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的夜裹著脂粉氣,在青石板路上流淌。
小道士蹲在秦府後牆的老槐樹上,望著簷角飛翹的鴟吻,指腹在劍鞘上反覆摩挲。
阿竹遞來的油布包硌著腰側,裡面是她父親留下的撬鎖工具,銅製的鉤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當年小茜偷偷藏在他枕頭下的捕蟬網。
“秦鶴今晚在府中宴客,”
阿竹的聲音從樹影裡鑽出來,髮間還纏著從鷹嘴崖帶出來的還魂草,
“亥時會去書房歇腳,那是他存放密件的時辰。”
她指尖劃過樹皮上的刻痕,是白日裡偵查時做的記號——每道劃痕代表一個守衛,最深的那道指向書房窗下的暗哨。
小道士的目光落在秦府西側的閣樓,那裡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絲竹聲。
阿竹說那是秦鶴的藏嬌樓,去年從鷹嘴崖送走的女子多半關在那裡。
他摸了摸懷裡的青布鞋,布面被汗水浸得發潮,彷彿能聽見小茜被打斷腿時的罵聲,像根針似的扎著太陽穴。
亥時的更鼓聲剛過,書房的燭火果然亮了。
小道士屏住呼吸,像片枯葉從槐樹上飄落,足尖點過牆頭的琉璃瓦,驚起幾隻棲息的夜鷺。
阿竹早已撬開側門的銅鎖,她舉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光暈裡浮動的塵埃讓他想起道觀燒塌時的灰燼,嗆得喉嚨發緊。
走廊裡的地磚鋪得極講究,每塊都刻著方勝紋。
小道士踩在接縫處,鞋底的草繩磨出細碎的聲響,混著遠處宴席的笑鬧聲,倒成了最好的掩護。
轉過雕花木屏風時,他瞥見牆上掛著幅《江山圖》,畫中群山的輪廓竟與鷹嘴崖的地形重合,只是峰頂被添了座金殿,像用鎮武堂的玉佩磨成的顏料畫就。
“書房在左轉第三間,”阿竹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尖冰涼,
“門口的銅鶴嘴裡含著鈴鐺,得用匕首卡住機關。”
她從油布包裡掏出片薄如蟬翼的鋼片,是她父親當年為知府修補文書時用的裁紙刀,此刻在月光下泛著青芒,映出兩人緊繃的臉。
小道士接過鋼片,指尖的老繭蹭過刃口。
他想起師傅教他削木劍時說的話:“利器要藏鋒,就像真話要藏心。”
那時小茜總在旁邊搗亂,把木屑撒進他的墨硯,說要“給師兄的字加點仙氣”,結果被師傅罰抄《道德經》,卻偷偷把墨汁抹在他的道袍上。
銅鶴的眼睛是兩顆綠琉璃,在暗處閃著幽光。
小道士屏住呼吸,將鋼片插進鶴喙的縫隙,只聽“咔嗒”一聲輕響,鈴鐺的舌片被穩穩卡住。
他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檀香味撲面而來,混著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想起師傅書房裡的龍涎香,只是那香氣裡從沒有這般刺骨的冷。
書房比想象中簡樸,除了滿牆的書架,只有張紫檀木書桌。
小道士的目光掃過桌角的銅鎮紙,上面刻著的“鎮”字與獨眼龍的玉佩如出一轍,只是筆畫間嵌著些暗紅的碎屑,像乾涸的血漬。
阿竹正用鉤子撬書桌的暗格,銅鉤碰撞木頭的聲響讓他心跳加速,彷彿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夜晚——他在柴房裡聽著外面的火光舔舐樑柱,每一聲爆裂都像敲在太陽穴上。
“找到了!”阿竹的聲音帶著驚喜。
暗格裡的木盒上了鎖,卻沒貼封條,顯然常被翻動。
小道士接過盒子時,指尖觸到盒底的凹槽,形狀竟與師傅書房裡的《南華經》吻合。
他深吸一口氣,用匕首挑開鎖釦,裡面鋪著的黑絨布上,果然躺著半本燒焦的書。
書頁邊緣卷著焦痕,像被火舌舔過的蝶翼。
小道士顫抖著翻開,泛黃的宣紙上還留著師傅的批註,蠅頭小楷裡夾著幾處被血浸透的暈染,最深的那處正好蓋住“道法自然”四個字。
他的指腹撫過紙頁,摸到個硬物——是片嵌在書脊裡的銅片,刻著半朵方勝紋,與廢墟里的布片能拼出完整的圖案。
“這是鎮武堂的信物,”阿竹的聲音帶著顫抖,
“我父親說他們用這種銅片傳遞密令,每片都能拼出不同的紋路。”
她指著銅片背面的刻字,“‘戊’代表第五批被擄走的人,小茜很可能在其中。”
小道士的眼前突然炸開白光。
他想起師傅臨終前把《南華經》塞進他懷裡的觸感,想起火海里那隻推他出門的手,指甲縫裡還嵌著書脊的木屑。
原來他們燒道觀不是為了搶書,是為了這枚藏在書裡的銅片,為了師傅用畢生心血繪製的礦脈圖——那些標註在經文批註裡的硃砂點,根本不是釋義,是通往深山銀礦的座標。
“呵……”他低低地笑出聲,眼淚卻順著臉頰砸在書頁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三年來的瘋癲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猙獰的礁石——他護不住師妹,救不了師傅,連他們用性命守護的秘密,都成了別人升官發財的籌碼。
就在這時,走廊裡傳來腳步聲。
阿竹慌忙把殘書塞進他懷裡,自己則吹滅燈籠:“從後窗走,我引開他們!”
