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吹,死也不吹。”樂之揚橫了心,“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殺你做什麼?”葉靈蘇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不吹是麼?那這支笛子我沒收了,你什麼時候肯吹,我就什麼時候還給你。”說完咯咯一笑,去得遠了。
樂之揚躺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流下淚來。他抽了抽鼻子,轉身走下甲板,回到艙裡。
江小流正在呼呼大睡,樂之揚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想起《靈飛經》裡,除了《周天靈飛曲》,還有別的武功,也許學成以後,就能從少女的手中奪回玉笛。
他點燃油燈,拿出《靈飛經》細看,越過《靈曲》一章,兩個字躍入眼簾,卻是隸字書寫的“靈舞”,下面用金絲小楷註解道:“古有桑林之舞,隨樂而起,若合符節,可入無間,可披大隙,款款蕩蕩,妙用無窮。要學吾舞,先通吾曲,曲在氣先,氣在勁先,流風迴雪,應節舉足,入於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旁若無人,天下獨步。”
“旁若無人,天下獨步。”樂之揚輕輕唸誦這八字,不由心生神往,注目再瞧,下面用銀絲繡出許多細小的腳印。腳印參差錯落。上方註明了出腳的先後,腳印以下,又有許多人像,舉手抬足,縱橫起舞。
舞蹈的節奏來自於《周天靈飛曲》,樂之揚沒了笛子,便在心中哼唱曲調,他一手捧著經文,就在這船艙之內,慢慢地跳起舞來。
這靈舞十分奇妙,只要按節跳動,不拘地域大小,均可從容施為。船艙橫直不足一丈,可以施展的地方小之又小,樂之揚行走其間,絲毫不覺侷促,他的身子手足,應和心中曲調,擰轉變化,上下騰挪。小小的船艙隨他行走騰躍,彷彿不斷變大,艙壁消失,桌椅盡去,四面空空蕩蕩,儼如一片虛無。
走了一會兒,樂之揚丹田一跳,真氣從內躥出,一如吹笛時的路徑,穿過他的小腹,進入他的雙腿。樂之揚不覺越走越快,行走時帶起一陣疾風,吹滅了桌上的那一盞油燈。
他在黑暗中起舞,可是一近桌椅床角,自然心隨體動,飄然避開,瀟灑之處,正如序言所說:“入於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艙室如此狹窄,樂之揚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儼然化為了風,變成了霧,但有一絲縫隙,便可隨意出入。
次日天朗氣清,吃過早飯,船裡的人都到甲板上游玩。樂之揚和江小流也上到甲板,江小流粗聲大氣地說:“昨晚還真怪,起初熱烘烘的,根本睡不好覺,後來突然起了一陣風,吹得人好不舒服。樂之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一點兒也不知道?”
樂之揚嘆道:“你睡得跟死豬一樣,怕是被人丟進海里也醒不過來。”
“我是死豬,你就是死耗子。”江小流臉漲通紅,“半夜裡不睡覺,滿世界地竄來竄去。”
正說著,忽聽女子笑聲,樂之揚轉眼看去,一股怒火直衝頂門。葉靈蘇就在不遠,斜倚欄杆,與陽景有說有笑。“空碧”就在她的手裡,素白的纖手映襯深碧色的長笛,恍若白雪新柳,甚是清新動人。
江小流看見玉笛,雙眼一亮,衝口叫道:“哎呀,樂之揚,你的笛子怎麼落到別人手裡了?哈,我知道了,定是你討好人家,把笛子當成了定情的信物。”
這一嚷,甲板上的人全都聽見了。葉靈蘇掉過頭來,眼裡閃爍火星。陽景臉色陰沉,大踏步走上前來,衝著江小流大喝:“小狗子,你說什麼?”
