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中年男子是巴蜀生人,是個做船運生意的富商。

七天前,他跟著自家的船隊,滿載貨物順流而下,打算到位於入海口的天下第一港——涓州去買,再載幾船產自南洋的貨物到江都。這條商路他走了十餘年,可以說十分熟悉。

昨天,船隊在江都停靠,他去打探一下本地的市場,好確認要去涓州進些什麼。

在一家酒樓裡,他聽人說江都新開了一家青樓,名叫怡春苑。這家的招牌羅子卿是個舉世無雙的美女,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詩。

這富商以風流自詡,實際就是好色。他一聽這個,什麼打探市場、拜會商行通通拋之腦後,決定當晚就去“見識見識”。

到了怡春苑,他直奔主題,一見老鴇就甩出個金元寶,直接被引去見到了這位江南名妓。

兩人喝酒彈琴,吟詩作對,好不痛快。結果這富商只是在羅子卿的房裡睡了一宿,再醒來,就到豐德樓了。

周實發現,這些賴在陽間不走的陰魂總是死於“一覺醒來”,可見睡覺是個十分危險的事。

“沒了?”

“沒了。”

真要命,又是個死得不明不白的主兒。要是死在家裡,在野地裡還好說,死在怡春苑這麼個熱鬧去處,讓我怎麼查?

“唉,人們常說匪商同路,都是不要命的行當,我享受了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也知足了。我就是想……”

“死個明白?”

“……對。”

“還有嗎?”

“麻煩您跑一趟碼頭,跟我的船老大說一聲,讓掌櫃去把貨換成錢,給我家人留一部分,剩下的算給他們的辛苦錢,讓他們找商行另尋差事吧。”

嗯,還是個挺不錯的老闆。周實在心裡認可道。

明天就去碼頭?不行,還是先弄清楚這富商是怎麼死的。生意人最容易得罪人,萬一兇手就是衝著富商的船隊來的,我這一去反而會給他們帶來危險。

“鬼爺,我給您寫個條子,讓我的掌櫃給您拿二十兩銀子……”

這時坐在櫃檯後的莫老發話了:“別費勁了,死人寫的字活人看不見。”

可惜了……周實在心裡嘆息道,沒有計較富商管他叫“鬼爺”的事。

“那,鬼爺,我的事可就拜託你了。”

“沒問題,明天我就去查。”

富商突然面露微笑,讓周實十分不適。

“怎麼?”

“沒什麼……一看您就是個正經人,不知道青樓的規矩。”

這話怎麼聽得這麼……

“什麼意思?”

“您想一想,哪有大白天跑去逛青樓的?幹這事兒得上燈以後再去,而且往往是一夜……”

周實連忙喊停,免得自己懷疑這趟活的正當性。

確實啊,我現在身兼兩職,白天還要忙豐德樓的生意,不能隨便脫身。也只有晚上才能去調查。

何況那羅子卿哪有那麼好見?這樣的名妓,不是有錢就能請著的,不懂規矩的人肯定會被拒之門外。

想到這裡,周實老老實實地向富商請教怡春苑的規矩。

富商好像來了性質,滔滔不絕地說起了這裡頭的門道:

“那地方和窯子不同,玩的不是下三路,而是雅。比如說一進門,就有龜公來給你敬茶,這不同的茶就代表不同的愛好,你得先給他賞錢,然後……”

他足足講了半個鐘頭,末了說道:“呃,不過打點那老鴇是必須要錢的,我又沒法給您開銀票,您看這……”

周實擺擺手,道:“我自有方法。”

“好,那我就等您的好訊息。”

富商起身,行了個禮,穿過門板消失了。

莫老此時也收起了煙桿,道:“你真的有辦法?那羅子卿可不好見。沒有剛才那胖子的家資,人家連門都不讓你進。”

“我不一定要被人請到羅子卿房裡吧?”

