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腿上打著繃帶,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旁邊,見他們來了,趕緊起身,說:“這是你們的女兒吧,昨晚我在馬路上開著車,這女孩不知怎麼了,一下衝了過來,幸好我車速慢,及時剎住了,但她還是摔傷了,腿部骨折。我問她家在哪裡,她開始不說,一直哭泣,到醫院醫生做了好久工作才安靜下來,說了家裡電話。”

林英伏在病床前哭著說:“晶晶你怎麼了?”

晶晶閉著眼睛,淚水像斷線的珠子從緊閉的眼中流了出來。

肖一峰蹲在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說:“痛嗎?”

晶晶一下子又發作了,全身扭動起來,大聲叫喊:“你們不要管我!我再也不相信你們了!再也不相信這個世界了!”差點把輸液的瓶子都打翻了。

他們趕緊抓住她的手,肖一峰說:“我們不會離婚,我是跟你說著玩的!考驗你的心理承受力!”

林英也哭著說:“媽媽為了你,什麼都能做。你是媽媽的命,你若不聽話,媽媽就不活了。”

晶晶不再扭動,睜開眼睛張著嘴傷心地哭,肖一峰和林英在病床兩邊分別握住她的手,一家人哭成一團。

肖一峰又說:“爸爸會一輩子守著你,安心養傷。”

晶晶漸漸安靜了。肖一峰過去問醫生情況,醫生說:“問題不很嚴重,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康復。”

晶晶在醫院裡住了二十多天,林英與肖一峰輪流守護。晶晶臨出院前,

林英跟肖一峰攤牌,為了孩子,暫不離婚,兩人從此正式分居,互不相干,但肖一峰得住到家裡,等孩子考上大學離家後正式辦手續。她用紙寫好,要肖一峰簽字,他想了一陣,在那離婚約定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肖一峰又搬回去住了。

林英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她去醫院開了證明,請

了一個月的病假。她幾乎不想出門了,一走出門就覺得有人在指指點點,只

要見到有人三五成群,她就覺得在議論她家的事。

吵架,已完全失去了意義,也沒有那樣的心情了。全身心的感覺是冷,

冷得透骨,她感覺自己真正病了,得了一種無藥可醫的重病。躺在床上,睡不著,

半夜起來,很想與誰說說話,開啟窗戶,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誰都不理會

她,她到鏡子前一照,鏡中的臉是青色的,披頭散髮,如電影中的女鬼。床

頭上方的照片裡,她和肖一峰還是那麼親密相依,笑得那樣燦爛,而現在的她,

哭都沒有了眼淚。離婚約定已簽了,將來甩掉肖一峰不成任何問題,可是之

後呢?

出了這件事後,石宏博說,我們暫時不要聯絡了,免得被人抓了把柄做

文章。財政局的向局長也說,現在那麼多人關注你們家裡,我們最好別聯絡了,

免得惹閒話。林英能理解,她早就明白了男人,對於他們來說,事業與家庭

永遠是第一位的,絕對不能動搖,在不影響這些的前提下,才能玩“愛情”。

美女嘛,賞心悅目,令人愉悅,賽過美味佳餚。花姑娘大大的好,可冒險的

不要。

所有的人都愛慕她的絕代風華,卻沒有一個人肯真正分擔她內心的痛苦。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小說《茶花女》,那個曾被無數男人追慕的絕代佳人,在離

開人世時如此寂寞。自己呢?將來會如何?就連現在,她也想不起生活裡有

什麼事能令她快樂,所有的一切都索然無味。窗外那沉寂的黑暗如一張巨獸

之口,又如安靜的大海,如果從窗戶往下一跳,那麼就能美美地睡熟了,不

用受這頭痛欲裂的失眠折磨。可是她不能,有父母,有晶晶,還有曾經以她

為榮的一群親朋,為了他們,她得挺著。

這一刻,終於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她想起神靈佛祖保佑平安之說,內心想接近菩薩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某

一天,她約了最好的朋友去了外縣的一個觀音聖帝殿,在那個“功德箱”裡

放了十張百元紙幣,戴著帽子的小和尚對她說:“摯誠的施主你可以向菩薩許

願了。”她跪在菩薩面前的紅凳上,不禁想起曾經萬偉良問她:“你對組織有

什麼要求?”菩薩會不會如萬偉良一樣有求必應呢?如果真的靈驗,她想祈求

什麼?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反覆唸叨一個詞——“平安”。

林英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葉子與肖一峰的事,南溪人都知道了,林英也知道了,她沒有找葉子麻煩,

只是打了個電話給葉子,說了一句話:“現在這個社會真是防不勝防。我扔掉

的,你撿去吧!”