江小流梗起脖子,大聲說:“我又沒說你,我說這笛子……”話沒說完,左頰劇痛,身子橫著飛了出去,“砰”地摔在甲板上面。
打人的正是陽景。樂之揚又驚又氣,上前一看,江小流半張臉腫脹起來,他張開嘴巴,吐出一口鮮血,血水裡白森森地躺了一顆牙齒。
樂之揚氣炸了肺,挺身怒道:“姓陽的,你幹嗎打人?”
“我打了人嗎?”陽景咧嘴一笑,目光掃過甲板,“我明明打的是一條狗嘛。”
東島弟子爆發出一陣鬨笑。樂之揚掃視眾人,不覺緊握雙拳。陽景盯著他似笑非笑,心想這小子如果強出頭,正好教訓他一頓,叫他一輩子記得自己。
江小流見勢不對,忍痛掙起,扯了扯樂之揚的衣袖,低聲說:“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樂之揚雙腳分開,站立不動,忽向葉靈蘇大聲說道:“把笛子還給我。”
“你肯吹笛了?”葉靈蘇若無其事,把玩手中的玉笛。
樂之揚咬了咬牙,冷冷說道:“我吹給豬聽狗聽,也不會吹給你聽。”
葉靈蘇的眼裡閃過一絲怒意,陽景沉下臉來,作勢要上,少女輕輕擺手。陽景會意,笑了笑,退到一邊。
“這樣麼?”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這根笛子,我丟進海里餵魚,也不會還給你了。”說著伸出笛子,送到船舷邊上。
樂之揚心中一急,晃身衝了上去。葉靈蘇以笛子為誘餌,故意誘他上前,見狀收笛轉身,腳尖輕輕探出,挑向樂之揚右腳的足踝,存心想絆他一跤,使其掉進海里。
這一挑暗藏武學精義,樂之揚明明看她出腳,偏偏躲閃不開。緊要關頭,他的心中靈光一蕩,響起《陽明清胃之曲》。這一曲與“足陽明胃經”有關,經脈從頭部生髮,正好連線右腳。
心聲一起,丹田處湧出一股熱流,閃電一般竄入右腳,樂之揚身子發輕,腳掌上臺,彷彿平地裡颳起一陣旋風,貼著葉靈蘇的腳尖跳了過去,輕輕巧巧地落在船舷邊上。
葉靈蘇一挑不中,不勝訝異,但見樂之揚就在前方,當即伸出手來,輕飄飄一掌拍向他的後背。
這一掌如果拍中,樂之揚仍會落海。他來不及多想,心中曲調不變,勁隨曲走,身隨意走,依照“靈舞”裡的式子,擰腰揮手,飄然一轉,身子如柳隨風,讓過葉靈蘇的一拍。
葉靈蘇身為島王高徒,這一掌看似隨意,實則後招無窮,故而一掌落空,想也不想,反手帶起一陣疾風,掃向樂之揚的腰際。
樂之揚身在船舷邊上,前是葉靈蘇,後是汪洋大海,所佔的地方不及旋踵,兼之他不通任何拳理,葉靈蘇的拳招巧變,一概看不明白。所以到了這個時候,不論對手如何出手,他只是故我,隨樂起舞,無意中暗合了“旁若無人”的心法,熱流貫入左腳,腳尖點地,旋身飛轉,葉靈蘇的指尖擦身而過,居然又一次沒有掃中。
樂之揚初學乍練,到底招式生疏,只顧旋轉躲避,卻忘了身在何處,轉了兩圈,已到船舷邊上,突然一步踏空,身子歪歪斜斜,直向海裡落去。
葉靈蘇兩次失手,又羞又怒,正想再下狠手,不料樂之揚自己失足落海,登時喜出望外,暗想這小子果然無能,前後兩次都是湊巧罷了。
樂之揚一腳在船,一腳踏空,身子大幅後仰,就像是一根被風吹折的枯草,眼看就要落海,他的腦海裡閃過《太陰安脾之曲》。這一曲關聯“足太陰脾經”,心中曲調一響,真氣登時鑽入左腳。
