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著許墨的後頸,他跑得太快,肺部像塞進了團燃燒的碎布。

泥水裡突然伸出隻手拽住他的褲腳,他差點踉蹌,低頭看見趙剛的臉——這位基地巡邏隊隊長的迷彩服全貼在身上,雨水順著帽簷砸在他緊抿的唇上。

“許隊!”趙剛的聲音混著風聲刺進耳膜,“我們跟蹤湯姆半小時了,他帶著三個流民繞了兩條街,剛摸到倉庫後巷。”他手指往左邊一勾,許墨這才注意到巷口陰影裡還縮著三個舉著鐵棍的隊員,其中一個正用袖口擦臉上的血——許墨認出那是二牛,左邊眉骨裂了道口子,血和雨水在下巴上匯成交叉的紅痕。

許墨的手指在鐵棍上收緊。

他想起倉庫裡碼著的物資:最裡層貨架第三排是陳老的降壓藥,用防水布裹了三層;挨著的木箱裝著瑪麗的胰島素,冰袋早該換了;再往上是三十袋壓縮餅乾,每袋能救三條命——這些不是金屬和數字,是基地老人們渾濁的眼睛,是孩子們捏著餅乾渣不肯鬆手的髒手指。

“分頭堵。”許墨抹了把臉上的水,雨水順著指縫灌進領口,“你帶兩人繞到倉庫東側,我從正門進。”他頓了頓,瞥見二牛還在滲血的傷口,“讓老周先處理他的傷,別跟過來。”

趙剛張了張嘴,最終只重重點頭。

他拍了拍許墨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溼衣服烙在面板上,像顆滾燙的石子。

許墨轉身時聽見趙剛壓低聲音喊:“都跟緊了,別出動靜!”

倉庫的鐵皮門在暴雨裡泛著冷光。

許墨貼著牆根挪到窗下,雨水順著屋簷砸在他腳邊,濺起的泥點糊上褲管。

裡面傳來金屬刮擦聲,混著粗重的喘息:“再試最後一次!那老東西說密碼是‘平安’?操,老子輸了八遍了!”

是湯姆的聲音。

許墨記得三天前這個流民縮在基地門口,渾身裹著發臭的破毯子,說他妹妹發著燒,求半塊壓縮餅乾。

現在他的聲音裡帶著瘋勁,像被踩住尾巴的野狗:“撬開!用刀捅門縫!”

許墨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他摸到後腰的鐵棍,指節因為用力泛白。

門內突然傳來“咔嗒”一聲——不是鎖開了,是刀身折在門縫裡的脆響。

湯姆罵得更兇了,許墨聽見有東西砸在牆上,可能是那把斷刀。

“都過來!”湯姆吼道,“一人扶著門,一人用肩膀撞!老子就不信——”

許墨沒等他說完。

他彎腰撿起塊半頭磚,砸在離門三米遠的鐵皮桶上。

“哐當”巨響裡,門內的動靜猛地頓住。

許墨趁機衝過去,鐵棍掄圓了砸在右邊那人的膝蓋上——那是個瘦高個,膝蓋吃痛跪下去時,許墨的鐵棍已經頂住他後頸,壓得他臉貼在泥地上。

左邊的胖子反應過來,揮著拳頭撲過來。

許墨側身閃過,鐵棍橫掃他的腰眼。

胖子悶哼著蜷成蝦米,許墨的鞋跟重重碾在他手腕上,聽見腕骨發出“咔”的輕響——不是骨折,但足夠讓他鬆了手。

湯姆還站在門前,手裡攥著半把斷刀,刀尖滴著水。

他的眼睛紅得像充血的魚,看見許墨時反而笑了:“你來得正好!這破倉庫鎖著救命糧,你們這些當領導的倒藏得嚴實——”

“閉嘴。”許墨的鐵棍尖抵住湯姆的喉嚨,雨水順著鐵棍往下淌,在湯姆鎖骨處積成小水窪,“你妹妹發著燒的時候,我給過你退燒藥。”他的聲音比雨聲更冷,“你說要帶她去醫療艙,結果轉身把藥賣了換酒喝。”

湯姆的笑容僵住了。

許墨看見他喉結動了動,斷刀“噹啷”掉在地上。

“帶走。”趙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巡邏隊的人已經圍上來,二牛捂著眉骨站在最後,血還在往下滴,但他的鐵棍舉得很直。

許墨鬆開湯姆的衣領,看著他們被押走——湯姆經過他身邊時,突然低聲說:“就算沒我,這破基地也撐不過今晚。風暴要來了,你們的破鐵皮罩子——”

“把他嘴堵上。”許墨打斷他。

他彎腰撿起斷刀,金屬在雨裡泛著冷光,像片凝固的血。

會議室的燈泡在搖晃。

許墨把斷刀拍在桌上時,王芳正用袖口擦眼鏡,鏡片上的水霧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像蒙了層毛玻璃。

“這是第三次了。”她的聲音帶著顫,“上回是偷種子,再上回是搶電池……”

“第四次會是明天。”許墨扯下溼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是蘇瑤用廢棄太空服改的,領口還縫著朵歪歪扭扭的布花。

他翻開桌上的防風罩設計圖,纖維板在燈光下泛著銀藍光澤,“但今晚我們要先活過風暴。”

蘇瑤推門進來時,髮梢還滴著水。

她的白大褂下襬沾著機油,左手食指纏著創可貼——許墨知道,那是她修發電機時被齒輪夾的。

她的目光掃過斷刀,又落在纖維板上,指尖輕輕碰了碰板面:“這材料……”

