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晨霧裹著鐵鏽味,在嶙峋的怪石間翻湧。

小道士蹲在崖底的灌木叢裡,望著頭頂如刀削般的巖壁,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阿竹遞來半塊乾糧,粗糲的麥麩硌著掌心,像極了他昨晚磨劍時蹭到的鐵屑。

“寨門在西南角的隘口,”

阿竹的聲音壓得極低,髮梢還沾著晨露,

“辰時換崗,那時候守衛最鬆懈。”

她展開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用炭筆勾勒著簡易地圖,是她父親生前根據逃兵口述畫的——當年她父親為知府繪製鷹嘴崖防禦圖時,偷偷留了這份副本。

小道士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的“地牢”二字,那裡被圈了個紅圈。

阿竹說鎮武堂的重要俘虜都關在那,說不定能找到見過小茜的人。

他摸了摸懷裡的青布鞋,布面被體溫焐得發燙,彷彿能聽見小茜的笑聲從布紋裡滲出來。

辰時的梆子聲剛過,隘口的守衛果然打起了哈欠。

小道士和阿竹貓著腰,混在送糧的隊伍後面。

趕車的老漢是阿竹找到的線人,他兒子去年被鎮武堂抓去當壯丁,至今生死未卜。

此刻他鞭子甩得震天響,卻在經過守衛時故意讓車輪卡在石縫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磨蹭什麼!”

一個滿臉橫肉的守衛踹了車轅一腳,腰間的佩刀撞在糧袋上,發出沉悶的響。

他的目光掃過小道士時頓了頓。

這白髮漢子的眼神太靜,靜得像口深潭,不像個尋常的糧夫。

小道士垂下眼瞼,遮住眼底的紅。

他的手按在糧袋下的劍柄上,指腹蹭過纏著的黑髮,那是從廢墟里帶出來的唯一念想。

就在守衛要伸手來掀糧袋的瞬間,阿竹突然“哎喲”一聲摔倒在地,懷裡的藥罐滾到守衛腳邊,褐色的藥汁濺了他一褲腿。

“不長眼的東西!”

守衛罵罵咧咧地後退,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

小道士趁機推著糧車往裡衝,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裡,混著他加速的心跳。

寨內比想象中更森嚴。

青石鋪就的路上每隔十步就有個崗哨,黑衣人的方勝紋在晨光裡閃著冷光。

小道士低著頭,餘光瞥見演武場上豎著十幾根木樁,樁上綁著些衣衫襤褸的人,有個老漢的臉被打得血肉模糊,卻還在嘶吼著什麼,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鐵器。

“那是反抗的山民,”

阿竹的聲音帶著顫抖,“我爹說鎮武堂就靠這個立威。”

她拽了拽小道士的衣角,示意他往右側的石階走——地牢就在那裡。

石階溼滑得很,每級都長著青苔,像裹著層綠膿。

越往下走,黴味就越重,還混著淡淡的血腥味。

小道士的腳步頓了頓,他認出牆角的草。

那是道觀後院特有的“還魂草”,耐旱,燒不死,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

他小時候總被這草割破手,小茜就把草葉揉碎了給他止血,說這是“師兄專用的金瘡藥”。

地牢的木門虛掩著,鐵鎖上鏽跡斑斑。

小道士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燻得他幾欲作嘔。

昏暗的光線下,十幾間牢房裡都塞滿了人,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沒了眼睛,和他當初救下的孩子們一模一樣。

“又是來送死的?”最裡面的牢房傳來個沙啞的聲音。

小道士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衝過去抓住鐵欄,指節泛白:“你見過他們?穿黑衣服的?”

老婦笑了起來,笑聲像破舊的風箱:“怎麼沒見過?他們把我兒子吊在樹上燒,逼我說出祖傳的礦脈圖……”

她的手在石壁上摸索,那裡刻滿了歪歪扭扭的字,

“你看,這是我兒的名字……”

“這鞋……”老婦突然停止了笑,鼻尖使勁嗅了嗅,

“這布料是蜀錦,有個丫頭被關在這裡,也穿著這樣的鞋。

她說她師兄會來救她,說他們埋了許願牌在老槐樹下……”

小道士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撲回鐵欄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在哪?那丫頭在哪?”

“被堂主帶走了,”老婦的聲音低了下去,

“說要送她去個好地方……那天她還把鞋裡的香料塞給我,說能安神……”

香料。

小道士想起小茜總愛在鞋裡塞曬乾的野菊,說走夜路時能聞見香味壯膽。

他撿起地上的鞋,指尖拂過鞋底——那裡果然有個小小的夾層,裡面的乾花早就碎了,卻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香。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阿竹臉色驟變:“不好,被發現了!”

