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林邕
林邕提著長劍,任由雨點打溼他身上的衣服。
細雨綿綿,幾隻鳥兒停在了破廟門口。突然間,它們都機警的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一個人出現在了廟門口。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雨水不斷的從髮梢滴落。林邕眯起了眼,看了一眼那破廟。頓時,驚得那些在屋簷下躲雨的鳥兒展翅逃竄。
他一個人提著長劍走到了破廟門口,往裡看了看,空無一人。
他是來殺人的,既然沒了人,那也不便在此處逗留。
林邕在破廟裡找了幾塊破布,把長劍包裹了起來,提在了手裡。
若是以往的他,要去殺人,只需是宗門想要的人頭,他提著劍就去了,絲毫不會顧忌些什麼。相反,當初他還很享受殺人之後別人投來的目光,崇敬又懼怕的目光。
可現在的他,變了。
他開始變得有些懼怕起來,一個下定決心暴露身份連命都不要的人,怎麼會懼怕?
他怕,他怕殺人的時候被那個善良的姑娘看到。他不想在她面前展露其它樣子,他只希望自己一直是她心中的那個被人欺負,還有些懦弱膽小的小乞丐就夠了。
所以,他包起了長劍。
他不想守株待兔,他不是笨蛋,他也相信,洪少等人同樣不是笨兔子。
而且,他沒時間了。
林邕的腰桿直了起來,不像之前一樣佝僂著,頭髮也往後捋了捋,露出了清秀的面容。
此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踏實。
他不怕那個蜀山弟子了,也不怕曾經的師兄弟了,他提著劍,昂首提胸的走到了小鎮的街道上。
他不信,洪少那群人還真能憑空消失。
……
一行白衣人從客棧出來,他們都穿著白衣,袖口和衣領處都繡著一朵青蓮。為首的一人皺了皺眉,準備離開了,這是他們停留在這個小鎮的第三天。
青蓮劍宗的弟子此番為了找到這個勾結魔道,殺害師弟的叛徒,對全荊門州進行了地毯式的搜尋。
共有五輪搜尋,每一輪都有數百弟子分成了幾十個小隊出來到各個小鎮及其周邊搜尋。
而且為了防止這林邕兇殘成性,一般的匯溪境弟子不是他的對手,青蓮劍宗還給每一個小隊分配了一個小宗師。有了小宗師帶領,遇見林邕也沒有任何的危險。
今天是在這個小鎮的第三天了,他們快要離開這裡了。
下一輪的搜尋馬上到,這行青蓮劍宗的弟子必須趕往其它的地方。
“喂,你說我們這樣能不能找到林師兄啊?”
跟在隊伍後面的一人問向自己的同伴。
“你還叫他師兄?”被問的那人十分驚訝,臉上還帶著一絲恐懼,他探過頭對著自己的師弟說道:“聽說了麼,他可是把以前一直跟著他的那幾個師弟全殺了。”
這話一說,先前問話那人只感到後背陣陣涼風襲來。
“少說話,多做事。”
前方一道冷冷的聲音傳來,兩人立馬低下了頭抱拳回道:“是,莫師兄。”
他們口中的“莫師兄”便是這個小隊的領頭人,也是一位小宗師,這位莫師兄平日裡不苟言笑,總是冷著臉,即便帶著他們這群師弟出來,可之間的交流也有限得很。
他們的交流只有師弟對師兄的應承。
“是。”
“好。”
這是莫師兄會有反應的兩句話,莫師兄聽到這兩句話,才會對他們點點頭。除此之外,這莫師兄不會和他們多講半句閒話。
這三日,他們搜尋了小鎮,搜了周圍的山,周圍的河,能進人的山洞都沒放過,可就是沒有那位林師兄的影子。
才出客棧,準備趕往下一個小鎮。
可這莫師兄卻停住了,他死死的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
他認識林邕,曾經有一段時間,林邕和哈巴狗一般跟在寧致遠的身後,所以他見過林邕。
據說當時林邕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寧致遠少宗主,可少宗主半點兒想法都沒有,看他整日幫自己忙前忙後,寧致遠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指點了林邕幾天,還帶著他見了一些師兄弟。
這莫師兄便是當時認識的師兄。
林邕提著被布包裹起來的長劍,猛地一抬頭,正好和莫師兄四目相對。
“林邕。”
莫師兄停了下來,淡淡的開口。
林邕神情有些慌張,低下頭,咬了咬嘴唇還是拿著長劍抱拳道:“莫師兄。”
“我不配,也不敢。”莫師兄淡淡的開口。
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擊中了林邕的內心,他想起了跟著他去渠峽鎮的幾位師弟,到死時,滿眼的驚訝和不敢置信,他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自己一直跟隨的師兄會要了自己的命。
“莫師兄言重了。”
“既然你還叫我一聲莫師兄,要不就一起回宗門?”
