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寶釵來到賈家“暫住”,賈家上下無人不知寶姑娘最是個“隨時從分、知書達理、寡言罕語、穩重平和的大家閨秀”。

她時時待人親厚,時時大方得體,讓賈家的婆子丫鬟個個都誇她。

以平兒的聰明伶俐和細膩心思,卻早瞧出了寶釵外表溫良,內裡卻很是“不善”,所以她一向都是躲著寶釵遠遠的。

誰知饒是如此,今日也還是遭了羞辱。

平兒趕忙拉住賈璉的衣角:

“二爺且慢。”

見賈璉含笑的桃花鳳眼瞧著自己,平兒趕忙鬆開手,小聲道:

“二爺,寶姑娘是個心裡頭溝壑縱橫百轉千回的,表面上又是處處大方得體的,連二奶奶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頭前兒為了寶玉,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頭,只等著做‘寶二奶奶’掌家呢。

如今皇上發話讓二爺得了榮國府,寶玉這個香餑餑就少了不少油水,誰知道這位寶姑娘又算計著什麼呢。”

賈璉笑道:

“你怕她做什麼?

如今這家是我的,她還能算計什麼?

她要這麼死乞白賴地非得要弄走寶玉,那還那麼絞盡腦汁地花心思幹嗎?直接一根繩子捆了寶玉,拉進洞房就得了。

反正我是沒什麼捨不得的,我不攔著。”

方才還滿心委屈的平兒也忍不住捂著嘴兒笑:

“還是個做爺的呢,嘴可真損。”

小花廳裡,李紈、探春、寶釵吃過飯,盥漱已畢,正坐著說家務。

探春說完內宅裡有幾處重複用錢的款項要裁減了去,又說到家中也要‘人盡其力,物盡其用’:

“前頭璉二哥為了蓋省親別院,連賴大的家都抄了,可見也是到了顧不得外人笑話的時候。

咱們內宅也得省儉下來,我聽賴大家的女兒說,他家的園子裡頭除她們平日裡戴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的進項。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如今咱們現在住的院子裡頭也有不少花草,池塘也有一個,我想著也可效法一二。”

寶釵故意笑道:

“你說的這些真真都是膏粱紈絝之談。

雖說你一個千金小姐,本就該不懂這些,但你們好歹也都是識字的人,竟沒讀過朱夫子的《不自棄》文不成?”

寶釵之所以上來就給探春扣上個“膏粱紈絝”的大帽子,完全是在報復。

吃飯之前,探春為了能作法開端立立威,裁減內宅的重複支出,每每都先問平兒,為何鳳姐之前不作為,甚至懟了平兒幾句。

寶釵坐等看平兒覺得丟了臉面,或是不願王熙鳳丟了臉面,而與探春爭辯。自己也已經肚子裡預備好了一大篇“探丫頭,鳳姐雖不和咱們好,咱們也要假裝與她好,方顯得咱們大度”的說辭。

誰料想平兒這鬼丫頭竟然還愈發對探春恭敬,反倒襄助著探春立威,下人們也都聽了平兒的話。

這也罷了,更叫寶釵覺得難受的,是探春的做派。

洗個臉,竟然要丫鬟雙膝跪下,高捧沐盆,其餘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平兒竟然還親自上前給探春挽袖卸鐲。

而昨日寶釵在這裡洗臉,小丫頭就只把水盆往一旁的盆架上一放,就笑嘻嘻叫:

“寶姑娘來洗臉啦。”

寶釵就一邊跟丫頭說笑著,一邊自己動手挽起袖子洗臉。

至於吃飯,原本小丫頭又和平時一樣笑嘻嘻向寶釵說:

“寶姑娘去偏廳吃飯吧。”

寶釵正要跟著小丫頭出去,探春忽然問了句:

“寶姑娘的飯怎麼不端來吃?”

那小丫鬟登時就規矩了起來,快步走到花廳外,吩咐外頭的媳婦子:

“寶姑娘今日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過來。”

探春登時沉了臉,高聲道:

“你別混支使人!

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一個丫頭,倒要支使她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

平兒既然在這裡,你去傳話。”

探春這做派,寶釵看得懂!

她這是在寒磣她薛寶釵。

因為上回賈璉說了一句什麼“這主子當得也忒賤了”,探春這回就故意要當著她薛寶釵的面兒,教教她正經的主子得怎麼當。

探春不傻。

她也聽得懂薛寶釵這些話。

“膏粱紈絝”,是隻懂得享受,屁事不會幹的意思。

“千金小姐……好歹也都是識字的人”,這要是句夸人的話,賈字就得倒著寫。

但探春一心想像賈璉一樣,為賈家做些實事,不想糾結小事,便道:

“看是看過,那文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罷了。”

她正要繼續說正事,寶釵卻正色說教道:

“朱子的話是‘虛比浮詞’?

你這才辦了兩天事情,就利慾薰心,膽敢把朱子都看虛浮了?

要是再讓你辦幾件事,你豈不要把孔子也看虛了!”

李紈也聽出“才辦了兩天事情”這句話的輕蔑,和“利慾薰心”這句話的火藥味,甚至還有“要把孔子也看虛了”的誅心威脅,趕忙上來笑著打圓場遮掩:

“叫了我過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互相講學問?”

寶釵義正詞嚴一聲冷笑:

“講學問便是正事,難不成由著有人要詆譭孔聖人?

這些家務事雖是小事,可若不用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李紈彷彿被當頭一棍子砸暈在了當場:

我……我市俗?

我堂堂國子監祭酒出身的千金小姐,被你一個商戶之女狂批“市俗”?

你知不知道國子監緊鄰著孔廟啊?

你知不知道國子監是朝廷的最高學府啊?

你誰啊?

此刻的寶姐姐,高舉孔夫子大旗,橫刀立馬,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有孔夫子撐腰的臉神,天下無敵!

“好好的,誰唸叨孔聖人來著?

孔聖人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他老人家這麼評價了女人,女人還這麼時時都惦記著他老人家。

人家聖人都躲著你,你還追著拿熱臉貼人家聖人的涼臀部,聖人他老人家也撐不住啊。”

賈璉嘻嘻哈哈的一句話,瞬間打破了屋中的尷尬氣氛。

尷尬是不尷尬了,就是……有點兒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