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並沒能早睡,睡也睡不踏實。
雖然已經很疲勞,但想到江湖久矣的事和培風的實驗,她就又覺得有事沒有做完。沈星翻來覆去半天,還是找來了之前慕丹心提到的遊戲影片。
她特意選了狂刀和青玉的對決,四分之一決賽。
她之前沒有參與過江湖久矣的官賽,即使官方在遊戲裡給她發過好多次邀請函,她也沒有填寫。她只會偶爾用小號去參與民間的小型比賽,賺些外快。
因此沈月流一直只是出現在江湖傳聞裡,積分榜單的第一。在她離開後,傳聞就越來越少,如今連證據也很不好找了。
沈星並不為此感到遺憾。對她來說,學業更為重要,她的人生追求並不是當一個專業電競選手,並不想為此付出超出自已可控範圍的時間。
可沒看幾分鐘,沈星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那個叫“秦秉文”的狂刀,明晃晃掛著天下第一的名號,也確實是她之前沒有見過的,名副其實的第一。
即使是在觀戰,能看到角色的每一次技能釋放和冷卻,她也沒能很快找到秦秉文的軟肋。
秦秉文對面的青玉不弱,這人她甚至印象頗深。
秦秉文的對手是麥猜。
麥猜和她有點交情,且這名字確實不太多見。
麥猜和她一樣,也是青玉黑弟子,用劍更多的流派。她和麥猜在銅雀臺打過很多次,麥猜後來甚至很追捧她。麥猜叫她大哥,熱情邀請她來自已的電競俱樂部,她打字拒絕了。她還記得麥猜總是多動症似的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時不時還跳幾下翻兩個跟頭,嘴裡說個不停。
“大哥,太高冷了大哥。大哥你是不是官方的員工啊,比賽從來不去,還這麼有遊戲理解。你是策劃還是運營?你不能是文案吧?大哥,咱們能組隊嗎大哥?”
麥猜的劍和她不相上下,甚至有時速度更快,把握更準;但麥猜的弱點在落毒容易打偏,偶爾會錯過拉扯的時機。
很快,麥猜就被秦秉文抓到了破綻,秦秉文格刀後又揮刀連斬,行雲流水地把只能後撤招架的麥猜逼到了死角。
沈星反覆地拉扯進度條,慢放了三次,才勉強找到一次只有半秒,可以反擊的技能空窗期。
即使狂刀的技能和過去有些不同,但可以把銜接做到這樣的極致,難度不亞於幾秒鐘矇眼復原魔方。
沈星翻閱影片的評論,幾乎一半的人在嘲諷麥猜,同時指出青玉現在已經屬於下水道職業,並給麥猜取了個別名“賣菜”;另一半的人在吹捧秦秉文:老闆就是厲害,老闆不愧是老闆。
不,麥猜不差。
如果麥猜真的水平一般,不會是唯一一個進入這屆決賽的青玉,何況麥猜確實拿過兩屆冠軍。沈星迴想,這一場麥猜前期只偏了一個毒,按常理來說,這種程度的失誤還不至於全盤皆輸。
可對秦秉文——或說秦振鷺——來說,卻已經夠了。
狼一樣的細緻狡黠,敏銳得可怕。
沈星對此難以理解。
一個公司的老闆,居然這麼有閒,這人到底是用什麼時間來訓練的?還是說,秦振鷺就是百年不遇的變態天才,輕易碾壓所有人?
四十幾歲,她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麼年長的電競選手。
她今年二十七歲,在醫療行業的工作剛剛起步,可如果放到電競的圈子裡,她已經是不中看的老人了。
沈星繼續翻看評論,忽然發現麥猜回覆了一個罵得過於難聽的人。
“來,咱倆來遊戲裡碰一碰看,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說我菜?我也是拿過天下第一的,你拿過嗎?或者你是沈月流嗎?”
“沈月流是誰,和你一樣菜的還有多少個?我評價冰箱,我還需要會製冷了?”