林邕低下了頭,咬咬牙抬起頭盯著莫師兄的眼睛說道:“回宗門不過是一死,我在哪兒死都一樣。不過,我希望莫師兄給我一點時間,我去做件事,做好之後便回來領罪。”
莫師兄沒有回答他。
“幾個時辰就夠了,相信我。”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懇求。
莫師兄冷冷的看著他,彷彿看一個白痴。
“連師弟都殺的人,我們憑什麼相信你?”後方有人喊道。
林邕低下了頭。
他心有慚愧,也知道憑自己的實力,怎麼都逃脫不了這位莫師兄的手掌心。
雨不斷的落下,街道上有了積水。
雨滴打在了街道上,林邕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和這雨滴的頻率一般。
心裡面湧起了一絲無力感。
明明想做件好事,為什麼那麼難。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不求能夠立地成佛,只希望能有那麼幾個時辰的時間。
壞人做壞事時總顯得順風順水,但他想做件好事,便就困難重重。
這個世界再一次讓他感到無力,尋常的出身給他的野心來了重重的一錘,壞人的標記讓他的救贖變得無比艱難。
林邕只能低頭,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膝蓋接觸到了地面,激起了一灘積水。
就連平時冷冰冰的莫師兄眼皮子都一跳,他還記得當初跟著寧致遠的那個白衣少年,高傲得如同一隻白天鵝。雖然貴為他們師兄,可這個少年總是仰著頭。
不知道要經歷些什麼,才會讓一個高傲的少年,曾經的天才,跪在自己面前。
“你要做什麼,若我能做到,必不推辭。”
莫師兄終於說出了一句稍微帶有一點兒人情味的話。
“殺……”林邕“殺”字都還沒有說完,莫師兄便怒道:“死性不改,你還想殺誰?”
“你若有半點悔過之心,就束手就擒,跟我回到宗門,等待宗內發落!”
林邕聽到這話,面露苦色,站了起來。
莫師兄臉上浮現一抹冷笑:“果真狗改不了吃屎,還險些讓你給騙了!”
“不過,你確定能從我手下逃脫?”
林邕嚥了咽口水,把破布開啟,露出了那柄跟隨他的長劍。
“不知道,總要試一試的。”
莫師兄拿起手中長劍,長劍與眼平齊,緩慢拔出。
小鎮人本就算不得多,且如今正是雨天,沒有什麼生意。店家們看到這副劍拔弩張的架勢,立馬關上了門。
長劍還未出鞘,一道紅色劍芒突然出現。
莫師兄帶著眾位師弟急忙閃躲,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見面前多了一個人。
他帶著斗笠,手中提著一柄大黑劍。
莫師兄只是負責尋找林邕,其餘的事一概不知。至於渠峽鎮的事,也只是知道一點皮毛而已。
畢竟,他的身份地位在那放著,有些東西,他不可能知道。
“又一個魔道餘孽!”
莫師兄看著斗笠人說道。
斗笠人微微抬起頭,本以為會出現一張臉,沒想到卻看到了一個面具。
“魔道宵小,不敢露面!”
