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雨幕終於徹底褪去時,許墨正彎腰從瓦礫堆裡撿起半塊太陽能板。
金屬邊緣劃破了他掌心的舊傷,血珠滲了出來,在灰濛濛的板面上洇成了小紅點。
他盯著那點紅看了三秒,突然用力攥緊太陽能板,指關節都泛白了——這是上個月剛從空間裡造出來的新型材料,本應該能扛住十級風沙的。
“許隊!”趙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粗重的喘息。
基地管理員的工裝褲膝蓋處撕開了一條大口子,露出裡面結著血痂的擦傷。
“氣象組說風暴徹底過去了,陳老在指揮中心等您。”
許墨鬆開手,太陽能板“噹啷”一聲掉在碎磚上。
他轉身時,目光掃向不遠處:流民區的窩棚倒了七八個,幾個孩子縮在斷牆下,瑪麗正蹲在他們中間,把最後半塊壓縮餅乾掰成小塊;西牆的防沙堆塌成了土坡,湯姆光腳踩在沙礫裡,正和兩個工程兵用繩子拉著歪倒的金屬支架。
風捲著沙塵掠過他的臉,他突然想起三小時前,這些人也是這樣用血肉之軀擋在沙礫前。
“走。”他拍了拍趙剛的肩膀,掌心的血蹭在了對方工裝的補丁上。
“把王芳、蘇瑤都叫到指揮中心,十分鐘後開會。”
指揮中心的鐵皮門被風颳變形了,趙剛用肩膀撞了兩下才擠進去。
陳老正對著氣象儀發呆,鏡片上蒙著一層灰,見許墨進來,喉結動了動:“損失……比預想的大。”
“具體資料。”許墨扯過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腿卡在地板裂縫裡,晃得他脊背發疼。
王芳抱著筆記本擠進來時,髮梢還滴著水。
她把本子往桌上一摔,紙頁嘩啦一聲翻到最新一頁:“倉庫漏了,藥品損失37%,壓縮餅乾受潮20箱——最要命的是燃料,備用油箱被掀翻,漏了小半。”她推了推沾著泥點的眼鏡,筆尖敲著“燃料”兩個字。
“按現在的消耗,撐不過半個月。”
“修復防風罩需要多少燃料?”許墨問。
“最少五箱。”趙剛插話道,他扯下工裝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裡面汗溼的背心。
“北牆的複合板雖然扛住了,但支架變形了,得重新焊接。西牆更麻煩,防沙堆得加高兩米,不然下次風暴……”
“沒有下次。”許墨打斷他,手指在桌上敲出急促的節奏。
“陳老,最近半個月還有極端天氣嗎?”
陳老的手指在氣象儀上劃拉了半天,螢幕上的雲圖泛著冷白的光:“說不準。核冬天的氣候……越來越邪性。”他摘下眼鏡擦了擦,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許,我聽說上個月東邊基地……就是因為連續風暴,沒撐住。”
會議室突然安靜下來。
許墨看見王芳的筆尖在“燃料”兩個字上戳出了一個洞,趙剛的拇指反覆蹭著工裝補丁——那是他上週親手補的,針腳歪歪扭扭。
“所以我們必須撐住。”許墨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王芳,燃料優先給工程隊,藥品按人頭定量,傷員加半份。趙剛,你帶工程隊先修北牆,下午我去西牆盯防沙堆。陳老……”他頓了頓,走到氣象儀前敲了敲螢幕。
“您幫我盯著雲圖,哪怕有半點不對,立刻通知我。”
“那蘇瑤呢?”趙剛突然問。
許墨的手指在氣象儀上停住了。
他這才發現,指揮中心裡沒有那個總裹著白大褂的身影。
蘇瑤在實驗室。
許墨推開門時,她正蹲在地上撿零件。
全息投影儀的碎片散了一地,她的白大褂膝蓋處沾著機油,發繩鬆了,幾縷黑髮黏在汗溼的額角。
聽見腳步聲,她頭也不抬:“王芳應該已經彙報過了,空間這個月的能量儲備下降了23%,製造機的冷卻系統——”
“我不是來問資料的。”許墨彎腰撿起一塊投影儀殘片,玻璃背面還留著蘇瑤的筆記,字跡被機油暈開,像一團淺藍的霧。
“你昨晚沒睡。”
蘇瑤終於抬起頭。
她的眼睛紅得厲害,下眼瞼掛著青黑的陰影:“昨晚風暴眼過境時,空間的解析程式突然卡頓。”她伸手扶桌站起,手指在桌沿摳出一道白印。
“如果當時複合板沒及時造出來……”
“但造出來了。”許墨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血蹭在了她手腕的傷疤上——那是三年前為了修核電池留下的。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蘇瑤突然抽回手。
她轉身走向操作檯,金屬抽屜被她拽得哐當響:“我不夠好。”她的聲音悶在抽屜裡。
“如果空間等級能再升一級,解析速度能快十分鐘,冷卻系統就不會——”
“蘇瑤。”許墨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轉身面對自己。
“升級需要時間,我們現在最缺的不是更高階的技術,是——”
“是你總把自己當沙袋!”蘇瑤突然吼了出來,眼淚毫無預兆地砸在白大褂上。
“昨晚西牆垮了,你衝進雨裡的時候,知不知道空間的生命監測儀響成一片?知不知道我差點把控制檯砸了?”