她抓起桌上的硯臺朝門外擲去,墨汁潑在方勝紋地磚上,像朵驟然綻放的黑牡丹。
小道士翻身躍出窗臺,靴底踩碎了窗外的蘭草。
他聽見阿竹被抓住時的喝罵聲,混著秦鶴陰惻惻的笑:
“原來是李幕僚的千金,難怪對我府中這般熟悉。”
劍身在月光下劃出銀弧,他想衝回去,卻被懷中書頁的重量拽住腳步——這是師傅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小茜可能活著的證明。
他鑽進巷弄時,聽見秦鶴在身後喊:“把那白髮道士的師妹帶上來,讓他聽聽熟人的聲音!”
隨即響起的哭喊聲讓他渾身一震,像被投入冰窖。
那聲音太像小茜,帶著被烙鐵燙過的嘶啞,卻在罵到“秦鶴你不得好死”時變了調,露出刻意模仿的破綻。
跑到護城河時,小道士才敢停下喘息。
他靠在斑駁的城牆上,掏出懷裡的殘書,藉著月光一頁頁翻看。
在最後幾頁燒焦的紙縫裡,他摸到塊硬物——是師傅用鮮血寫的“秦”字,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兔子,耳朵尖上沾著硃砂,像極了小茜總在他劍穗上系的紅絨球。
“師傅……”他把書貼在臉上,粗糙的紙頁蹭著面板,帶來一陣刺痛。
那些批註裡的硃砂點突然在眼前活了過來,連成條蜿蜒的線,終點正是鷹嘴崖的方向。
原來師傅早就知道礦脈的秘密,燒道觀時故意把殘書留給秦鶴,就是要讓他們順著錯誤的座標去找,拖延時間讓小茜帶著真圖逃走。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快亮了。
小道士把殘書裹進油布,又將那枚方勝紋銅片塞進劍柄的縫隙,與小茜的黑髮纏在一起。
他望著秦府的方向,那裡燈火依舊,像只蟄伏的巨獸,等著將他吞噬。
“師兄!”阿竹的聲音突然從橋洞下鑽出來,她的左臂被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紅點,
“秦鶴說……說小茜帶著真圖去了省城,他正派殺手追殺!”
小道士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想起老婦說的“送她去個好地方”,想起獨眼龍嘴裡的“知府玩物”,原來都是秦鶴的圈套。
那些被送到藏嬌樓的女子,不過是用來混淆視聽的幌子,真正的目標始終是帶著礦脈圖的小茜。
“我們去省城。”他說,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劍身在晨光裡閃著寒光,劍柄上的黑髮被血浸得發黑,像條凝固的蛇。
護城河的水波里,映出個白髮凌亂的身影。
小道士望著水裡的自己,突然覺得很陌生——那雙眼睛裡燃著的火,既不是瘋癲時的混沌,也不是復仇時的暴戾,而是種近乎虔誠的執念。
他不知道這場追逐何時是盡頭,也不知道找到小茜時,自己是否還能認出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自己。
但他別無選擇。
懷裡的道經殘頁還留著師傅的體溫,像顆跳動的心臟。
小道士握緊劍柄,轉身朝著東門走去,阿竹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兩人的影子在晨光裡被拉得很長,像兩條被命運系在一起的線,一頭連著鷹嘴崖的廢墟,一頭繫著省城的未知。
風穿過城門洞,帶來遠處的船笛聲。
小道士的腳步很快,草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追趕著什麼,又像在逃離著什麼。
他知道秦鶴的殺手此刻一定就在身後,那些繡著方勝紋的黑衣,終將在某個路口與他狹路相逢,用鮮血來續寫這本被燒焦的道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