這人自然就是徐長安,他有心解釋,可沒法解釋。
即便他用出蜀山劍訣,用斗宿峰的身份解釋紅色劍氣。可幫助林邕這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而這林邕,之前確實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
既然解釋不清楚,徐長安便也不再解釋。
他嘆了一口氣,對著林邕說道:“我幫你攔住他,其它人你解決。”
林邕深深的看了一眼徐長安,重重的點了點頭,便朝著莫師兄身後的師弟們衝去。
此時,整個街道顯得有些吵鬧和雜亂。
雨聲,長劍交擊的聲音混成了一團,青色的劍影也顯得有些晃眼。
可卻有兩人手執長劍,站在雨中一動不動。
徐長安和那位莫師兄。
兩人身上,一人泛出了青芒,一人泛出了紅芒,可偏偏誰都沒動手。
莫師兄長劍一揮,巨大的青芒朝著徐長安湧來。
徐長安手腕一番,長劍一抖,一道紅芒出現和青芒相互抵消。
經過這看似簡單的一劍,兩人都知道,對方不簡單。
莫師兄看著徐長安,聽著身後的長劍相擊的聲音,他知道,林邕快要逃走了。
他手才緊了緊長劍,便傳來了徐長安的聲音。
“在你沒把握之前,最好別出手。”
莫師兄頓時一愣。
他絲毫不懷疑,面前這個帶著斗笠還帶著面具的神秘人,實力絕對不弱於他。
若是那些師弟些能夠擋住林邕,自然是最好。可林邕是師弟們的大師兄,那一代實力的最強者,要擊殺難,可要說只是突圍,卻是簡單。
莫師兄最終還是沒出手,徐長安自然也不會出手。
看到林邕突圍而去,徐長安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不願動手,若是動手,無論是用出《萬劍訣》還是《奔雷》都會給兩個對他不錯的長輩帶來一些困擾,甚至有可能給兩大宗門抹黑。
莫師兄盯著徐長安,伸出手止住了那些要去追擊林邕的師弟們。
“閣下可否報出名號,也好讓莫某回去有個交待。”
徐長安想了想便說道:“藍道,代我向李心吟長老問好。還有,林邕的事,我自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說著,便轉身離開。
莫師兄看著徐長安的背影,臉色有些陰沉,隨後看向了林邕逃走的方向,嘆了一口氣。
他回頭對著有些狼狽的師弟們說道:“走吧,先回客棧。”
……
鎮子不大,林邕待了十多天,也就熟悉了。
他把洪少等人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終於在一片林子裡找到了那一群乞丐。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他遠遠的看到了被綁在樹上的女孩。
林邕躲在樹林中,看著那群乞丐,他想知道慧姑娘為什麼會被綁來。
洪少摳了摳鼻屎,掂量著手中的菜刀,一巴掌打在了慧姑娘的臉上。
“膽子挺大的啊,你以為拿著菜刀哥幾個就怕了你?”
慧姑娘狠狠的看著他,朝他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洪少摸了摸臉,用手擦乾淨唾沫,還拿在鼻子下聞了聞,隨後說道:“果然啊,老子當乞丐不知道多久沒碰到女人了,連唾沫都覺得有些溫柔。”
說著,便發出了一陣蕩笑。
慧姑娘嘴唇不停的哆嗦,她自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果真,洪少解開了褲腰帶。
“兄弟們,見者有份,大哥先來。”
他放聲大笑,無比得意。
慧姑娘一言不發,現在她被綁在樹上,什麼都做不了,兩行清淚劃過臉頰。
“哭什麼,你不是想殺我?還想我死麼?待會爽死我好不好?”
洪少才脫下褲子,頓時發出一聲慘叫。
兩腿只見血流不止,地上多了一件物什。
洪少轉頭看去,只見平日裡任憑他們欺負的小乞丐提著長劍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
“王八蛋!”洪少被疼痛和憤怒衝昏了頭腦,完全沒想過隔著這麼遠能打傷他代表著什麼。
“揍他!”
