼,哭天喊地,強迫張米米進行了一次“天造地設”的相親。
女高材生,男工程師,幾年前兩家父母就定好了親。
隨後,張米米的一切便肉眼可見地坍塌:
一個月後,張米米在實驗室嘔吐並確認自已妊娠,為了留下孩子,被迫離開實驗組,不再一線接觸誘導試劑;三個月後,張米米因為見紅休學;五個月後,張米米結婚,課題組大部分成員都參加了張米米的婚禮。
八個月後,張米米早產,生下了一個失明的女孩。
張米米沒能回到課題組,博士肄業,退學。
沒有人知道張米米之後去了哪裡。
“因為後來要二胎了,沒辦法吶。”張米米說起過去已經雲淡風輕,“老大早產還先天性失明,家裡不願意,都怨我,說是我搗鼓試劑才會這樣。我本來是想回課題組,但我老公總是說想再生一個,我也確實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就專心備孕,又要了一個。再後來,也就回不去了。”
張米米很平和,可沈星只感到全身汗毛都倒立了。
她彷彿看到一具屍體在借用張米米的口說話。她看到揉爛的雙翼鮮血淋漓,可苦主卻對此甘之如飴——抑或已經毫無辦法。
她無法推斷那次相親是否是一次強姦,但即使確實如此現在也無法考證。張米米似乎完全沒有怪罪始作俑者,甚至還因為被指責,不斷找自已的錯處。
如今,生活和時間已然磨碎了志向,用鐵鏈拴住,並輔以家庭溫暖港灣的誘惑。
以愛為名,套上無可脫逃的枷銬,將再次起飛的代價加碼到無限沉重。錢,錢,錢,時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個人本就無法在做一個好的醫學家的同時,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母親”。
“現在想想,還好又及時要了一個。”張米米繼續說道,“後來我老公突然失蹤了,現在警察還沒找到人,不然要都來不及要了。”
沈星忽然感到一陣惡寒,不知是因為原本天賦卓絕的張米米如此自然地說出這種話,還是她瞬間聯想到了某種真相。
突然失蹤的,男工程師。
原本她對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只有慕丹心描述裡那一點依稀的印象,且她認為這是個義薄雲天又勇敢的人。可現在經過張米米的補充,她開始對這個人感到混亂。
這兩件事確實並不矛盾,但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又顯得如此詭異。
彷彿一棵被雷當中劈焦的古木,一半繁茂通天,一半腐爛枯黑。
她一時五味雜陳,只能沉默以對。
萬一不是呢?她帶著一點隱約的希望。
她不能亂冤枉人。
“怎麼突然失蹤了?”培風渾然不覺,還在追問。
“誰知道他。但公司還很人性化,給了我們家三百萬,還說有難處就找公司幫忙。”張米米託著腮,給沈星沒說出口的猜測徹底蓋棺定論,“不然現在養孩子真的太難了,我一個人帶兩個小孩,兩邊老人就算幫忙,錢也是大問題。他老闆真的挺好的……一個姓秦的女老闆。”
沈星什麼都明白了。
*
培風又聊了一會兒實驗室的近況,張米米明顯已經很久沒關注過業界的新聞,甚至退了群,連實驗室的聯絡方式都沒有留下。
張米米不知道任何現狀,對裴志成被停職調查渾然不覺,且對這種造假的指控頗為震驚,但明顯並沒有相信和秦翰飛有關。
“我是覺得就算是誣告……應該也不至於是他?”張米米甚至有些困惑,甚至第一反應是找託詞,“鷺姐人挺好的,她弟弟應該不至於吧。”
沈星只感到真相在嗓子眼裡卡得難受,也難以置信張米米會脫口而出“鷺姐”這個稱呼。可她和培風只能附和:“確實,沒什麼證據,只能推測。”
秦振鷺的偽裝幾乎天衣無縫。
殺人不過頭點地,可秦振鷺能做到顛倒黑白,讓受害者矇在鼓裡,繼續對自已感恩戴德。
以後一定要讓張米米看清真相。沈星暗想。
*
下班後兩人便和張米米告了別,並在醫院樓下的麵館買了兩份炒麵。隨後培風說出來的事,讓沈星突然沒有了吃麵的心思。
“我知道是誰說的你那個謠言了。”培風皺眉艱難道,“我先確定了最開始在網上傳謠那個人,這個沒什麼懸念,就是七床之前那個推銷員。”
“嗯,意料之中。”沈星此時還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
“我找一個師兄,找到了和那個推銷員合作關係好的一個科室裡的熟人,聊天打聽了一下到底是怎麼傳出這種話的。他那個朋友是帶著錄音扣去的,想鎖定一下證據。結果那個推銷員說不是他最先說的,是聽人說的。”培風望著她,欲言又止,“這個結果我也完全沒想到。”
“居然還能有別人?”沈星嗤地一笑,搖了搖頭。
“是汪華。”
“……誰??”
“你把他打了那天,”培風頓了頓,“他事後找汪華吃飯去了,是汪華在酒桌上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