她拉著小道士往牢房深處跑,那裡有個廢棄的排水口,是她父親標註的逃生路線。

可已經晚了。

火把的光刺破黑暗,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他們的箭尖都對準了小道士的胸口。

為首的是個獨眼龍,臉上的刀疤從額頭延伸到下巴,手裡的長刀在火光裡泛著冷光。

“秦堂主果然沒猜錯,”獨眼龍獰笑起來,

“真有魚上鉤。”他揮了揮手,弓箭手的弓弦繃得更緊,

“抓住這白髮的,賞十兩銀子!”

小道士把阿竹護在身後,緩緩拔出劍。

劍身在昏暗裡閃著寒光,劍柄上的黑髮被風吹得飄動,像條不安分的蛇。

他想起師傅教的“老君拂塵”,本該是防守的招式,此刻卻被他使出了橫掃千軍的狠勁。

劍光閃過,三支箭應聲落地。

獨眼龍沒想到這瘋癲的白髮漢子竟有如此身手,愣了愣才喊道:“給我上!死活不論!”

箭矢如雨點般射來。

小道士拽著阿竹在牢房間穿梭,劍身在石壁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的肩頭中了一箭,鮮血瞬間染紅了破衣,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反手一劍刺穿了衝在最前面的弓箭手的咽喉。

“師兄……”阿竹突然指著牢頂,聲音帶著驚恐。

小道士抬頭,只見橫樑上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平安。

那是他教小茜刻的,她總說字如其人,要刻得方方正正才好看,結果自己刻得東倒西歪。

此刻這兩個字被人用刀劃得亂七八糟,旁邊還添了行小字:秦堂主說,等抓到你師兄,就把這字改成‘黃泉’。

“啊——!”

小道士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所有的理智瞬間崩塌,瘋癲的火焰吞噬了清明。

他的劍招變得毫無章法,卻帶著毀天滅地的戾氣,“隨風擺柳”的變式竟擰斷了獨眼龍的胳膊,“金菊吐蕊”直刺他的心臟,完全不顧及自身的防禦。

阿竹嚇得捂住嘴。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小道士,白髮飛舞,眼底赤紅,像頭被激怒的獅子。

那些關於道觀的回憶,關於小茜的思念,此刻都化作了最鋒利的刀刃,不僅對著敵人,也在割裂他自己。

混亂中,小道士瞥見獨眼龍腰間的玉佩——和秦鶴的一模一樣,刻著個“鎮”字。

他想起阿竹說的,鎮武堂的人都戴著這樣的玉佩,等級越高,玉質越好。

獨眼龍的玉佩上沾著暗紅色的痕跡,像是乾涸的血。

“說!小茜在哪!”他一腳踩在獨眼龍的胸口,劍尖抵住他的喉嚨,聲音冷得像冰。

獨眼龍咳出一口血,卻還在笑:

“那丫頭?早就被堂主送給知府當玩物了……聽說性子烈得很,被打斷了腿還在罵……”

“噗嗤。”

劍刃劃破皮肉的聲音在狹小的地牢裡格外清晰。

小道士拔出劍,鮮血濺了他滿臉,像開了朵妖異的花。

他轉身看著目瞪口呆的阿竹,眼神裡的瘋癲漸漸退去,只剩下空洞的疲憊。

“我們走。”他說,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排水口比想象中狹窄,僅容一人透過。

小道士先把阿竹推了出去,自己則斷後。

爬過黑漆漆的通道時,他的手摸到塊布料。是從獨眼龍身上刮下來的,黑得發亮,上面繡著方勝紋,和廢墟里的布片一模一樣。

他把布片塞進懷裡,緊貼著青布鞋。

外面傳來了鳥鳴,陽光透過石縫照進來,在他的白髮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第阿竹在外面等他,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的神色。

“接下來去哪?”她問。

小道士望著鷹嘴崖的方向,那裡雲霧繚繞,像藏著無數的秘密。

他想起老婦說的礦脈圖,想起獨眼龍提到的知府,想起橫樑上被劃爛的“平安”二字。

“去州府。”他說,聲音裡沒有了瘋癲,也沒有了清明,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定,

“他們欠的,總要一一討回來。”

風穿過石縫,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在為那些逝去的靈魂哀悼。

小道士的腳步很慢,卻一步比一步沉重,彷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握緊了劍柄,轉身朝著州府的方向走去,白髮在風中飄動,像一面孤獨的旗幟,在通往深淵的路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