沈星不想再往下看,乾脆划走了這條影片,卻不想下一個彈出的搞笑影片讓沈星徹底沒有了一點睡意。
影片是嘲笑麥猜的,所以被關聯了過來。
歡快的音樂裡,秦秉文的遊戲面孔被粗糙地放在一個人臉上,對頂著麥猜頭的人指指點點。
“菜,就多練,輸不起,就別玩。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要是把以前,當~現~在~,怎麼不從出生的時候——”
沈星直接按滅了螢幕。
她又想起慕丹心對自已的擔憂。剛剛影片裡這諷刺話不僅落在麥猜身上,還在她的腦子裡強行替換了慕丹心委婉的提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現在連收劍都不如過去利落了,她明白得很,她現在的水平大不如前。
這世界根本沒有那麼多不勞而獲的事,也不會因為她多麼輝煌過,就給她網開一面開出金手指。她的遊戲水平就是在逐年退化,如今沒有積累和努力,只憑一點熱血和小聰明,她也許還可以做個武學看得過眼的俠客,但註定做不到頂尖和極致。
她還記得自已高中時有多廢寢忘食地練劍切磋,琢磨技巧,她那時憑著不服輸的一口氣,把這件事當成了那時的一件事業。
那時她年紀又小,時間又多,現在她還能嗎?
慕丹心信任她,可慕丹心那天有沒有故意讓她?
不論有沒有,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她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心下清楚,現在的她和這個秦秉文……
確實並不在一個水平。
*
翌日沈星上班的時候灌了兩瓶咖啡還覺得精神不佳。
她一直到四點鐘還在遊戲裡獨自練劍,直到她確實感到太陽穴跳痛得厲害,胸口也不舒服,才被迫下線。
她給自已先定了一個小目標,至少她曾經得心應手的,血海迎香的路數,她得撿回來。然而萬事開頭難,她不但沒有覺出自已有太大的進步,現在還腰痠背痛手抽筋。
她本以為自已喝點咖啡也能抗一抗,可身體並沒有給她這個面子:她見慕丹心那天值了二十四小時的班,因為七床的事忙到第二天中午,回家又幾乎一整天在遊戲裡泡著。
算下來,四五十個小時,她只睡了不到一百分鐘。
沈星冷水洗了好幾次臉,胸口和太陽穴都一陣陣鈍痛,同時感到自已的時間安排確實不恰當了:無論如何,她工作性質特殊,上班還是要保持狀態。
退一萬步講,天塌了她也得需要對自已眼前的病人先負責。
她意氣用事上了頭,這事做得太不專業。
如果萬一今天組裡有急手術,勢必要求人換班幫忙了,不然自已萬一暈倒在手術檯上,丟人事小,危險事大。沈星翻著電子排班表想。
“今天沒什麼精神啊,小沈,不是你風格。”吳敬清從她身後路過,直接給沈星驗證了怕什麼來什麼這一玄學,“你實習生師妹剛給你接了個急診闌尾,高質量病人,年輕,狀態很好。她已經去問病史了,一會兒你去做掉,腔鏡,簡簡單單。”
“我今天可能做不來。”沈星為難道,但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已熬夜,“我今天……不大舒服。”
吳敬清訝異地望著她,但不必多說,她蠟黃的臉色和黑眼圈已經說明了一切。
吳敬清沒有再強迫,但明顯微微“嘖”了一聲,表達了自已的不滿。
“以後真不會了,真的。”沈星懇切道,但被迫又開始含糊地編謊,“我有點急事,但以後會注意,我明天肯定就沒事了。”
“沒事,我去接。”吳敬清並沒有追問什麼,又轉去電腦前敲敲打打,“你這樣不行,今天早點下班休息。”
你這樣不行。
這話在今天講來是事實,並沒有針對她,只是在評價現在的狀況,但沈星聽著確實扎耳難過。
尤其她前不久才聽到吳敬清和汪華聊天,說到要“招個男醫生”。
自從選了外科分科後,她努力的勁頭不亞於任何一個男醫生,可現實的質疑比當年遊戲裡的多得多。
外科?女孩學什麼外科?