樂之揚來不及多想,呼應節拍,身子凌空一轉,左腳勾住船舷,腳尖生出一股勁力,將他的去勢牢牢剎住。
腳下雖已生根,身子仍向下落,船身像是一堵牆壁拍面撞來。樂之揚轉念之際,心中的曲調一變為《少陰洗心之曲》。這一曲與右手有關,樂之揚只覺一股熱流竄向右掌,下意識揮手送出,拍中船身的木板,一股力道反推回來,力量之大,彷彿幾個人同時用力將他拋了起來。
樂之揚耳邊風響,身子卻像是西洋鐘的鐘擺,“嗖”的一下襬回到了甲板上方。他的目光所及,甲板就在身下,心中登時閃過《太陽柔腸之曲》,這一曲關乎左手,樂之揚左手揮出,在甲板上用力一撐,掌心湧出一股大力,帶著他向前飛竄。
葉靈蘇算定樂之揚落水,故而心中鬆懈、全無防備,忽見樂之揚返回甲板,一時呆若木雞,忘了動彈。樂之揚貼著她的身邊掠過,眼前碧光閃動,正是那支玉笛。
他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指尖碰到玉笛,心聲變為了《少陽三焦之曲》。這一曲與左手的“手少陽三焦經”有關,真氣注入五指,牢牢扣住玉笛,葉靈蘇只覺掌心一痛,玉笛居然脫手而出。
樂之揚奪回玉笛,來不及轉念,心中先奏《陽明清胃之曲》,右腳點地,彈身跳起,再奏《太陰安脾之曲》,左腳翻飛,踢向天上,整個人騰空而起,翻了一個跟斗,挺身站了起來。
這幾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東島弟子均是看得兩眼發直。以他們的能耐,本也不難做到,但樂之揚之前不會武功,忽然變為了武學好手,前後反差之大,委實不可思議。更出奇的是,他手揮目送、俯仰生姿,靈動詭變之外,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寫意。
葉靈蘇玉笛被奪,羞憤難當,不待樂之揚站穩,反手一掌向他掃出。掌風及身,樂之揚只覺氣血翻騰,忙道:“慢著!”
“怎麼?”葉靈蘇凝掌不發,存心聽他說些什麼。
樂之揚定一定神,說道:“你說過,只要我給你吹笛,你就把笛子還給我?”
少女丟了笛子,羞慚多於憤怒,忽見樂之揚服軟,自覺挽回了少許面子,何況玉笛已經易手,自己逞強奪回,也沒有多少趣味,想了想,冷笑說:“好啊,你乖乖地給我吹笛,吹得不好,我要你好看。”
空碧失而復得,樂之揚心潮起伏,望著沉如秋水的長笛,朱微的形影浮上心頭。他沉默一會兒,橫笛吹奏起來,笛聲婉轉悠揚,透出一股綿綿不盡之意。
葉靈蘇聽了笛聲,微微一呆,不知怎麼的,心中隨那曲調柔情生髮,不由得輕輕吟唱起來: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東島承天機宮的餘脈,儘管孤懸海外,書香雅韻,百年不絕。許多弟子一聽,就知道葉靈蘇所吟出自《詩經》裡的《邶風·靜女》,說的是一對男女在城角幽會,女方沒有如期而至,男方十分焦急。後來女方來到,送給了他一支紅色的簫管。簫管紅潤有光,一如心愛的女郎,美得使人難忘,女子帶來的香草,也是美豔動人,可是所有這些,不是管美,也不是草美,珍貴之處,只在於這是美人贈與罷了。
樂之揚吹出這支曲子,眾人都覺莫名其妙,只有葉靈蘇的目光由慍怒轉為柔和,等到樂之揚吹完,輕聲問道:“這支玉笛,是某個人送給你的麼?”