葉子跟高虹說了這件事,高虹說:“你老長不大,又惹麻煩了!回來吧!”

通知她去省城另一個公司任職,做總經理。

肖一峰來找葉子,他說了女兒的事,卻沒有說與林英簽訂了離婚約定。

他說:“現在的情況不允許我為自己去想什麼。女兒正讀初三,馬上要考高中,

我不能耽誤了女兒的前程。”

葉子說:“我等你吧,等你女兒讀完高中。”

肖一峰說:“就我的現狀,我覺得自己與你是兩個層次的人,如果與你走

到一起我會很自卑。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等我四年,誰知四年後又會怎麼樣

呢?你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吧。”

葉子說:“你真的就狠得下心忘記我們間的一切?”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

她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肖一峰習慣性點起一根菸,吐著菸圈。這動作,葉子很熟悉,那些在空

中盤旋的煙霧就好像是他那千迴百轉的心思,剌激了她的神經末梢,令她的

心有飢渴感,想要把那些心思全部吸進來。那夾著香菸的修長手指,泛著淡

淡的黃,它們曾無數次撫過她的肌膚,帶給她無限的快樂,那雙蒙著薄霧的

眼睛曾勾起過她心底最真摯的愛憐,那張有稜有角的臉深深地潛入了她的心

底,催開幾度斷腸花。這個男人,自己是真真切切深愛著的!可他有自己的家,

有自己的責任!

他夾著香菸的手輕輕地顫抖,不去看她的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說:“如果女兒將來依然接受不了我們離婚的事實,我還是不能離的。我怎麼

能耽誤你呢?”

葉子說:“我願意等你。”

肖一峰久久不說話,他把目光移到她臉上,那雙大眼睛,清澈明淨,如

一潭清幽的湖水,盈著一層淚花,滿是深情。這雙眼睛曾洗淨了他的心垢,

揚起了他生活的希望之帆,他怎麼捨得離開呢?問題是,自己能給她幸福嗎?

這四年,只能守著女兒。再過四年,女兒會是什麼情況?即使自己自由了,

又怎能保證自己那時一定能幹出點什麼名堂來?如果自己一事無成,他們在

一起會幸福嗎?他知道高思宇在追葉子,他見過那個男人,無論哪方面都比

自己強得多,高思宇才真正配得上葉子。她受過那麼多生活磨難,不能再拖

累她!只有高思宇才能給她一份踏實安穩的生活。

還有,那個在風雨中飄搖的家,家裡那兩個理應由自己呵護的女人,他

不可能不考慮她們的感受。

於是,他決定狠下心來,說:“我可能還是對家庭有些感情。”

她去探尋他的目光,他躲開了,又說:“高總是最適合你的人選。”

葉子有點生氣,說:“如果你真留戀你的家,我也沒有理由拆散你們。我

跟誰不必由你來安排!”

“你是個難得的好女人,應該得到幸福,我不能拖著你。”

“你決定了嗎?”她的心在一陣陣刺痛,想哭,但忍住了,用冷靜的口氣

問他。

他能說什麼呢?能告訴她自己是多麼在乎她、愛她、想她嗎?能告訴她,

離開她自己是多麼不捨,是生生地把一顆心剖成兩半,甚或是全部鮮活的心

都已隨她而去,只留下一個空洞的僵硬軀殼嗎?不,他什麼都不能說。真愛

一個人,是希望她幸福!

於是他說:“我也是沒辦法。”

沉默了良久,葉子說:“那好吧。”

肖一峰站起身說:“你要保重。”他想去抱她,但身有千斤重,挪不動腳步,

傻傻地站在那裡。

她扭過頭說:“你走吧。”她垂著眼簾沒看他,怕一抬頭便有淚千行。

他慢慢地走向門口,想回頭看她一眼,但最終沒有,他開啟門,走了。

聽到關門的聲音,葉子撲在床上,咬著被子,輕聲地,卻是無限悲傷地

哭出聲來,為自己又一段真情的破滅。

她想問一問蒼天,為什麼真情永如煙花般短暫,為什麼自己一生命運多舛,

為什麼世事這般無常?!

肖一峰走出門外,順手關上了門,門響的一剎那,他有暈眩感,他似乎

聽到自己的心“嘭”的一聲成了碎片,這些碎片慢慢地飛,慢慢地落,落成

一地的寂寞。

他扶著門站了一陣,然後拖著腳步一步步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