體力跟得上嗎?
女孩要去手術科室就去搞婦產,或者美容吧。
——又怎麼樣?那些科室也是更喜歡男醫生。
而她只要說出自已面對這些時的不悅,又會被扣上“敏感想太多”“感性不專業”的帽子。
大家都是工作,對事不對人。專業科室是不看性別的,那些人會一板一眼地告訴她,只要夠強,放心,不看性別,都是公平的。
也許確實如此。她去年投遞簡歷的時候,學歷不算出彩,筆試成績綜合下來也只是第三名,但是到了手術技能考核的時候,她每個專案都以絕對的優勢贏過了所有候選人,姚雷當場給她發了聘書。
——又怎麼樣?
她離開谷濟海之後沒了上級的照顧,步步謹小慎微。她從不敢請假,從不主動調班,幾乎每天都會主動配臺幫忙。她偶爾也會羨慕那些可以輕鬆說出請假或調班的男醫生,他們身上有她現在無法擁有的鬆弛。
她是外一科目前唯一一個正式的女醫生,不是學生,不是實習生,且她的學歷也不是那麼出彩。
她生怕被人明裡暗裡評價:這個女的,確實不行。
然而今天,吳敬清說出了這句話,且她無話可說,無法反駁。
問病史的實習師妹已經回來,並傳話道,病人問手術醫生是否是沈師姐。吳敬清搖搖頭,表示自已會主刀,同時並沒有要師妹立刻去回話,要師妹先來開立手術相關的醫囑。
沈星核查了一遍檔案,發現漏下了一張知情同意書,便提出自已去送,並會告知病人手術醫生更換成了吳敬清。
*
“剛剛那大夫怎麼還不回來,不會真是那個沈醫生主刀吧?我們家不想讓她做。”
病房門半掩著,沈星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門裡傳來對話。
“沈星嗎?她怎麼了?”聽聲音是隔壁床的病人興致勃勃插話,“不過我知道她前兩天在七床那邊病房,和人打起來了,她先動的手。我當時出去遛彎,沒看見。”
“是,我們也是看見傳的影片了,就沒見過這樣的大夫。而且我還聽說了另外一個事,不知道真的假的。”
“啊,什麼事?”
“她是關係戶,是和這個醫院哪個科的主任……具體哪個科我不知道。”聲音小了些,但十分篤定,“有,那方面關係。”
“親屬啊?”
“不是,不是,是那個,小三兒。”更肯定了。
“真的?”
“不然你看她,這麼年輕進市立醫院外一科?這個科可難進了,我外甥前兩年,給二十萬都沒進來。”
“哦哦——這麼回事,她是長挺漂亮吼。”
“不得不說,她是真會睡。”
“可不是,這倒也算是一種本事。”笑著的。
“偷偷說,可別往外說啊,到時候她不高興,再給你們用點什麼藥,她可聽不了別人說她醫德不好,還打人呢。”
沈星徹底聽不下去了,抬手敲了兩下門。那些人探過頭看到了她,隨後幾張臉都露出尷尬和隱約驚恐的表情。
沈星本以為自已是平靜的,但她發現全身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因為激動湧到了她的大腦,憤怒已經不由她左右,即使她在盡力昂著頭繃著笑容,讓自已保持體面和自尊。
“您知情同意書,剛剛漏了一張沒簽。”
沈星盡力裝作若無其事,隨後推門想走進去,但她眼前忽然一黑。
她聽到什麼人驚呼了一聲,隨後有人從背後接住了她,大概是巡房的護士,而後她便半倒在了地上。她神志還在,可舌頭不管事,說不出話,眼睛睜不開,也一時控制不了自已的手腳。她被架到椅子上坐好,聲音越來越混亂,聲音進了耳朵,卻不能分辨含義。
好,好,又有熱鬧看了。
她越發感到丟人。
太不專業了,她不能這麼脆弱,更不能輕易被情緒控制,太不專業了。沈星盡力想著讓自已好受的事,她太累了,連軸轉要不得……她得多休息,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