“空間造的。”許墨沒等她問完,“時間流速1:15,我熬了三個小時。”他指了指設計圖上的防風帶,“每段圍牆裝兩個,能扛十級風。但陳老說這次風暴可能到十二級。”

蘇瑤的手指在纖維板上頓住。

許墨看見她睫毛顫了顫,像被風吹動的蝴蝶。

“我去檢查過西牆的支架。”她的聲音放輕了,“焊接點有三處鏽蝕,我讓老周他們換了新的,但……”

“但材料不夠。”許墨替她說完。

他抓起纖維板走向窗邊,暴雨在玻璃上劃出歪扭的線,“所以需要這些防風罩。”

門突然被撞開。

陳老踉蹌著進來,他的老花鏡蒙著水霧,手裡攥著臺老式氣象儀,紅色指標幾乎要頂到刻度最右端。

“許隊長!”他的聲音發顫,“氣壓驟降!風暴中心的風速……”他嚥了口唾沫,“至少十五級。”

會議室霎時靜得能聽見燈泡的電流聲。

王芳的茶杯“當”地磕在桌上,瑪麗的手指絞著衣角,指節發白。

蘇瑤的手扶住桌沿,許墨看見她指背的血管凸起,像條青色的小蛇。

“陳老,資料準確嗎?”許墨的聲音穩得像塊壓艙石,他走過去接過氣象儀,指標還在瘋狂跳動。

“衛星雲圖……”陳老掏出手帕擦眼鏡,鏡片上的水霧剛擦掉又蒙上,“我用基地的老電臺接了應急頻道,國家氣象局的最後一條播報說……”他突然哽住,喉結動了動,“說這是核冬天以來最強的暖溼氣流,和北極的冷渦撞上了。”

許墨的拇指摩挲著氣象儀的邊緣。

他想起空間裡的倒計時,現在應該跳到58:12:07了。

防風罩只造了七個,剩下三個還在製造艙裡——但十五級風,七個夠嗎?

西牆的鏽蝕支架,換了新的就能扛住嗎?

陳老的降壓藥,瑪麗的胰島素,孩子們的壓縮餅乾……

“召集所有人。”許墨突然開口。

他把氣象儀放在桌上,玻璃表面還留著他的指痕,“半小時後,會議室。”

蘇瑤抬頭看他,眼裡有他熟悉的光——那是去年冬天,他們在冰原裡找到最後一座避難所時,她眼裡的光。

“需要我做什麼?”她問。

許墨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溼的劉海。

他的指尖觸到她耳後冰涼的面板,像觸到塊即將融化的冰。

“去醫療艙,把所有藥品轉移到二樓。”他說,“還有,把你藏在實驗室的那罐蜂蜜帶上——小豆子咳了三天,需要潤潤嗓子。”

蘇瑤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轉身時,白大褂的下襬掃過許墨的手背,像片溫柔的雲。

陳老還站在原地,攥著氣象儀的手在抖。

許墨走過去,拍了拍他佝僂的背:“您去食堂,讓老張多煮點熱粥。人在冷的時候,胃暖了,心就暖了。”

王芳已經開始整理物資清單,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瑪麗跑出去叫人,她的腳步聲在走廊裡撞出清脆的迴響。

趙剛靠在門邊,正在給二牛重新包紮傷口,止血棉上的血漬已經變成暗褐色。

許墨走到窗邊。

暴雨還在砸著玻璃,他看見遠處的圍牆,工人們正踩著梯子安裝防風罩,纖維板在雨中泛著銀藍的光,像給基地鑲了道會呼吸的鱗片。

風捲著沙礫打在玻璃上,發出密集的“噼啪”聲,像無數顆小石子在敲打命運的門。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纖維板邊角料,還留著空間製造艙的餘溫。

陳老的話在耳邊盤旋:“十五級風……”但他想起更久遠的聲音——蘇瑤在避難所裡凍得發抖,卻笑著說:“我們能活下來的,只要我們一起。”

窗外的風突然尖嘯起來。

許墨轉身走向黑板,拿起粉筆時,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雨聲。

他在黑板上畫了個大大的圈,圈裡寫著“基地”,圈外畫滿箭頭,每個箭頭上都標著名字:蘇瑤、趙剛、王芳、陳老、瑪麗、二牛……還有他自己。

最後,他在圈中心畫了顆星,旁邊寫著“希望”。

粉筆尖在黑板上折斷的瞬間,他聽見樓下傳來此起彼伏的腳步聲。

有人在喊:“許隊長叫集合!”有人應:“來了!就來!”

風暴在窗外咆哮,但許墨知道,有些東西比風暴更強大——比如攥緊的拳頭,比如相握的手,比如在絕境裡依然不肯熄滅的,那點跳動的光。

他看向門口,第一個衝進來的是小黑,渾身滴著水,嘴裡叼著他落在宿舍的外套。

後面跟著蘇瑤,她的白大褂下襬沾著泥,卻舉著個玻璃罐——裡面的蜂蜜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像團不會熄滅的火。

許墨笑了。

他把斷粉筆扔進粉筆盒,指節在黑板上敲了敲,聲音蓋過了越來越猛的風聲:“同志們,我們有場硬仗要打。但記住——”他掃過每張帶著雨水的臉,“只要我們還站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窗外,閃電劈開厚重的雲層,照亮了基地圍牆上新安裝的防風罩。

它們在暴雨中泛著銀藍的光,像一群豎起鱗片的巨獸,正對著即將來臨的風暴,發出無聲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