洪少一聲令下,所有人便都衝了上來。
林邕沒有留手,劍氣縱橫,很快那幾十個為禍鄉里的乞丐便躺在了地上。
等林邕找尋洪少時,他的身影已然不見。
林邕走到樹前,把慧姑娘鬆綁,慧姑娘看著他,眼中有些畏懼,這不是那個躲在牆角吃麵的小乞丐了。
“對不起。”
林邕低下頭,聲音很小。
他不敢抬頭看慧姑娘,急忙說道:“洪少我會解決,那銀票你放心,是乾淨錢。”
說著,便急忙走了。
才走了兩步,身後便傳來一道聲音。
“以……以後,我……去哪找你。”
林邕聽到這話,停住了腳步。
“若是以後遇到一個帶斗笠,揹著長劍的人,他會告訴你的。”
說完之後,便逃也似的走了。
……
在慧姑娘看不到的某處,林邕口中所說的戴斗笠的人正看著她。
“來了就出來吧,不用躲躲藏藏的。”
徐長安話音剛落,莫師兄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他神色有些尷尬,剛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裡。
“你們怎麼不早說。”
“他說了,不過你沒給機會。”
徐長安淡淡的說道。
莫師兄看了一眼這個神秘的斗笠人,臉色有些古怪。
……
洪少最終還是死了,死在了賭場門口。
那家曾經讓他輸光家產的賭場。不過,這人不是林邕殺的,林邕連門都進不去,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小鎮不見到。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家賭場上的牌匾。
“萬吞。”
這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更是一家奇怪的賭場。
守門的居然都是兩位匯溪境。
林邕正想動手,一具屍體被丟了出來,正是洪少。
同時,一道女聲還傳到了他的耳中。
“若是林公子不介意,想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可以來找我們賭場。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必竭力為您服務。”
“這個人算是一點心意。他當初輸了不認賬,最後知道了我們賭場的能量,便要求我們賭場在他有危難的時候保護他。本就螻蟻一般的人物,懶得和他計較便答應了下來。如今他惹惱了林公子,自然雙手奉上。”
林邕看著這屍體,心裡泛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這代表什麼。
他心動了一下,不過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辦。
他帶走了那具屍體。
……
林邕提著兩壺酒,來到了破廟。
徐長安正在那兒等著他。
經過了樹林裡的一幕,莫師兄選擇相信徐長安。他不是一個迂腐且冰冷的人,當林邕跪下的那一刻,徐長安看出了他內心其實有些糾結。
可宗門的任務還是壓到了他心底的那一絲柔軟。
“怎麼,不比劍,改比喝酒了?”
林邕笑笑,坐在了破廟門前。
他把酒丟給了徐長安,指了指門口說道:“這些天我就睡在那,也想通了一些事。”
說著,他灌了一口酒。
“之前處心積慮的算計那麼多,結果……”
徐長安看著他,頓時有些糾結。
他不知道該怎麼動手,浪子真的能回頭?放下屠刀,前塵往事真的能消?
可面對現在的林邕,他出不了手。
“比劍呢,我是比不了你。莫師兄都不敢動手的人,我哪是對手啊!”
徐長安才想說話,隨即他腦袋一晃。
“要是我很早之前這樣想,便沒這些事,也不會害了……”
他拿起酒壺朝著徐長安一晃,徐長安一笑,沒有喝。
林邕看著他,突然拍了拍腦袋。
“對哦,你戴著面具呢!”
林邕喝著悶酒,似乎是有些醉了,他突然說道:“我想請你一件事,我對不起妹妹,我對不起葉晨,對不起很多人。”
“可渠峽鎮的事鬧得太大,妹妹得到了傳承,肯定會被很多人盯上的,你能不能保護她一下。”
徐長安看著他,他立馬改口。
“以後遇到,如果她有困難,希望你別因為我這個人渣而不幫她。”
徐長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對了,你幫我和莫師兄說一聲,那個叫‘萬吞’的賭場不簡單。”
林邕也許是真的醉了,臉有些紅。
他躺在了臺階上,如同一條死狗。
徐長安嘆了一口氣,正不知道該怎麼動手,躺在地上的林邕突然口吐白沫,抽搐了兩下。
徐長安一驚,急忙扶起了他。
他睜開眼睛,笑了笑。
“最後一口酒,陪我喝一個。”
徐長安點了點頭,摘下了斗笠,拿下了面具。
“徐長安。”
他再次對著這個瀕臨死亡的人說出了自己的真名。
林邕看著他笑了笑,舉起自己的酒壺。
“人渣林邕。”
兩人同時大飲了一口。
……
第二天,徐長安提著林邕的劍,帶著一個盒子來到了一座普通的墳前。
墳前面跪著一群乞丐,任憑其它人怎麼般,都搬不動。
這是林邕的傑作,這些人成了血傀,跪在了老人的墳前,不久之後,他們將化為白骨。
一個女孩撐著傘走了過來,她看到了那個奇怪的斗笠人,也看到了斗笠人抱著的盒子。
“這……是他麼?”慧姑娘輕咬紅唇,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徐長安點了點頭,把盒子遞給了她。
“他走之前和我說,如果遇到你,便把這個給你。”
慧姑娘雙手顫抖的接過了盒子。
“他說,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你才會願意給他一點溫暖,願意安葬他的人了。”
慧姑娘沒有說話,低著頭,看著跪在爺爺墳前的乞丐。
“他叫什麼名字?”
徐長安說完之後,便提著長劍走了,他用長劍和莫師兄交差。
……
幾天後,一座新墳挨著那老人的墳而建。
上面只有簡單的六個字。
“人渣林邕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