許墨愣住了。
他從未見過蘇瑤哭。
三年前輻射洩漏,她舉著防輻射服衝進核心區;半年前機械犬暴動,她站在最前面用電磁槍掃射。
此刻她卻像個被嚇壞的孩子,眼淚把睫毛粘成小簇,聲音帶著哭腔:“你總說要帶著大家活,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連你都死了,我們要怎麼活?”
許墨的喉結動了動。
他抬起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我保證,下次再衝出去前,先告訴你。”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如果有下次的話。”
蘇瑤吸了吸鼻子,轉身從抽屜裡抽出一張藍圖:“這是新的防風罩設計圖,空間解析了舊資料,加固了應力點。”她的聲音還有點發顫,但指尖已經開始在藍圖上比劃。
“材料方面需要多三噸合金,王芳那邊……”
許墨看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伸手把她的發繩重新系好:“先吃飯。王芳說今天有魚乾,是流民區老張頭用陷阱抓的。”
蘇瑤這才注意到他掌心的傷:“怎麼弄的?”她拽過他的手,從白大褂口袋裡摸出消毒棉。
“下次撿東西戴手套,空間裡不是有——”
“知道了。”許墨任她處理傷口,目光掃過操作檯上的空間終端,暗紅的能量條在螢幕上跳動。
“對了,空間今天有新提示嗎?”
蘇瑤的動作頓了頓:“凌晨三點,系統刷出了一個新任務。”她鬆開他的手,把消毒棉扔進垃圾桶。
“需要收集十份機械核心。”
許墨的瞳孔微微收縮。
機械核心是叛逆ai的動力源,最近的機械城在三十公里外,那裡有整整一支巡邏隊。
“我來處理。”他說。
“不行。”蘇瑤立刻反駁道。
“上次你去機械城,腿上還留著彈片。這次至少等工程隊修好裝甲車——”
“蘇瑤。”許墨打斷她,語氣放軟。
“我知道你擔心,但機械核心能給空間充能,能造更多防輻射服,能修更好的防風罩。”他指了指窗外,流民區的孩子們正圍著瑪麗,看她用碎布扎小玩偶。
“我們要撐過的不只是這場風暴。”
蘇瑤沉默了。
她低頭收拾藍圖,髮梢又垂下來遮住了表情:“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許墨這次說得很輕,但很堅定。
“指揮中心離不開你,空間也離不開你。”他轉身走向門口。
“我去食堂拿魚乾,你等我。”
等許墨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蘇瑤才抬起頭。
她盯著操作檯上的空間終端,手指輕輕按在能量條上。
終端突然亮起紅光,一行小字浮現在螢幕上:【檢測到宿主情緒波動,是否開啟安撫程式?】
她快速按下關閉鍵。
深夜的風帶著涼意。
許墨裹緊外套走到駐地邊緣,腳下的碎石硌得腳底生疼。
遠處的機械城方向有幽藍的光閃過,那是ai巡邏隊的探照燈。
他摸了摸腰間的軍刀,刀鞘上的刻痕又深了一道——這是第27次深入危險區的標記。
“汪。”
小黑的腦袋突然蹭上他的手背。
這隻半大的土狗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嘴裡叼著一張紙條,尾巴搖晃時帶起一陣風,把紙條吹得嘩啦響。
許墨蹲下接過紙條。
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是瑪麗的:“老張頭的孫子在哭,說再也看不到媽媽的圍巾了;李嬸坐在廢墟里,盯著半塊沒壞的鏡子發呆。許隊,他們需要的不只是餅乾。”
他捏著紙條站起身。
月光照在廢墟上,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
風掠過他的耳際,帶來遠處隱約的抽噎聲——是哪個孩子在找媽媽。
許墨摸了摸小黑的腦袋,轉身往流民區走去。
他知道,明天要修防風罩,要調配燃料,要和蘇瑤爭論機械城的計劃。
但此刻,他得先去看看那個哭著找圍巾的孩子,得先坐在李嬸身邊,陪她盯著那塊鏡子。
風又大了起來。
許墨裹緊外套,腳步卻越走越穩。
他知道,重建從來不是隻修牆、補物資。
那些在風暴裡碎裂的人心,那些被沙礫埋住的希望,都需要他彎下腰,一點一點,重新拾起來。
遠處的機械城方向,探照燈的藍光突然劇烈閃爍。
許墨的腳步頓了頓,手按在腰間的軍刀上。
但他沒有回頭——他知道,有些事,比對抗機械ai更緊急。
當他的身影消失在流民區的斷牆後時,小黑蹲在原地,耳朵豎得筆直。
它望著機械城的方向,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