樂之揚默不作聲,神色蕭索。葉靈蘇看他一眼,淡淡說道:“也罷,本當你是個小氣吝嗇鬼,原來另有隱情,這笛子,我不要了。”
這支《靜女》本是樂之揚有感而發,古詩裡的情形,與朱微贈笛頗為相似,想一想京城郊外,棺木之中的焦急絕望,比起那位等待情人幽會的男子還勝十倍。他為葉靈蘇吹笛,只是權宜之計,本意保住空碧,不想一曲吹出,對方知音解語,竟從曲調中聽出了玉笛的來歷,少女灑然放手,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無形之中,樂之揚對葉靈蘇的惡感少了幾分,他衝少女笑笑,正要轉身,忽聽陽景高叫:“慢著!”
樂之揚回頭看去,陽景越眾而出,冷笑說:“小子,你剛才的身法不錯,從哪兒學來的?”
樂之揚心中厭惡,冷冷說道:“不用學,我天生就會。”陽景眼裡的怒意一閃而過,笑著說:“失敬失敬,原來你是個大大的天才!”說到“天才”兩字,故意拖長生氣,周圍的東島弟子,齊聲發出一陣鬨笑。
“不敢當。”樂之揚笑了笑,“陽兄過獎了。”他臉皮之厚,出乎陽景的意料。陽景愣了一下,大聲說:“姓樂的小子,咱們來打個賭,我不用內勁,也不用拳腳,只憑身法,三招之內將你手到擒來。”
樂之揚想了想,笑道:“賭什麼?”
“你輸了。”陽景一指空碧,“這笛子歸葉師妹……”話才出口,葉靈蘇叫道:“陽師兄,算了。”
陽景見葉靈蘇手持玉笛不放,以為她喜歡此物,故而逞強出頭,想要奪回玉笛,討她歡心,當下笑道:“師妹放心,不過一支笛子,為兄替你奪回來就是了。”
“我說算了!”葉靈蘇微微皺眉,“這笛子,我不要了。”
陽景笑嘻嘻瞧著她,心想:“小妞兒又使性子了。女人麼,嘴上說不要,心裡卻戀戀不捨。葉師妹眼角高,等閒的珠寶,她向來不放在眼裡,難得這玉笛合她的心意,無論如何,我先搶過來再說。”於是笑道:“師妹別生氣,我奪這笛子,也不盡是為了你。你身為島王嫡傳的女弟子,一身藝業也是本島的翹楚,這小子仗著一路三腳貓兒的身法,趁你不備,把玉笛搶了過去,若不奪回來,豈不讓他小看了我東島的英雄人物?”
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干雲,贏得眾同門一陣喝彩,落到葉靈蘇耳中,卻是大大的諷刺。她被樂之揚奪走玉笛,心中雖然羞慚,但也只是關乎自身,陽景這麼一說,分明她丟的不是玉笛,而是東島的面子。葉靈蘇越想越氣,冷笑說:“好哇,陽師兄是本島的英雄人物,我這個無德無能的小女子,就等你替我出頭了。”
陽景聽得口風不妙,但他為人驕狂自大,話一出口,萬沒有後退的道理,於是大聲說道:“姓樂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賭?”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陽兄,你輸了怎麼辦?”
陽景只想贏了如何,壓根兒沒有想過會輸,他愣了一下,慨然說道:“好啊,你說怎樣就怎樣!”
這話驕狂已極,樂之揚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說:“好,我輸了,玉笛雙手奉上,你輸了……”他一指江小流腳前,“跪在這兒,叫他三聲好爺爺。”
話一出口,不止東島弟子變了臉色,江小流也是張口結舌。陽景的臉上更是一陣青一陣紅,要不是眾人睽睽,他非得一掌拍死樂之揚不可。
“怎麼?”樂之揚不依不饒,笑著說道,“陽老兄,你怕了嗎?也難怪,他年紀太小,當你的爺爺不合適……”話沒說完,陽景血湧面頰,衝口而出:“賭就賭,怕的才是你孫子。”
江小流捱了耳光,掉了牙齒,樂之揚趁這機會,存心為他出氣。空碧於他而言,縱然貴如性命,但比起好友的榮辱,就算是自己的一條性命,他也並不放在心上。