莫老頓了一頓,明白了周實的意思。他嘿嘿地笑道:

“行,那你可別樂不思蜀啊。”

你個老不正經的!他在心裡暗罵,轉身去收拾店裡的東西。

第二天,店內生意照舊。周實則看準機會回房補覺、練功。

晚上,周實正忙著招呼客人,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吆喝:

“周掌櫃,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他回頭一看,來者穿的一身都是緞子,右手拿著佛珠,左手盤著核桃,看著好生闊綽。

“孟興源,江都四大名樓之一越清樓的掌櫃,素來與周大掌櫃不和。”

周實一邊翻找出和這孟興源有關的記憶,一邊熱情地迎上去,道:

“我當是誰呢,孟掌櫃,快請!”

他雖然臉上帶笑,但心裡忍不住嘀咕:這姓孟的不是善茬,豐德樓剛剛從風波中走出,千萬別被這小心眼兒找出破綻。

周實親自幫孟興源打掃乾淨板凳和八仙桌,請他入座。而他正要坐下,突然開口道:

“周掌櫃,樓上雅間有人嗎?”

“呃,沒有。”

“那我上那兒去。”

周實在心裡暗罵:你不早說!剛才還抄著胳膊看我給你收拾桌子!

來的都是客,他又不能把不滿寫在臉上,只好喊道:

“小四,去把雅間收拾收拾,請孟掌櫃上樓。”

“啊不不不,你們家劉貴在哪呢?讓他幹不行嗎?”

嘖,這姓孟的果然是來找茬的……

“阿貴!”

“來嘍!掌櫃的,你叫我?”

周實比劃一下,道:“請孟掌櫃上樓。”

“得嘞!孟掌櫃,您上面請!”

孟興源揹著手,跟在阿貴身後慢慢地走上樓梯。

他點了一個小炒肉、一個辣子雞、一個熗鍋腰花、一個炒豬肝。周實真不知道這傢伙怎麼能吃掉這麼多。

他在櫃檯後等了半天,也不見阿貴下來,心想大夥計八成是給老東家纏住了。他正想著,正好小四端著菜從後廚出來。

“小四,把菜給我。”

“啊?”

“給我,我來給那貴客送去。”

他端著菜盤,儘量無聲地走上臺階,在最後一級臺階聽著雅間裡的動靜。

“孟掌櫃,算我對不起您,可是豐德樓待我不錯,我不能……”

“不錯個鬼!你看他們怎麼使喚你的,還不是讓你跑前跑後,幹些下人的活?”

聽到這裡,周實高唱一聲:“來——嘍——孟掌櫃,您要的菜”,推簾而入。

他的闖入顯然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阿貴站直了身子,孟興源則向後一靠,說:

“要不說豐德樓生意好呢,也不看看是誰親自來上菜。”

“哈哈,也不能總是我上菜,來了稀客,我不得好好伺候著嗎?”

“您這一個店裡三個夥計,多少有點鋪張吧?”

“不能夠,真要忙起來,再來三個夥計都嫌少!”

阿貴看出了兩個掌櫃言語間的刀光劍影,只是立在一旁不說話。

周實見狀,佯裝責備道:“怎麼回事?是不是阿貴你沒伺候好孟掌櫃?”

“啊,沒有沒有,阿貴就是陪我說說話。”孟興源笑道,“周掌櫃,這阿貴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在您這兒當夥計,可是人盡其才。”

周實心想:姓孟的,你來直的是不是?當初阿貴在你們越清樓就是個跑堂的,是周大掌櫃看出他的本事才邀請他來豐德樓,你有眼無珠還不許別人知人善任?

“哈哈,阿貴現在是豐德樓的頂樑柱。要是沒了他呀,我還真不知道怎麼開張呢。您吃菜,您吃菜。”

孟興源拿起桌上的竹筷子,左右看看,最後還是放到一邊,從自己的袖子裡摸出一雙銀筷子。

他在幾道菜上都撥拉了兩下,只吃了兩筷子,就拿出手帕擦嘴,站起身來說道:

“嗯,豐德樓名不虛傳。周掌櫃,過兩天我請您到越清樓吃一頓,請您務必賞臉。”

說罷,他一拱手,走了。

周實看著一桌子基本沒動過的菜和被撇到一邊的筷子,只能強壓住心中的火氣,對阿貴說:

“把剩菜收拾了,晚上給大夥加個菜。”

“掌櫃的,我……”

“別說了,又不是你把他招來的。”

當天晚上,周實來到怡春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